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鸣忍不住插话:“那闻声大人脾气不好?”“不知该怎么讲,”恒王妃笑回她,“反正闻音总说,她四哥嘴上淬了毒。”锦棚里也就李凤鸣一个对闻声全然不知的。于是大家都笑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闻声说话吧,是过于直接了。”“听闻他审案不爱动刑,嘴一张就字字皆刀,弱些的人犯根本顶不住。”“他母亲说,他回家也那样。有时连他爹都被气得捶心肝。”李凤鸣越听越觉得闻声这人挺有趣。不过大家说着说着,又转去聊别的人了。她昨日只看到侯允出场,后面的人一个都没见着,所以再接不上话。于是挂着端庄笑面听了几句,趁人不注意,便去拿碟子里的甜瓜吃。*****这甜瓜是早上沁在井里的,才切好送进来没一会儿,隔老远都能感到凉爽扑面。此时天气燥热,解暑极好。可她的手才伸出去,立刻就被萧明彻轻拍回来。“莫非这甜瓜有毒?”李凤鸣斜眼睨他,以气音发出明知故问的质疑。萧明彻也斜眼睨她,面无表情,同样回以气音:“太凉,你不能吃。”这女人每个月癸水来时仿佛魂灵出窍,他特地找府医问过,得到的建议是少碰寒凉之物。那甜瓜在井水里沁了整日,太过寒凉,在这暑气旺盛的时刻吃,想也知对她不好。“少吃无妨的。我就吃一片。”李凤鸣试图讲道理。萧明彻拿了颗蜜桃塞给她,以此表达了严防死守不让她吃冰甜瓜的决心。正在此时,小吏带着侯允进来了。待他见礼完毕,太子便像个笑面虎,看似与他随意闲叙,实则字字有所指。大家都关注着太子与侯允的问答对谈,各怀心思地揣测着太子的每字每句的背后深意。李凤鸣倒是不必猜。世间各国储君,遇到侯允这种贸然在公开场合宣扬动摇国制的冲动小崽,想法、做法都不会差太多。她只需听上几耳朵,就大概能懂太子试图敲打侯允,让他找机会单独说明是受何人指使。话已出口,若侯允在之后始终咬紧牙关,大长公主或许还会设法保他和他家。要是他傻到又向太子出卖大长公主,那两边都不会让他家好过。若侯允和他家正定伯府最终选择了后者,那就不值得费心了。李凤鸣垂眼沉吟,一心二用地开始撕蜜桃皮。*****太子与侯允并没有谈太久,刚好就是李凤鸣剥完蜜桃的时间。侯允出去后,恒王突然开口:“那岑嘉树倒真是个妙人。皇兄可要召见?”太子似乎对岑嘉树兴致不大。他环视在场众人:“几位皇叔意下如何?”“他昨日一言未发,竟只以弹琴亮相,颇耐人寻味,见见也可。”泰王叔捋须笑呵呵。另两位王叔应声附议。太子又看向萧明彻:“老五觉得呢?”萧明彻正要说话,掌心就多了颗剥好的桃子。李凤鸣冲他飞快轻眨眼尾,亮晶晶的笑意都快顺着眼角淌出来了。意思很明确,就是拜托萧明彻也赞同召见岑嘉树。她很想看看真人与画像差距大不大。“臣弟昨日缺席,听了泰王叔之言,对此人也好奇。”话是这么说,可萧明彻那冷漠脸看起来实在不像好奇的样子。好在他在人前一向如此,没谁深究他是真心想见还是敷衍随大流。终于能近距离一睹岑嘉树真人风采,李凤鸣乐得笑容都能拧出蜜。萧明彻越看越不顺眼,憋着坏将那颗蜜桃又塞回她嘴里,这才算出了半口恶气。他俩的坐席在太子夫妇右侧,再旁边就只有老眼昏花的容王夫妇。两人说话、动作都很注意分寸,便以为没人看见。殊不知,看似全程目视前方的太子妃一直以余光看着他俩。