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从濯香行掌柜手中得到一张“簪花帖”,需得累计在此花费满三十金。每张簪花帖只能进一次后院小楼,下次要想再进,就得再花足三十金。这对闻音来说可不是小数目。闻家世代治学为主,门第算是清贵,容不得她为不着调的闲事肆意挥霍。李凤鸣倾身附在她耳畔,轻声笑道:“早前我帮皇后买过玉容散,后来我自己也买过些别的香粉脂膏,眼下已有好几张簪花帖了。”“这铺子才开没多久,你在此就花了超过百金?!”闻音瞠目结舌,有些为她担心,“你这样若被淮王殿下知道了,会不会受责怪?”李凤鸣每次从淮王府府库取出银钱周转后,只要一回本,就会立刻加息还回府库。可她又不能对闻音说,自己取用濯香行的任何东西都不花钱。更不能解释自己就从府库里拿钱来花,也只是短暂借用。于是只能半真半假笑言:“府库钥匙在我手里,他又不太过问细帐。而且他近来太忙,我都好几日没和他正经说过话了,他哪会知道我买了些什么。”之前有好几桩事关于淮王夫妇的事传得满城风雨,雍京贵人圈子里他俩的关系认知,始终处于“淮王妃情意深重,淮王却冷漠疏离”的印象。所以闻音把李凤鸣这话当了真,以为她这是强颜欢笑,便赶忙安慰。“你别难过,也别多心。听我爹说,这几日为着征不征那未婚税的事,朝堂上吵成一锅粥。淮王殿下最先上书反对,便惹了麻烦,成天被攻讦。他大约被这事烦透了,想来不是有心冷落你的。”“承你吉言。”李凤鸣含糊应了一声,哭笑不得。这话题就这么蒙混打住吧。若老实交代她根本不在意萧明彻是否冷落她,闻音多半觉得她是嘴硬撑面子,更要可怜她了。“闻音,咱们到底进不进后院小楼的?”“既你有簪花帖,当然进!待我和小掌柜谈完盒子的事就去。”闻音很擅长绘制奇巧盒匣图样,平日里常帮雍京城内各路商家出图样赚取零花钱。上次在檀陀寺,李凤鸣知道了她有这条生财之道,又听说她每张图才卖五银,当场捶心肝。之后就让淳于黛暗中告知了濯香行的大小掌柜,让他们设法与闻音搭上线。闻音今日就是来与小掌柜荼芜谈合作的。*****当初李凤鸣看中这铺子,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后院的小楼。小楼共两层,二楼内又挑了个半层。这挑出的半层,三面共隔断出近二十间雅阁,俯围开阔的厅堂。这种格局最适合做堂会之类,厅堂正中搭个台,要说书、唱戏,甚或像檀陀寺那样的寄卖会,都合适。客人们各自占据一间雅阁,既能俯瞰堂中,又能保障相对私密。齐国贵女不能在公开场合轻易抛头露面,这地方能供凑热闹消遣,又不至于太出格,就恰好得当。此刻堂中的台子上有人正在说书,伙计领着李凤鸣、闻音和辛茴进了一间雅阁。雅阁门口挂着木珠帘,说书人中气十足的声音不断飘上来,字字清晰入耳。其实也没说什么了不得的内容,无非就是效仿《英华宝鉴》,品赏近期在雍京备受瞩目的青年才俊们。但齐女没见识过《英华宝鉴》那种路子的书,说书人站在台上,当众以言语细致描绘男子外貌姿容,这对她们来说有点新奇刺激,还有点大胆。毕竟她们受国情民风约束严重,平日里若偶然与同龄外姓男子面对面,都不能随意直视,否则很容易被误以为是轻浮勾引。风俗民情如此,她们从前哪有机会这样公开对男子品头论足?濯香行这座小楼,算是为她们推开了一扇神秘而禁忌的大门。进雅阁落座后,伙计摆好茶点便退了出去。闻音赶忙取下帏帽,让赧然羞红的粉颊透透气。“你之前可从没这样羞怯过,”李凤鸣笑觑闻音那夸张的红脸,端起茶盏,“若是不知情的人瞧见你这大红脸,恐怕要以为我们是来这里寻花问柳。”