以她如今的身份处境,也没什么国政朝务可忙,无非就是濯香行的那点事。趁着夏望取士正受坊间热议,她安排玉方、荼芜整理出了一批备受关注的士子名单,换了个花样开赌盘。先赌哪些人能通过比文和策论,之后再赌哪些人在殿前对答时能得齐帝青眼,最后赌今年取士前三都是谁。她与淳于黛粗略估算了一下,等这几个盘一一揭盅,至少能赚上两三千金,可给她乐坏了。但李凤鸣殿下是不会止步于此的。齐国既无官方邸报,也无民间杂报,大消息都通过宫门布告抄传诸周知。哪怕雍京是齐国国都,平民还是以不识字的居多,会去看宫门看布告的,多数都是高门府邸派出的文书之类。有时家中主事者预判近期大事与自家没相干,便不会每日派人去看宫门抄,有时就会错过一些即时消息,滞后辗转才知。看准这个契机,李凤鸣灵机一动,便吩咐淳于黛将每日的宫门布告抄回,她俩再一同梳理要点,重新撰写为更简明扼要的版本,每日限量十份抄报,通过濯香行高价售卖给有需求的人。另外,她还让荼芜和辛茴分头去接触夏国客商与本地漕帮,打算做点“齐货往夏、夏货倒齐”的买卖。总之,她将自己忙得像个陀螺,那架势,比萧明彻这正经八百的淮王殿下还不得闲。累是累点,但这一通开源的布局完成后,大致算了算,最多到明年开春就够钱跑路了。看在钱的份上,再累也不觉辛苦,她可以!见李凤鸣每日虽疲惫,却忙得乐在其中,萧明彻也不忍再折腾她。加之他近来事也多,每日要到天黑才能喘口气,于是暂且遂了她的意,老老实实回北院“独守空闺”。等到了月底,又该淮王府上滴翠山行宫看望太皇太后的这天,他俩同坐在马车里,才难得地单独相处片刻。*****因为李凤鸣近来忙得太狠,气色不顶好,今日要去见太皇太后,她便让珠儿精心妆点了一番。以往李凤鸣在梳妆打扮上多由淳于黛经手,有时是辛茴帮忙。近来她不但自己忙碌,也将淳于黛和辛茴指挥得团团转,今日便由珠儿替她打点了。魏女和齐女在妆容习惯上略有差异。魏国女子上妆,通常喜欢明丽大气,而齐女则更强调“柔婉精致”。今日是珠儿为李凤鸣上妆,当然是按照齐女的习惯精心修饰。李凤鸣的五官天生妍丽,两种打扮都吃得住,所以她没觉得今日这妆容有什么不好。萧明彻虽说不清两者之间的具体区别,但他面对今日的李凤鸣,本能地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抗拒感——肤若桃花羞,眉如远山黛,发似浮云堆,眼尾染星辰。明明知道她是李凤鸣,可今日的她,实在太像带给萧明彻童年噩梦的那个女人了。见他整个人不自知地僵直,右臂紧紧贴着车壁,李凤鸣不由地一愣。“你怎么了”“没事。”萧明彻浑身紧绷,目不斜视。李凤鸣觑着他的侧脸,隐隐蹙眉:“没事?那你看着我再说一遍。”萧明彻的目光飞快掠过她,又迅速看回前方:“真没事。”这鬼样子哪像没事?可他不想说,李凤鸣也拿他没法子,只能带着满头雾水到了太皇太后面前。*****自李凤鸣随萧明彻回淮王府后,由于各种原因,她这还是第一次再上滴翠山。如今的太皇太后愈发糊涂,久不见她,一时竟没将她认出来。见礼过后,老人家眯着眼觑他俩半晌,忽然开口打发萧明彻出去,只单独留了李凤鸣叙话。太皇太后招手唤了李凤鸣近前来,仪态神色很是严厉。“宝念,你得记清楚,五皇子不仅仅是你姐姐留下的孩子。他是皇嗣,首先是陛下血脉!你心中再有委屈,也不能失了分寸。”萧明彻名义上的母妃钱昭仪名叫钱宝念,这个事李凤鸣是知道的。太皇太后为何会将自己错认做钱昭仪,她想不太明白。于是疑惑地看向旁侧的华嬷嬷。