在太子妃眼里,事情的完整经过就是——淮王妃想吃甜瓜,淮王“刻薄”阻挠,冷脸丢给她一颗蜜桃;她“忍气吞声”接下,剥好后又陪着笑脸拿去讨好淮王;淮王却板着脸,“凶狠无情”地塞回她嘴里。眼看都成婚大半年了,淮王妃还是如此不受夫君待见,太子妃实在忍不住心生怜悯。又有点怒其不争的鄙视——瞧那逆来顺受的软柿子,面上笑吟吟,心里指不定多难过呢。大家不都说魏女很威风的吗?这淮王妃还王女出身,在夫君面前却半点架子都不敢拿,不争气。*****在等待小吏去请岑嘉树前来的间隙,李凤鸣斯斯文文地咬着蜜桃,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在观察每个人的表情。太子对岑嘉树的冷淡实在过于突兀,这是李凤鸣最不解的一件事。想当初,皇后虽是为配合太子在舆论上向恒王施压,并非真心要为各家未婚贵女择婿,但场面功夫做得还是很周全。会被她挑中画像拿出来展示的人,样貌都不差,在家世、才学这两样里,更是至少有一样极为出挑。而且,皇后既是为配合太子,那她挑出的画像,事先必也会让太子过目,然后才会拿到贵女们面前。这就说明,至少在一两个月前,皇后挑选画像时,太子对岑嘉树还是青眼有加的。才不到两个月,太子对岑嘉树的态度就从首肯变成了冷淡,甚至有几分抗拒。期间发生了什么?实在耐人寻味。相比太子的冷淡,恒王对岑嘉树倒是热情高涨。他甚至主动转向萧明彻与李凤鸣这边,含笑搭话:“老五昨日没在,想必对岑嘉树不甚了解?”“愿闻其详,有劳恒王兄。”萧明彻敷衍一句。恒王顺梯子就爬,当即侃侃谈开。原来岑嘉树的祖上是“良进贵”,也就是向朝廷捐了一笔巨资,得了赐爵。这个赐爵袭到岑嘉树祖父那辈,就已满三代。按齐制,若他祖父过世,这赐爵就将被朝廷收回,岑家将重归平民。李凤鸣心有疑惑,偏头凑近萧明彻,低声问:“他父辈怎么没有谋求再请赐爵呢?”这不合常理。既家中赐爵将要袭到头,正常情况下,岑嘉树的父辈就会积极敛财,再向朝廷捐请赐爵。萧明彻未直接答话,而是借问恒王:“恒王兄,今年的赐爵名单里似乎没有岑家。可是岑家败落了?”恒王笑道:“要说败落,那也算,也不算。这话要看怎么说。”岑家几代人积累下来的财富,几乎都倾注在小辈子弟的教育上了。但人的资质这种事,实在要看点天意。砸了那么多钱,几代子弟里真正有水花的,似乎就一个岑嘉树。今年夏望取士的应选士子中,世家贵胄子弟不少,更不乏已有佳作被举国传阅的成名才子。岑嘉树并非京中人,却能在如此强手环伺的情况下早早脱颖而出,在夏望取士正式开始之前就在京中打响了名声,这可不是光凭好看的脸就能办到。纵有岑家在背后倾尽家底为他运作,也得他自己本身底气足,扶得上墙才行。偏他还真是个扶得上墙的。“……岑嘉树在今年应选士子中,家世不占优,但才学及师承却少有人能比。”恒王如数家珍,显然提前对岑嘉树下过一番功夫。“他的授业恩师们皆不在朝,却是齐国有名的隐士大儒。”听到这里,李凤鸣实在忍不住好奇了:“恒王殿下说,他的授业恩师……们?”“对,他授业恩师并非一人,”老容王乐呵呵地接话,“而是四人,号称‘善溪四野老’。”这四位的年岁与行宫里的太皇太后差不多,在萧明彻皇曾祖父还在世时,才名就举国皆知。不过,在先帝登基后,这四人齐齐辞官归隐,去了宝山郡的善溪边结庐而居,隐世治学。如今几十年过去,年轻后生已不太清楚这四人当年在朝中是如何风光,只知他们是德高望重的渊博隐士而已。