“虽不是寻花问柳,但这……”闻音脸红心跳,眼里却又矛盾地闪烁着雀跃。“从前我听四哥说过,南市有几家书楼会讲《群芳谱》,客人们还会票选芳魁美人!大家都说,赏美品艳是男子天性,女子衡量男子好坏则只看德行、成就与前程,不在乎外表。看来这道理不对。”李凤鸣端起茶盏笑道:“当然不对。爱美之心,哪分男女?”要是女子不关心男子的外表,怎么会有这么多女子砸钱攒簪花帖,就为进这小楼来听说书人讲美男子?不过,闻音很快就知道,这小楼里的玩法比她想象得还要胆大包天,才不止“聚众听说书人品鉴美男子”那么简单。*****因为李凤鸣和闻音进来得晚了点,恰好错过上一轮精彩。待到说书先生另起一段,讲起大名鼎鼎的廉贞将军,闻音就大开眼界了。正当说书人滔滔不绝讲着廉贞,便有伙计托盘进了雅阁来。盘里盛着个描金香粉盒。“三位贵客安好,”伙计行礼后将托盘放在桌上,笑容可掬地介绍起来,“此物名为‘迎蝶粉’,每次只需取少许,以水调和,敷面熏蒸即可。久之能助容光焕发,媚悦精神。一盒只需五十银,贵客们可要入手?”在小楼里单独售卖的这些,都不会在前头铺子上摆出来。物以稀为贵,今日在场的大多数姑娘也都是花得起价钱的。但一盒敷面香粉五十银,明显高出市价太多,这伙计敢说“只需”,却是另有底气——托盘一角插着个色泽缤纷、栩栩如生的甜面人。甜面人是雍京城常见的街头小食,以各色蔬果汁子混入面团,做成各种神仙、动物之类的形状,再裹一层亮晶晶的糖汁。糖汁凝固后,甜滋滋的小面人就外脆内软,好看又好吃,小孩儿们很喜欢,也颇得姑娘们欢心。但眼前这甜面人不一般,不是神仙也不是小动物,竟是廉贞的模样。不说分毫不差吧,九成像是有的。闻音红着耳朵尖偷觑那精致小巧的甜面人,努力装作不经意随口一问的语气。“若买了这盒迎蝶粉,那个甜面人就会送给我们吃?”伙计伶俐,看她这架势就知有戏,笑容倍加热切:“那是自然。”虽说闻音方才在前头与小掌柜荼芜谈定,今后每为百濯行出一张多宝匣的图样就可得一锭金,但这钱毕竟还没到手。一盒香粉五十银,闻音想想就心绞痛。可眼前这甜面人竟是廉贞的模样,她又实在不忍错过。于是瞄向李凤鸣:“你,想买这个香粉吗?”李凤鸣依稀看出点猫腻,故意逗她:“我用不上啊。”见闻音蔫蔫垂了眼睫,李凤鸣向辛茴使了个眼色。辛茴便笑道:“我倒很想买。贵是贵了些,买一盒回去和淳于分着用,就刚好。”银货两讫后,辛茴将那甜面人递给闻音:“闻音姑娘,这个给你。”“辛茴,你是不爱吃甜面人吗?”闻音小心翼翼地问。辛茴笑得见牙不见眼:“倒不是不爱吃。”“她只是不爱好廉贞将军这一味,”李凤鸣将那甜面人拿过来,直接塞到闻音的手中,“拿着,不必与她客气。”闻音脸红到要滴血:“别瞎说!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从小、从小就喜欢……吃甜面人而已!”*****继廉贞之后,说书人陆续又讲了闻音的四哥闻声、正定伯府小公子侯允、博学又温润的美男子岑嘉树等人。伙计随之又送上不同的香粉脂膏,都附带着这些人模样的甜面人。都是近来在京中备受热议的青年才俊,自然很得小姑娘们青睐追捧。有些姑娘出手买下相应的香粉脂膏,甚至就只图那口甜面人,简直活生生演绎了“买椟还珠”的典故。闻音乐不可支:“方才我可害怕你们会买‘桃花娇’了。”“桃花娇怎么了?”李凤鸣不解。“买桃花娇,送的是我四哥的甜面人呀!”闻音皱了鼻子,不屑哼笑,“别看他长得还行,嘴可毒了,说话烧心。真不知今日买桃花娇的都是谁,怎么想的?竟会喜欢他!”李凤鸣怪笑乜她:“我也好奇你怎么想的,竟会喜欢廉贞将军。”