华嬷嬷尴尬地冲她摇摇头,示意她先含糊应着,回头再与她解释。于是李凤鸣恭顺垂首:“是。谨遵太皇太后教诲。”静默片刻,太皇太后又缓慢地眨了眨眼,像才醒过来似的:“噫,小凤鸣?你怎么不叫我太奶奶了?”李凤鸣哭笑不得,又顺着她的话改口:“是,太奶奶。”“是什么是?你真不听话。”老人家孩子气地微微噘嘴,瞪着她明显扁平的腹部,满脸写着不高兴。“你回府那时,我是不是说过,让你再来时要带个大胖小子给我看?”老人家糊涂成这样,显然讲不了道理。李凤鸣也不白费那口舌,笑吟吟顺口胡诌:“太奶奶息怒。您容我多一个月吧?等下个月再来时,我保管给您带个大胖小子!”太皇太后一时清醒一时不清醒,与李凤鸣说起话来总是前言不搭后语。聊了没多会儿,老人家就有些精神不济。华嬷嬷让人扶她回去歇下,自己则陪着李凤鸣在香雪园里信步走走,顺道解释一二。“太皇太后是糊涂了,方才将您认作了钱昭仪。她训斥的那些话不是冲您的,您千万别与她置气。”李凤鸣笑容温婉得体:“华嬷嬷哪里话?老人家早前那般疼我,便是真冲着我训几句,我做晚辈的也不会置气。她眼下这样,我瞧着只是心疼。”她这般善解人意,华嬷嬷很是欣慰。加之早前她在行宫侍疾那半年,与华嬷嬷相处得很不错,多少有几分交情在,于是华嬷嬷就忍不住关切。“方才瞧着您与淮王殿下,似乎有些生分?”“其实,之前在府中相处得一直挺好。只是今日有些别扭,我也不知是怎么的。”李凤鸣说的可是大实话,奈何华嬷嬷总觉得她只是不想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不受夫君宠爱。华嬷嬷贴心地没再追问,噙笑苦叹一声:“淮王殿下幼时不易,辛苦您多担待些。”李凤鸣心念微动:“说起来,我从前一直没敢细问,他小时在宫里,钱昭仪到底对他做了些什么?华嬷嬷,这能说吗?”华嬷嬷看看四下,沿途的宫女们都站得远,这才放下心,娓娓道来。*****在华嬷嬷口中,齐帝对萧明彻的生母钱宝慈用情极深。这个事,李凤鸣半个字都不信,甚至很想嗤之以鼻。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静静听着。华嬷嬷便接着道:“当年陛下将钱昭仪接进宫,初衷只是为了让她好生照料五殿下……”齐帝对萧明彻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因为钱宝慈是为生他而死,所以齐帝看着他就容易心中起火。但另一方面,大概看在红颜薄命的钱宝慈面上,齐帝还是希望萧明彻能得到更好的照顾。至少,最初是这样的。所以才点了钱宝慈的堂妹钱宝念进宫,并将萧明彻记在她的名下,尊她为母妃。做为萧明彻的亲姨母,钱宝念也不是一开始就对他丧心病狂的。曾经的钱宝念也是个温婉女子,初进宫那两年里,也尽心尽力照料过襁褓中的萧明彻。但后来慢慢就变了。为让钱宝念专心照料萧明彻,齐帝不允许她有孕,每次临幸后都会让她喝下避子汤。两三年后,御医诊出钱宝念身子多少有些伤损,这对她来说无疑是致命一击。成婚生子,这几乎是齐女一生里最重要的事。纵然萧明彻被记在钱宝念名下,可终归不是她亲生,她当然意难平。于是就对萧明彻就生出了怨恨。小孩子难免调皮好动,幼时的萧明彻也有过活泼的模样。钱宝念便会以管教、约束的名义斥骂殴打;有时气性上来了,甚至会背着人胡乱喂他剩饭馊食之类。若将他折磨到病了,还会私自乱动御医配好的药……那几年间,后宫陆续又多了几个皇子皇女。