据说,他们时常开坛讲学,有教无类。宝山郡许多人都曾前去听教,不拘山野匹夫还是年轻才子。老容王说着说着,笑了起来:“这几个老狐狸,确有真才实学,但绝没有世人以为的那样清高。他们啊,当年在朝中哪个不是人精?辞官归隐后玩起沽名钓誉的把戏,那真是杀鸡用了牛刀,将天下人唬的信以为真。”李凤鸣笑望容王叔:“容王叔何出此言?”其实她已猜到是怎么回事,不过是给容王叔搭个话而已。世间各国,历朝历代都不乏这样的人。这类人通常都有几分真本事,却是因各种不可说、不得已的理由被迫远离朝堂。但他们不会对世人承认是被迫,往往就会造个清高遁世的假象。然后开坛讲学、教授弟子,不着痕迹地高价贩卖自己的才学。这种事,双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要没教什么歪理邪说,朝廷通常不会过问,有时甚至会顺应民意,封他们个“布衣客卿”之类的虚衔。“哦,你是魏国嫁来的,此前大约没听过他们的名号,自不知其中掌故。”老容王笑容慈祥,耐心地为她答疑解惑:“那四个老不休,普通人说起他们来,都道他们是远离朝堂,高洁不问尘俗。几十年来频频开坛讲学,说是什么人都能前去听教,可真去听教的,又有几个会两手空空呢?”若真空着手去,只怕连大门都进不去。这几十年来,他们公开承认为入室弟子的,只有两位,而其中一个就是岑嘉树。“你只需想想,他祖父还活得好好的,家中赐爵还在,却无财力再请赐爵,就能明白岑家这些年往善溪抬了多少真金白银。”岑嘉树打从幼年开蒙起,在善溪的时间就比在岑家多,算是在他们四人跟前长大的。直到今年进京参与夏望取士,才算正式出师。所以他虽年轻,从前在才学方面也未让世人见过真章,但在朝野都备受瞩目。“原来如此。多谢容王叔。”说话间,李凤鸣眼前一亮——岑嘉树进来了。第46章事实证明, 岑嘉树本人与那副画像的区别,只在于画像未能体现出“他的肌肤白到近乎发光”这个细节。岑嘉树不但长得好,更难得的是, 年纪轻轻却很有分寸。被召进锦棚来见礼, 他不卑不亢、言行有度,但并无老气横秋的沉闷。见人自带三分笑, 有问有答, 不忸怩、不拘谨,尽显年轻士子恃才洒脱的骄傲敞亮。得体言行与出众长相从来都是相得益彰的。他就站在那里,无需什么惊人言论, 更不必做出哗众取宠的行为,轻易就能博得瞩目。最让李凤鸣挪不开眼的, 是他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明亮与鲜嫩之感。不是年少青涩未长开的稚气, 而是生动舒张的鲜嫩。眼唇一弯, 酒窝一现, 就融化出明亮蓬勃、生机盎然的甜意。饱了眼福的李凤鸣心念一动,眼角含笑觑向身侧的萧明彻。说起来,萧明彻五官精致, 外貌上似乎更多继承了母亲那一脉的优点。哪怕他时常前往边境出生入死, 素日里也并未刻意保养, 肤色比起寻常男子还是白许多的。但他瞳色浅, 又时常满眼古井无波, 好像没有太大悲喜,在人前甚少流露情绪起伏。如此一来, 白肤就让他更添清冷疏离。与合帐时那种热烈激狂截然相反。李凤鸣错开目光,颊边微烫,心中如是说道。*****面对岑嘉树, 太子什么都没问,显得很冷淡。倒是恒王,想来是早将他的根底盘过一遍,问出的问题都较为具体。“你祖父今年已高寿七十有九,身体可还康泰?”岑嘉树眼帘半垂,颊边那个酒窝深深的:“有劳恒王殿下关怀,祖父他老人家一切安好。”