闻音顿时脸红如熟虾,坐立不安,仿佛随时准备夺门而逃。“我没有喜欢谁!只是、只是单纯爱吃甜面人,十分单纯!”*****正申时,李凤鸣回到淮王府,一手握着一支甜面人。辛茴去找姜婶说事情,她便独自回小院去。还没走到小院门口,在她后头进府门的萧明彻就大步流星地赶了上来。这几日,李凤鸣只有早上在演武场能见到他。演武场上的萧明彻更像个冷肃的英俊少年,给人一种淡淡的疏离,却并不显强势威压。近来李凤鸣习惯了他那模样,此刻见他身着王袍,气势凛然、庄严雅正,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恍惚陌生,仿佛回到大婚初见时。她想,只不过换了身装扮,气势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两人并肩而行,什么都不说,气氛就很奇怪。但李凤鸣委实想不出能说什么,只好不大自然地没话找话:“咳,你今日,回来得挺早啊。”不甚流利的语句里藏着淡淡尴尬,落到萧明彻耳中,怎么听都像在心虚。他蹙眉盯着她手上那两支模样熟悉的甜面人,眼神十分严肃:“这是什么?”“买东西送的甜面人,”李凤鸣含糊带过,将甜面人举高些,随口笑问,“这个是岑嘉树,这个是战开阳。像吧?”萧明彻眉头皱得更紧:“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其实他更想问的是,怎么可以吃这种东西?这玩意儿有鼻子有眼还有嘴,李凤鸣若一口咬上去,那不就像亲上去一样?“商家今日给出的甜面人,都是近来备受瞩目的青年才俊,小姑娘们喜欢。”李凤鸣重新缓步前行,边走边解释。“原本是没有战开阳的。但近来你打头阵反对‘对大龄女子加收重税’,许多姑娘对你都心怀感激。淮王府大受瞩目,战开阳就跟着受惠,商家赶着做了他的模样,也很得青睐追捧。”萧明彻收敛步幅配合她,冷眼却始终犀利盯着那两个面人。“为什么对我心怀感激,青睐追捧的却是战开阳?”“因为他尚未婚配啊,”李凤鸣遗憾地抿了抿唇,心怀歉意,便顺手将战开阳那支甜面人分给他,“是我拖累了你的行情,小小补偿,请笑纳。”她以为萧明彻不会搭理这种无聊举动,哪知他不但接过去,一口咬掉“战开阳”的头,还抢走了岑嘉树那支。“喂!你……”李凤鸣眼睁睁看着他三两口就吃个精光,心如刀割,咬牙切齿,“萧明彻,谁饿着你了是吗?!”她好不容易才抢到的岑嘉树啊!萧明彻咽下不知滋味的满口碎糖与甜面,平静回望她:“我以为你拿在手里,是不想吃。”李凤鸣悲愤捂心:“你什么眼神?!我分明是拿了一路没舍得下口!”尤其岑嘉树那支,越看越眉清目秀,面部线条温柔得让人心都快要融化,活脱脱就是话本子里那种温润风雅俊公子的模样。她本打算拿回去向淳于黛显摆一番,然后再大快朵颐。早知会被人半路夺食,方才在百濯行的小楼里就该吞吃下腹!“哦,原来你是想吃的,”萧明彻颔首,“懂了。”“你懂什么了?”李凤鸣瞪他,紧闭的双唇内,贝齿已快要磨成粉。萧明彻没有回答,只是倏地倾身低头。光天化日,夕阳西照下,他就这么噙住了李凤鸣柔软红唇,并以舌送上甜蜜滋味,毫无保留。