齐帝三天两头听见“五皇子顽皮,惹来母妃责罚”、“五皇子又生病了”,自然觉得这小子事多又烦人,便就由着钱昭仪自行处置。有时闹到他面前,他心情一个不好,对萧明彻的责罚只会更重,于是萧明彻也就不再吭声。也亏得萧明彻那身板经得折腾,就这么苦着,还是一天天长大了。只不知是心病还是真病,后来就没了味觉。“到五殿下九岁那年,钱昭仪竟意外有孕。她很高兴,陛下也默许了她留住这个孩子,”华嬷嬷同情地一声长叹,“可惜她福薄,孩子在三个多月时没了。”经历了丧子之痛,钱宝念彻底失控。在一个大雪天,她命人除去了萧明彻的衣衫,将他装进堆满蓖麻叶的小桶,放在冰天雪地中踢来滚去。“那时福郡王的母妃还只是个低阶‘充衣’,就住在钱昭仪宫里的配殿。她实在于心不忍,就偷偷去告知了皇后……”皇后匆忙赶到钱昭仪的居所,这才逮了个现行。“皇后到时,五殿下已是浑身高热,奄奄一息,眼神都聚不拢了。御医说,若再晚些,怕就回天乏术了。”皇嗣被如此荒唐对待,就连齐帝都觉有些过分。可后宫出了这种事,若传到外头,丢的也是皇家的脸。且齐帝自知对钱昭仪有愧,并不想将此事闹大。最后,钱昭仪受了不轻不重的处罚,认了错,齐帝便请太皇太后将萧明彻接来行宫抚养。提起这些陈年旧事,华嬷嬷身份使然,也不好妄言谁对谁不对,只能连连叹气。“淮王殿下在心性上与旁人或稍有不同,这都是有缘故的。若他有冷落或薄待您的地方,还望您……”李凤鸣眨去眼中雾气,柔声打断她:“嬷嬷您放心,我都明白。”*****从行宫回府的路上,李凤鸣不顾萧明彻的僵硬回避,狠狠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衣襟里。萧明彻垂眸盯着她的脑袋,不知所措:“怎、怎么了?”“唔,明日让府医替你把把脉,看看你那口中无味的毛病要怎么治。”李凤鸣闷在他怀里,语气是不容反驳的。“若府医治不好,就去外头给你找大夫。再不行就请皇后派御医。”萧明彻眉头皱得死紧:“不用。”他小时被钱昭仪收买的御医整治得很惨,至今对任何冠以“医者”名头的人都本能抵触。“闭嘴,这事你得听我的!”话一出口,李凤鸣自己都觉得有点凶,于是清了清嗓子,抬起头来,极尽温柔地冲他笑。“我不是要吼你。只是心急。”她并不想当面刨萧明彻心中的过往伤口,所以没打算与他再提从前。只是想在自己离开齐国之前,尽可能地对他好。其实她不太懂怎么才算对一个人好。如今的萧明彻在许多事上渐渐顺遂。钱昭仪被齐帝遗忘在太后陵,不见天日;朝中太子和恒王正激烈缠斗,无暇打压他;明里暗里好几股大大小小的势力正在往他周围趋近……他很快就会崛起,会有并肩为战的同道伙伴,会有得力而忠诚的臣属帮手。只要他稳稳走下去,就算不能问鼎大位,也将成为齐国朝堂一个不可轻易撼动的存在。李凤鸣对此深信不疑。也正因为此,她能为萧明彻做的事,其实不多了。所以她想,至少不辨五味的毛病、身上重重叠叠的旧日伤痕、心上种种阴影忌惮,要一样一样给他治好。趁着萧明彻还在京中,能治成什么样算什么样。不然,等他去南境轮值大半年再回来,她不确定那时自己还在不在雍京。萧明彻不知她在想什么,被她这态度惊得毛骨悚然:“你急什么?”“急着让你吃得香,睡得好……”李凤鸣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总之,我必须得想法子让你多吃点。”这话前言不搭后语,萧明彻都被她闹懵了:“为什么我要多吃?”“因为我今日答应了太奶奶,下次再来见她时,要带个大胖小子给她看。”