又问了几句岑家近况后,恒王语重心长地笑道:“你家的赐爵到你祖父就袭满三代,如今全指着你出人头地、重抬门楣。今次夏望取士,你可要全力以赴。”“多谢恒王殿下教诲,草民谨记,必不敢有丝毫懈怠。”恒王与岑嘉树交谈结束后,粗通音律的泰王叔忽然发问:“你昨日奏琴,是有备而来,还是临时起意?”“回王爷话,是临时起意,”岑嘉树大大方方地坦诚,“前头的正定伯府小公子侯允亮相后,场面有些乱,我便想着取个巧。”有那侯允在前莽撞地大放厥词,引发全场哗然,若再循规蹈矩上来吟诗或激昂陈词,说什么都没人会认真听的。泰王叔笑道:“你这小子倒是个刁滑机变的。那你所奏的曲名是?”岑嘉树执礼对答:“《雅言抒怀》。”“这曲子耳生,却是好曲。雅韵疏阔,恢宏激荡,竟有几分古朴庙音的气象……”泰王说话间,岑嘉树略掀眼帘,正好与李凤鸣兴味挑眉的目光不期而遇。*****因为正北锦棚有太子在,护卫周全、安防缜密,所以辛茴今日并无机会就近同赏岑嘉树。于是等到集望正式结束,李凤鸣退出辩理场后,沿途就忍不住与辛茴说起了小话。“……不骗你,是当真好看。画像上没看出来,竟是瓷白瓷白的。他一进来,我觉得整个棚子都亮了许多!”辛茴被她这描述逗得心痒痒:“莫非就是大家常说的,一白遮百丑?”“什么遮百丑,半点都不丑!他五官生得极好,更难得的是还有几分外润内方的心性。诸多优点聚拢于一身,该说是相得益彰吧。”为了证明自己的眼光,李凤鸣诗兴大发,摇头晃脑地随口笑吟,“那可真是‘瞳如玄玉落星光,眉飞入鬓挑朝阳。霜糖散入春晖里,揉化清风解愁肠’啊!”她虽颇激动,但还不至于彻底忘形,声音并不大。不过她又忘了,以萧明彻那过人的耳力,只这么几步的距离,音量大小对他而言没太大区别。萧明彻正走在前头低声与战开阳说事。李凤鸣话音刚落他就猛回头,目光锐利如隼,横眉冷笑。“王妃好文采,失敬。”李凤鸣被他那冷笑冻得头皮发麻,莫名心虚:“东拼瞎凑,信口胡诌罢了。别误会啊,我可是个正经人。都是辛茴,哭着求着非要我讲!”无辜背上沉重大黑锅,差点被萧明彻满眼飞来的冰刀剁成冻肉泥,辛茴扭头对空翻了个冤屈的白眼——淮王殿下,您可千万不要偏听偏信!明明是李凤鸣殿下见色起意、言为心声。她辛某人可以向天发誓,绝对没哭没求,绝对没有。*****入夜,李凤鸣躺在帐中睡不着,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应该提醒萧明彻一件事。“诶,你想不想听我说说岑嘉树的……”枕边人毫不犹豫地截断她的话:“听你再为他赋诗一首?恕我直言,不想。”说完,还极其幼稚地翻身背对她,好像这样就能将她的声音挡在耳朵外。李凤鸣挨挨蹭蹭地靠过去,以指尖轻戳他的背心:“我保证不作诗了,真的。跟你说个正经事。”萧明彻僵了僵,浑身上下写满拒绝:“深更半夜,我并不想听什么正经事。”“那你是想听点不正经的事?”李凤鸣闷声笑着逗他,“若不然,我也为你赋诗一首?”被个女子品头论足,并以不着调的诗词歌赋夸赞外貌,这对堂堂大齐淮王殿下来说,其实是很轻浮的冒犯。按照齐国的习俗与规制,哪怕那个女子是他的妻子,也断不能如此。因为这多少有点“上对下”的审视意味,是高位者看见可喜小玩物时的消遣心态。萧明彻被她堵得进退两难,顿时恼了,倏地翻身压制,忿忿咬上了她的唇。在热火朝天的嘤嘤嗯嗯中,李凤鸣咬住被角,在无边的愉悦中浮浮沉沉,泪流满面。