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7-17 04:46:00~2020-07-18 19:04: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2个;子夜望星、梓非渝、明湖、幽晓米、火炉冒泡、33029lxt、我的宝贝、lethe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馅儿 20瓶;将醒 10瓶;雷狗子、头头家的阿纹鸭 5瓶;嘉期许你 4瓶;洛清猗 3瓶;我想粗去丸、子夜望星、yaya暴打吞字绿江、喔喔就是喔喔、joycen、可人、顶刊一年十篇、璇玑、曦沐沐沐沐、mima_喵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41章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吻, 有点鲁莽,有点强横,又有几分温柔缱绻。虽然这个深切的亲吻并不算长久, 但它给李凤鸣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在一个不该有亲密举止的场合, 在一个万万没想到的情景下,在她身心都毫无准备时, 唇齿间猝不及防迎来了甜蜜黏缠。心就那么怦然一动, 神识仿佛急速下坠于虚空,最终跌落在让人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温软中。这滋味难以诉诸言语,李凤鸣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拿了一路没舍得下口的甜面人被夺去吃了,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她直勾勾望着萧明彻赧红的俊脸,心想, 若他喜欢吃, 大不了寻个时候让玉方专门过来给他做。想吃什么模样的, 就做成什么模样的!此刻她不但体会到了话本子里强调的那种“意外乱来的妙趣”, 甚至理解了,为何世间臣民大多见不得帝王沉迷美色。面对这种知情识趣又主动的小妖精,当真太容易昏庸了。就像现在, 李凤鸣明知道萧明彻突然亲上来的举动很奇怪, 完全不符合他一惯的性情和做派, 可她脑子里半点正事也没想。“谁、谁教你的?”她心跳得过快, 说话都磕巴了。萧明彻错开目光, 握拳抵唇,假装镇定地干咳两声。“萧明迅。”脑子好像被无形的甜浆糊堵紧, 李凤鸣艰难集中精神,好半晌才想起,萧明迅就是那个以“夫妻恩爱”被雍京人津津乐道的福郡王。她不得不感叹福郡王是个好老师, 竟能让萧明彻在几天之内突飞猛进。“哦。”她发出无意义的单音,脸上烫得吓人。一时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萧明彻虽也脸红,却明显比她清醒些:“我近来很忙。”等了半晌没等到他的下文,李凤鸣疑惑挑眉:“所以呢?”“所以,你不要在外……乱吃什么甜面人。”望着萧明彻渐行渐远的背影,李凤鸣迷茫极了。你最近很忙,和我要不要在外头吃甜面人,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神秘的关系吗?!*****次日有雨,李凤鸣闲极无聊,便又去了濯香行。她倒不是贪玩,只是铺子开了这么久,诸事都由淳于黛传话,她还没与大小掌柜碰过面。因是下雨天,濯香行前头的铺子显得门庭冷落。但后院小楼的热闹程度,与昨日相比显然只增不减。前铺一名年岁较长些的伙计歉意赔笑:“贵客今日来得晚了些,小楼上各间雅阁都坐满了。若不,委屈您明日请早?”辛茴站在李凤鸣的侧后方,见她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便摸出几枚铜子递出。“劳烦去与你家大掌柜说,这位是百濯行的第一位客人,看能不能想想法子。”