“嗯?!”萧明彻呆滞而缓慢地垂下眼眸,不可思议地看向她的小腹。“别瞎看,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眯起笑眼,藏住眼中薄薄泪意,胡说八道逗他。“我是说,我得尽快将你喂成个两百斤的胖子。这样,下次太奶奶才有胖小子看。”萧明彻眸中闪过一丝惊慌无助:“李凤鸣,你以后绝不能再做今日这种妆容了。”他从小就知道,画这种妆容的女子最是歹毒!越漂亮越歹毒!一个月内将他喂成两百斤的胖子?!这是人能想出来的主意吗?!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7-28 01:57:12~2020-07-29 04:04: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头头家的阿纹鸭 6个;木昜、楚崽崽 2个;吱吱唧、几许、mima_喵、tat、忧郁的仙女、子夜望星、33029lxt、梓非渝、麦冬、糯米蟲、点点是满满、明湖、果果陆、上官嗷嗷、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太阳、头头家的阿纹鸭、上官嗷嗷 10瓶;华如风、米糕、一个团子、旋转木马、洛清猗 5瓶;久久 3瓶;竹竹竹 2瓶;我想粗去丸、戈戈月半蔚、芜、子夜望星、曦沐沐沐沐、卖姑凉的小火柴、joycen、柠檬糕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48章七月初五, 夏望取士落幕。备受瞩目的岑嘉树意外止步于策论,恒王府与大长公主府争相延揽他,姑侄两个为此闹得有些不愉快。齐国公主无权参政, 按惯例并无择士子为家臣的道理。不过, 大长公主孀居多年,“岑嘉树长相上佳”这事又人尽皆知, 所以大家都只以为她所存不过慕色之心, 倒没往别处想。哪怕贵为大长公主,她终归还是个齐女。公然为个年轻美男与自家侄儿撕破脸,这算一桩惊世骇俗之举。坊间百姓在背后嘀咕她轻浮放浪, 甚至有言官上奏提醒齐帝管束胞妹云云。对齐帝来说,岑嘉树只是个连御前对答都进不了的落选士子。见这人竟惹得大长公主府与恒王府闹翻了, 齐帝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节骨眼上, 他多的是国政要务需费神, 哪耐烦细查这些鸡毛蒜皮。一边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 一边是他宠爱的儿子,让他裁决岑嘉树的去向,这也挺头疼的。于是打发了人去征询岑嘉树本人的意愿。其实这种征询就是个坑, 无论岑嘉树选大长公主府还是恒王府, 齐帝都会以他惹了另一边不满为由, 立刻将他遣返原籍。但岑嘉树诚挚表示“不忍造成大长公主与恒王姑侄不睦, 愿入淮王府”。齐帝虽意外, 却觉这是个让各方都能下台阶的好去处,便召来萧明彻, 问他的意思。萧明彻惯例是那副可有可无的麻木脸:“但凭父皇定夺。”就这样,事情便定下了。大长公主与恒王既闹了不快,只要岑嘉树最终没落在对方手里, 他俩就都没二话。旁人看着只觉岑嘉树是被迫选了相对弱势的淮王府;而淮王府也是碍于齐帝圣意,没争没抢,谁也没得罪。皆大欢喜。*****从七月上旬开始,齐国朝堂暗流汹涌,齐帝喜忧参半。