这位淮王殿下可真是个严以待人,宽裕律己的两面派。不许她说“不正经的话”,自己却肆无忌惮做起“不正经的事”。真的过于肆无忌惮,她怀疑自己腰快折了,嘤。*****集望结束后,得到“望”字牌的两百位士子就进入比文。有些落选士子立刻收拾行囊,原路归乡;有些则继续留在雍京,开始设法谋求别的出路。齐国无科考,读书人寒窗十数年,若不能入朝为官,又不甘心余生平凡劳苦,仅剩的出路无非就是投效高门,成为幕僚谋士。谋士择主,若真想有所作为,成年开府的各位皇子自是首选。齐帝膝下目前已成年的皇嗣女多男少,受封开府的皇子总共就五个。除太子外,只恒王萧明思和淮王萧明彻是亲王爵,余下两位仅是郡王。齐国的郡王爵几乎是摆设,所谓议政权,也仅仅是向齐帝单独上奏折而已。一般情况下,郡王不出席任何朝会,连在百官面前表达观点的机会都很少。进郡王府做幕僚显然没什么施展余地,东宫又不好进,于是恒王府与淮王府便门庭若市。自集望结束的次日起,萧明彻最主要的事务,就是耐着性子在前厅接见一茬茬的落选士子。他不擅也不喜应酬场面,可府中难得有机会挑选幕僚,不喜欢也只能忍着。本就不太畅意了,偏生李凤鸣还执着,一连两天都见缝插针追着他,非要与他谈岑嘉树。若是夜里,想要堵李凤鸣的嘴,萧明彻还是有点优势的。可白日宣……那什么,总归不合适。被烦了两天,他最终还是生无可恋地投降了。“你到底想说什么?”有风吹过莲池,将池畔两人的衣摆轻轻扬起。李凤鸣的鬓边有一缕发丝被风撩落垂坠,这使她的笑容多了点神秘的温柔。“你这几日不是在挑选幕僚谋士吗?岑嘉树于你是可用之才,尽早出手,切勿错过。”她的语气神色都很认真,且很笃定。萧明彻却摇摇头:“你那日也听过他的师承来历了。若无意外,父皇最终会点他入朝。”他伸出手,将李凤鸣鬓边那缕落发拢到耳后。“只要岑嘉树在比文、策论两轮不落下乘,殿前对答无非就走个过场。”“他到不了殿前。他也没想到殿前。”得知岑嘉树的显赫师承后,李凤鸣非但没有改变看法,反而更笃定了。她笑着拍拍萧明彻的肩,“听我一句劝,早些下手将他收入囊中,你将如虎添翼。”萧明彻端详着她的笑容,蹙眉:“他为何到不了殿前?又为何没想到殿前?”“他为何,这我不好说。但他集望亮相时弹了那首曲子,就注定到不了殿前。”李凤鸣转身面向莲池,负手而笑,沉着又自行。“那天在锦棚里,泰王叔问过他那首曲名,你还记得他答是什么吗?”“《雅言抒怀》,”不过才两三天,萧明彻的记性没那么差,“这曲名,有玄机?”*****照惯例,士子在集望亮相时,要么吟诵自己的得意之作,要么洋洋洒洒大谈时局。可岑嘉树却未发一言,只抱琴奏了首不被人熟知的曲子,这本身就很耐人寻味了。当他说出弹的是《雅言抒怀》时,李凤鸣总算明白太子为何对他冷淡,而恒王又为何对他异样热切。当世各国储君所受的教育,与寻常皇嗣多少都会有点区别。所以恒王大概不知道,《雅言抒怀》这曲子,是夏国首任女帝姬雅言亲谱,在她登基祭祖时用做太庙八侑舞的伴音。泰王叔当日所言半点没错,那就是古朴的庙堂之音。李凤鸣放眼遥望池中花叶婀娜摇曳,笑音里有几分感慨。“《雅言抒怀》那曲子,是夏国首任女帝姬雅言对天地、先祖及臣民庄严宣告:自姬雅言起,夏国将进入一个男女等同的全新时代。”而岑嘉树,一个会弹《雅言抒怀》的齐国士子,比当众妄言“该让公主也参与议政”的侯允还需严防——至少对太子来说是这样的。