想进自己的产业,见自己的下属一面,居然还需要另花钱通融,李凤鸣实在是哭笑不得。没多会儿,伙计去而复返,身后跟着濯香行的大掌柜玉方。濯香行的大掌柜玉方和小掌柜荼芜,从前也是在李凤鸣府中长大的。在李凤鸣成年典仪之前,玉方和荼芜奉她之命离开故国,前来齐国蛰伏待命。她当时的初衷,是想等到徽政院建制完善后,就让他俩开始在此布局撒开情报网,以便让她这个魏国储君能更好掌握邻国动向。可惜,徽政院建制尚未彻底完善,就出了那桩事。李凤鸣被变相幽闭于东宫,淳于黛和辛茴跟随左右皆不得出,再无人知玉方和荼芜的存在。他俩就这么在异国成了孤独的断线风筝,在雍京的一家赌坊内做了几年伙计。从赌坊内找到他俩,再到他俩以大小掌柜身份坐镇百濯香,事事都由淳于黛前来通传,所以,今日算是暌违四年后,玉方与李凤鸣第一次真正的重逢。隔着薄纱帏帽,李凤鸣瞧不清玉方的面容细节,只是隐约感觉他很激动。当着不知内情的前铺伙计们,玉方极力克制,微微欠身,抬手示意:“贵客请随我来。”*****玉方没带李凤鸣进小楼,而是一路穿过雕花小拱门,进了内院书房。有辛茴留在书房外守着,说话便不需顾忌太多。门一关上,玉方便再也克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单膝落地:“储君殿下……”“这就是我一直不敢亲自来见你们的原因。起来说话。”李凤鸣打断他,摘下帏帽,随手扔到桌上。她自顾走到桌案后头落座,双臂搭在椅圈扶手上,望着隔桌而立的玉方,笑意轻渺。“玉方,储君李迎已经薨逝好几年。我只是李凤鸣。不但现在是,将来也仍是,不会再变了。”玉方眼圈微红,垂在身侧的手激动地握成了拳。“属下虽离国数年,但国中大势不可能在这三五年内就出现巨变。只要殿下愿意……”“我不愿意,”李凤鸣左手扶额,声音浅轻,“玉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按魏国皇室惯例,立储要观其德行、心性与才能。小孩子没长定,看不准什么的,所以魏国史上历任储君都是成年后才被选定册立。唯有李凤鸣例外。她一出生就被立为储君,七岁就有自己的府邸。不但自己接受着最精心最周全的培养,连将来要为她所用的近随臣属,例如淳于黛、辛茴、玉方、荼芜这些人,都是经过优中选优后被送到她身边,自小由专人栽培。原因很简单:魏国已连续三代无女帝继位。这造成魏国女子地位隐隐有倒退的趋势。现今魏国帝党与后党之争,根源就在于此。可以说,打从出生起,李凤鸣就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沉重期许。不单后党对东宫倾尽心血,游离于帝党与后党之间的部分孤直纯臣也在等待她长大。魏帝幽闭她一年多,也没做出正式废黜的决定,最后还网开一面,容她诈死换了身份,以和亲换活命。这绝不是顾念父女之情,也不是全然忌惮后党。而是怕她被逼到当真彻底心寒,不管不顾地拼个鱼死网破。“二皇子平庸,六皇子残疾还病弱。阿宁又尚小,至少要等上十年才扶得起来。倘若我如今归魏,登高一呼,必有人应。就算不至于翻天,也能掀起大浪。”李凤鸣望着紧闭的门扉,恍惚一笑。“可魏国上下将因此撕裂,陷入民不聊生的混乱动荡,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弥合复原。若运气不好,在弥合复原之前就惹来外敌趁虚而入,我会是个什么下场?”即便夺得大位,即便最终率臣民守住了家邦,也注定会被钉在青史上遭世代唾骂,遗臭万年。