喜的是,随着夏望取士结束,一批有才能也有斗志的新面孔涌入朝局;空虚的国库也从“赐爵”中得到巨资补充。这笔财富和这批人才,让齐帝重新有了制衡局面的新筹码,之前阻力重重的许多大政有了重议余地。忧的是,自开始重议对南境那边的宋国,究竟是“整合举国之力,毕其功于一役”,还是“割土求和,以使民休养生息,徐徐再图”,主战的太子派与主和的恒王党又开始了死掐。无论大小朝会,只要议到是战是和,两方人马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坚持,谁都不退步,最后总是以乌烟瘴气收场。非但如此,在朝会之外,两边更是斗成乌眼鸡。吏部党附恒王,太子就对吏部发难;兵部倾向太子,恒王就找兵部的茬。短短时间内,双方攻防激烈,各有胜负,京中官员人人自危。两股势力这么僵持内耗,对齐帝来说可太棘手了。他本心里是倾向主战,但战有战的难处,太子一派迟迟提不出解决那些隐患的有效方案。后顾之忧解不了,齐帝便按不住主和派。齐帝到底上了年纪了,又急又气之下心力交瘁,竟突如其来地急出了头风症。帝有疾,皇子夫妇及公主夫妇、皇族宗亲们自需勤往内城探视。齐人重“孝”字,公主们身为女儿有所不便,皇子轮流留宿内城,彻夜于帝前侍疾则是理所应当。当然,这种时候,太子和恒王都不是缺心眼儿,谁也不会给对方单独留在御前一整夜的机会。两人不约而同地提议,每夜由两位皇嗣或王叔同侍帝前。他俩将对方盯得死紧,自然每次守夜都绑在一处。而萧明彻就与别的兄弟或王叔们一道。这对萧明彻倒是个好事。他往常时不时被派往边境,留在雍京时又谨慎着,若非必要绝不私下与各府走动。所以大多数兄弟姐妹、王叔、宗亲对他都因缺乏接触而不够了解。此次大家轮流在帝前守夜侍疾,许多人与萧明彻相处几次后,或多或少也看出了他的潜力。朝堂格局的改变,惊雷有时就藏在这种无声之处。*****七月十六清晨,萧明彻与泰王叔一道退出内城。泰王叔是年近五旬的人,又常年养尊处优,陆续在御前撑了好几个通宵达旦,多少有点顶不住,此刻脚步都有些虚浮了。反观萧明彻,虽眼底有淡青,却肩展腰直,步伐沉稳有力,半点不见疲惫虚弱。泰王叔望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侄儿,感慨笑道:“殿下不愧是经过战场历练之人,龙精虎猛啊。”萧明彻向来不擅应付场面虚言,循声转头直视他:“嗯。”他对谁都这样,泰王叔并不会误会他是故意冷对自己。于是乐呵呵接着又道:“今年是殿下晋升亲王爵后初次参与‘夏望取士’。想来收获颇丰吧?”在萧明彻听来,这完全就是废话。各家王府择落选士子为谋士、僚属,这是光明正大的事,他又没偷偷摸摸收人。再说了,岑嘉树进淮王府的事都闹到圣意裁决了,雍京城街知巷闻,泰王叔怎么可能不知道。于是他又“嗯”了一声。他接连只回两个单音,就这么把天聊死了。这段路挺长,两人沉默并行总归尴尬。泰王叔是个开朗健谈之人,受不了如此冷场。于是强行打起精神,换了个话题。“陛下发了话,再过月余你便要启程前往南境就任都司。听说淮王妃得知此讯后很是不舍,在皇后娘娘面前都抹起了眼泪。”说起这个,萧明彻可就想翻白眼了。自从上月底去了趟行宫,李凤鸣不知怎么就生出了执念,非要押着他看大夫。他实在不愿意看大夫,赶上府中新进了一批家臣谋士,齐帝又染疾,他便借忙碌躲避。那天他在齐帝这边,并未亲眼见到中宫那头发生了什么,只在出宫的路上听宫人说,李凤鸣在皇后面前掉了眼泪,因为不舍得即将与他分离。