“他既连四百多年前的《雅言抒怀》都烂熟于心,显然对夏国史下过很深的功夫,绝非一两年之功。”李凤鸣觉得,齐国这局面越来越有意思了。岑嘉树出身于即将没落的赐爵之家,想要接触并深度研习别国国史,绝没有一国储君那样便利的条件。若不是有心推动齐国也仿效夏制行“男女等同”的国策,怎么会费时费力钻研到姬雅言那么古远的时代去?“我觉得,岑嘉树大约也有推动改制之念。但侯允那番鲁莽妄言引得全场哗然,在场民众以质疑和反对居多。他见势不妙,立刻改弹《雅言抒怀》,既避免了继续犯众怒,又向知音人传达了自己的志向取舍。”李凤鸣抬起手,指尖在自己下颌来回滑动,笑弯了眉眼。“临乱不惊,却步调坚定,这真是个极好的谋士,可遇不可求啊。”萧明彻冷眼乜她:“既如此看好他,为何又觉得他到不了殿前对答那一步?”“太子会在比文或策论时就筛掉他。”李凤鸣一锤定音。“理由?”“若要推动改制,对你父皇来说是一件可以从长计议的事,有余地;但若当真改制,利益首先受损的就是太子。那意味着他的储君大位周围,不但有恒王、有你,还会多出几个公主。”李凤鸣心有戚戚焉,发出一声喟叹。“储君之位有多难坐稳,那是谁坐谁知道。萧明宣不是蠢货,他定会堵死岑嘉树出仕的路,将风险掐死在萌芽状态。”她将所有事都掰开揉碎,萧明彻自然理解了所有玄机。“即便如此,他也未必愿意投效于我。毕竟,恒王兄那日的言行明显有亲近示好之意。”“恒王根本就稀里糊涂的。他多半是看着太子对岑嘉树冷淡下来,就想试试能不能趁机捡个漏。恒王府背后有太多守旧势力盘根错节,岑嘉树若选择投效他,而不选你,那也算不得个真正眼明心亮的人才。”李凤鸣转身面向萧明彻,苦口婆心。“可你要人家在你和恒王之间选,总得先做点什么,让他知道你愿意为他敞开府门,不是吗?”萧明彻抬眼望天,小孩儿赌气似的:“可我并没有很想让他选。”让岑嘉树入淮王府,然后淮王殿下看着淮王妃一天为他作一首诗?呵呵。李凤鸣看出他在说气话,便歪头笑觑他,柔声哄道:“乖点,信我有糖吃。”萧明彻垂眸睨她,摊开手掌冷哼:“别空口说白话。糖呢?”李凤鸣想了想,抬手以指腹在自己唇上按了按,再印上他的掌心:“给。”见他呆怔,她还嚣张地踮起脚拍拍他头顶,哄小猫小狗般:“去吧。”微风送来阵阵荷香,骄阳灼灼透过池畔大树枝叶的缝隙洒下来,金灿灿柔软似蜜,裹住猝不及防被甜化在原地的萧明彻。他想,自己此刻的模样可能有点蠢。好像被困在了蜜罐里,眼神直直落在那比芙蕖还明艳的笑脸上,脚下被黏得死死的,半步也挪不动。行吧,那就设法先将岑嘉树弄进府来。就算淮王妃将来真的一天为岑嘉树写一首诗,他也……“从今往后,淮王府内任何人禁止做诗。”淮王殿下严肃立下新家规。第47章事实上, 李凤鸣并不擅长、也不爱好写诗。鬼知道她那天为何会脱口道出四句不着调的玩意儿。所以,萧明彻那个“新家规”于她而言,只是个无关痛痒的玩笑。但这让她想起了一件事。“我早前不是说过, 每个月只初一、十五才合帐吗?”书房内, 李凤鸣托腮歪坐,佯装迁怒地轻瞪淳于黛。“萧明彻最近总是在我这边留宿。你怎没拦着他?”淳于黛回视她, 诚实又无畏。“人可是您自己带进寝房的。今时不同往日, 这里终究是齐国,您最近对他又正在兴头上,我太过多嘴也不合适, 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提起这事,淳于黛还有满肚子话想说呢。“您近来色令智昏的次数过于频繁, 简直可称放纵。