当时他心里是又疼又甜,上了马车以后对李凤鸣好一番哄,松口同意看大夫,这才将她的眼泪哄住了。结果一回到府中,那女人立刻叫了淳于黛替她上药——居然是小腿撞出了块淤青,吃不住疼才掉眼泪的。可以说是非常奸诈了。*****到了白玉桥前,引路的宫人已退。泰王叔见四下无人,这才颇有深意地对萧明彻道:“陛下此番染疾,说到底也是心病所致。若有谁能在此时解陛下心病,那是大功一件。”“多谢泰王叔指点迷津。”萧明彻执礼谢过,并不与他深谈。巳时,萧明彻回到淮王府。一进府门,抬眼就见李凤鸣绕过影壁迎了来,身后跟着端了托盘的辛茴。看着托盘里乌黑的药汁,萧明彻心中生出了意欲逃家的冲动。“我通夜没睡,此刻还空腹。”李凤鸣却有备而来:“前些日子你就是用这个理由躲过了好多顿药。我请府医调过方子了,如今这药就是要饭前服用的。”“我没要躲,晚点再喝。有正事和你谈。泰王叔今日……”“喝完再说,”李凤鸣看穿一切,噙笑揪住他的衣袖,“在你喝下这碗药之前,别的事对我来说都叫闲事。”正当萧明彻打算垂死挣扎时,岑嘉树与战开阳并肩从抄手游廊下迎面走来。李凤鸣乌眸滴溜溜一转:“你若不喝,我可要当面给岑嘉树做诗了。”虽知她不会当真如此没分寸,萧明彻微恼:“我说过,淮王府内禁止任何人作诗。”“我去府门外不就行了?”李凤鸣指了指他身后的大门,笑得不怀好意,作势要走。萧明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闷着张冷脸从辛茴手中托盘上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就在此时,岑嘉树和战开阳已来到了近前。两人相视闷笑,双双垂下脸去。没办法,真的有点好笑。淮王殿下浑身僵硬,眼神视死如归。若被不知情的人看见,只怕要误以为王妃方才在逼他服毒。李凤鸣斜睨二人:“转过去。”又对辛茴道:“眼睛闭上。”大家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还是老实依言,背身的背身,闭眼的闭眼。下一瞬,萧明彻的唇前就抵上颗桂子糖。李凤鸣冲他眨眨眼,无声诱哄:张嘴。萧明彻愣愣望着她,满心的烦闷顿时化作翻涌的热蜜浆。他躲喝药,只是单纯因为小时那些不好的记忆,心中十分抵触医者与汤药。毕竟不辨五味,汤药对他而言只是气味难闻而已,入口再苦他也不知的。小时在宫里,萧明迅生病喝药后哇哇乱哭,他的母妃就会喂糖哄他。从前没人这么哄过萧明彻。也没人知道当年的小萧明彻曾多渴望这一颗温柔的糖。可李凤鸣今日替他备了桂子糖。还让大家背身、闭眼,不让人笑话堂堂淮王殿下喝了药竟需王妃拿糖来哄。真是面子里子都给他留足了。这颗糖,比起他幼时疯狂渴望却又求而不得的幻想,还要温柔,还要美好。见他迟迟不动,只是直愣愣盯着自己,李凤鸣捏着糖在他唇间动了动:快张嘴。“哦。”他含住了那颗糖,并“不经意”地吮过她的指尖。嘴里什么滋味都没有,但他含着那颗糖,目光紧紧攫住李凤鸣笑脸。眼里是她,心里也是她。这就很甜。萧明彻心道,以后不再躲喝药了。但也不会痛快地让喝就喝。他希望每次喝药时,李凤鸣都能这么来哄他。第49章服过药又用过早膳, 萧明彻听战开阳与岑嘉树禀了几桩消息,做好吩咐后,便回北院寝房补眠。他并非当真铁打的, 在御前值守通夜, 此时多少也有些困倦了。但他心中悬着泰王叔的事,等李凤鸣拿着祛疤生肌的药膏进来时, 他便强打精神趴在枕间, 眯着眼与她慢慢说。以往萧明彻只靠一种本能麻木活着,像个落单的幼兽,没更多念想。若无必要, 他对大多数人都抱着警惕与回避。长久疏于与人深交,就造成他不擅察言观色, 时常无法准确判断别人的言下之意。如今许多事不同了, 他知道只有活成强悍的姿态, 才能将李凤鸣稳稳护在身后。所以近来他像一块干涸已久的棉团, 拼命汲取各种水分,逼着自己学习、思索许多事,以求快速充盈强大。今日出宫后, 泰王叔在白玉桥前那番意有所指的“临别赠言”, 萧明彻是放在心上了的。但他实在想不明白泰王叔的意图, 所以选择向李凤鸣求助。李凤鸣盘腿坐在他身侧, 指腹沾着药膏慢慢抹过他后背的伤痕。一心二用听完他陈述今早的事, 李凤鸣手上稍停,略作思忖后笑了。“你是不明白你父皇的心病是什么, 还是不明白泰王叔为何突然提醒你这种事?”萧明彻不明白的,当然是后者。他只是有时脑子不太会转弯,又不是真傻。朝中都知, 齐帝当下最大心病,无非就是“欲倾力与宋国一战,彻底划定南境边界,但主战的太子一派对兵源匮乏问题提不出解决方案”。这个解决方案,萧明彻心中也是有点眉目的。他的困惑只在泰王叔而已。这么多年来,泰王叔在齐帝面前俯首帖耳,时时以诗酒风雅的做派避嫌。在皇子们中间更做“一碗水端平”状,从不格外亲近谁,生怕招来猜忌。今日却一反常态,突然提点萧明彻该如何在这节骨眼上博得齐帝垂爱……“你说,他是何居心?”萧明彻回眸望着李凤鸣,澄澈眸底是全然的信任。李凤鸣与他四目相接,歪头笑道:“泰王叔几十年来从不乱说话,谨小慎微大半辈子才保住闲王富贵。总不会今日突然就糊涂了吧?”萧明彻反手在她腿上轻轻一捏:“请平铺直叙,开门见山。”这种意有所指的反问句,就是他最难理解的说话方式。李凤鸣嗔笑着在他后背拍了一掌,不重,却很响亮。“有求于人,你还敢掐我?”“我没有掐你,只是捏,”他催促道,“他究竟意欲何为?”“他八成就是帮你父皇做个传声筒,”李凤鸣直接挑明了,“你父皇是不打算再与宋国耗下去了。”齐宋边境之战拉锯几十年,齐国南境自也被战火来回犁了几十年,各地青壮兵丁、国库更是为此持续往南境输送、耗损。眼下东邻又有异动,游牧部族也开始脱离掌控。所谓长痛不如短痛,若能一战抵定与宋国的边境国土争议,齐国才好腾出手来防备东边邻国、收拾蠢蠢欲动的游牧部族。“你父皇想尽快倾力一战定乾坤,就必须在短期内解决兵源匮乏的问题。其实这不难,只要下令开始征召女兵,兵源就能迅速倍增。”李凤鸣摇摇头,勾唇笑嗤。“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我能想到,你能想到,太子,甚至你父皇也能想到。”可太子不敢提。古往今来,以命搏军功是平民跃升阶层最快速的途经。若开了征召女兵的口子,齐女整体地位势必飞速大涨。大量有军功的女子将会形成一股新的势力,她们会成为争取女子权益的中流砥柱。如此,公主入朝议政很快就会成为齐国朝堂不可回避的议题。这对太子显然不利好。齐帝倒不是不敢提,只是这话不能直接从他口中说出来。他是一国之主,但凡从他口中说出的话,那都叫圣意决断。若到时朝野以反对居多,他便没有腾挪的余地与退路,稍有不慎就会引发举国大乱。所以他需要有个人站出来,代他发声,先行试探朝野的反应。听了李凤鸣抽丝剥茧,萧明彻双臂交叠于枕,下巴杵在臂上,若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