但凡淮王一黏上来, 您根本就没有半点克制与拒绝的意思。这要放在从前……”淳于黛点到为止, 没再继续往下说, 只是幽幽凝向李凤鸣。李凤鸣被这眼神看得心虚,反手摸着隐隐酸疼的后腰,笑容尴尬。她当然知道淳于黛的未尽之言是什么。世人常以为, 权力越大越可随心所欲。可事实上, 权力与责任相生相伴, 站得越高的人越该受诸多规则约束。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 许多事都要乱套。魏国公主们生来就有权入朝, 与皇子一样拥有被议储的资格,但同时也要承担相应约束, 接受许多规制监管。当世女子生育与赌命无异,而魏国公主们身上担负着职责,任重则命贵, 所以生育就不能是一件完全顺其自然的事。魏国公主们受孕需经过精心调养与准备,若当下时机还不允许她们腾出空来生育,那合帐的日期就需经医家排布,频率上更需克制。若李凤鸣还是从前的李凤鸣,淳于黛还是从前的徽政院主司,像她最近这般“夜夜笙歌”,徽政院内宰司的供帐官就该上折谏请储君克制,主司也得按规制弹劾驸马以色惑主了。“今时不同往日嘛,我就……”李凤鸣意外词穷了。近来过于沉迷帐中事,自己定下的规矩自己都忘了,这确实是她的过失。虽她如今已不是大魏储君,但她又没真打算在齐国落地生根,倘若与萧明彻之间牵扯上孩子,那将来可麻烦大了。再有甚者,要是不幸因生育而亡故……李凤鸣打了个寒噤。她揉着腰沉思半晌,最后心情复杂嘟囔,“等到下个月他前往南境就任都司,我就能清心寡欲了。眼不见,心不念。”淳于黛提醒:“可是,淮王日前已向齐帝上奏,请求改由福郡王先行赴任,半年后再由他轮值接任。”“萧明彻那封奏折是在找骂,齐帝不会同意的。”说起这个,李凤鸣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齐国这个“边军都司”的职位是凭空新设,不掌兵符,只督管常规军务,表面看起来像个虚衔。而事实上,这根本就是齐帝推行军政革新之前的一次试探。萧明彻和福郡王两兄弟都没堪破这层利害,只当是个寻常虚衔,还在那儿玩“兄友弟恭”,不挨骂才怪。边军都司对上直接向皇帝禀事,这在实际运作中需如何兵部和军方协作共处,又可能出现什么问题或摩擦,这些事不见真章之前谁也不敢铁口直断,齐帝心里八成也没底。他当初钦点萧明彻为首任都司,无非就是看中他有战功,在军方颇得敬重拥戴,这才打算让他去先行试水。“第一个半年的轮值期,是都司、军队和兵部三方磨合的关键,若改由福郡王前去,根本压不住台。等着瞧吧,夏望取士一结束,齐帝就得让萧明彻拎起包袱去南境。”李凤鸣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强行冲淡心中那股子奇怪的不舍。真奇怪,为什么会不舍呢?她和萧明彻早晚是要分道扬镳的,这件事她明明一直都很清楚。还是太闲的缘故。饱暖思……那什么,对吧?得找点事忙起来。*****李凤鸣这人一旦认真做点什么事,那可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接下来的日子,她每天早出晚归,入夜还在书房里奋笔疾书,有时甚至挑灯战到通宵达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