“或许你觉得我选如今这条路是怯懦。毕竟身后名这种东西太虚幻,只要当事人不在意,它无非就是个笑话。”李凤鸣感慨地勾唇,笑容洞达。“可帝王手中权利至高无上,史书评议,已是世间为数不多能约束皇权的东西了。”玉方怔怔看着她,无言以对。李凤鸣笑了:“玉方,我今日来见你,就是想告诉你和荼芜,别想些没用的。李迎已死,李凤鸣此生不会再归魏土。不是不敢。不是不能。而是我不愿意。”若她当真不管不顾杀回去,踩着举国尸山白骨、听着百姓的泣血哀嚎登上皇位,不必等到死后别人来说,连她自己都会说一句,我不配。要是她率先打破了对史书评议的敬畏,难保她的弟弟妹妹们不会有样学样。更严重点,后世李姓也将有据可依。当代代帝王都有充足借口不在乎身后名,魏国会成为什么样的魏国?她不愿意让自己成为这个恶劣的先例。*****“如果你和荼芜心有不甘,还想一展抱负,等我攒够本钱,就带你们去夏国。到时你们尽力去拼个出将入相,我呢,就做我的富商巨贾。记得罩着我点就成了。”李凤鸣这话可是真心实意的。玉方抿了抿唇:“不行。夏国那姬平君虽是个不错的帝王,但我此生只认李凤鸣殿下一个主君,荼芜也是这样想的。”若非此志坚定,他俩不会在断线四年后,一看到淳于黛,就毫不犹豫重归李凤鸣麾下。“玉方啊玉方,你是男子,不要轻易说自己不行。”李凤鸣没正形地笑歪了坐姿。“既你们还是认我这主君,那将来到了夏国,就更得拼命往上爬。这样我才能安安稳稳地背靠金山,坐拥美男。李凤鸣殿下如今就这点志向了,懂吗?”相比至高无上的权力,金钱和美男能带来的快乐好像很朴素,但对早已想开并作出抉择的李凤鸣来说,如今的她对后两者更心向往之。玉方被逗笑,旋即语带试探地发问:“那淮王呢?听淳于说,淮王还算合您心意。到时去夏国,可要将他一并绑了带走?”“看你这样子,是话里有话啊,”李凤鸣歪头端详他,轻抬眉梢,“想说什么?”玉方觑着她,谨慎斟酌措辞:“他有没有告诉过您,他近来与福郡王府过从甚密?”说起来,玉方是被做为密探头子培养起来的,而荼芜则是他的副手。这两人比李凤鸣她们早来雍京几年,又混在赌坊那种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了解的事自然更多。再加上如今经营这濯香行,每日打交道的全是被套了话都不会察觉的各府贵女贵妇,这雍京城里真没什么风吹草动能瞒过他俩。“福郡王府?这个,萧明彻没对我明说,但也没有刻意隐瞒。”李凤鸣无意识地以指腹来回擦过自己的下唇,双颊隐约开始发烫。玉方又道:“福郡王府、大长公主府、平成公主府、正定伯府,包括廉贞将军一家,如今都已逐渐合流在淮王身边。据我和荼芜几年来的观察,除廉家立场不明外,其余几家都想推动齐国效仿夏、魏,改行男女等同之制。”所谓蛇无头不行。福郡王的分量不够,大长公主、平成公主又是女子,在目前的齐制下只能是富贵但无权,能做的事有限;而正定伯只是臣子,不可能有太大号召力。太子和恒王皆无改制之心,如今隐隐有崛起之势的淮王萧明彻自然成了他们的首选。“其实,这对萧明彻来说倒不是坏事。不过,我怕他们将事情想简单了。”李凤鸣咋舌沉思片刻,一抬眼就见玉方神情古怪。“你还有什么没说的?”玉方稍加思索后,还是说了:“前天,平成公主与正定伯府七姑娘同来。荼芜油嘴滑舌,竟卖了一坛子‘卧蔷薇’给她们。她们当场开坛子饮了大半。”“卧蔷薇”是魏国皇室独有的一种养颜清酒,入口芬芳甘甜,后劲却不小。“薄醉之下,平成公主说起福郡王的王妃近来有了喜脉。福郡王算着日子,想要确保入冬后郡王妃月份大时陪在她身边,就求了淮王一件事。”“何事?”李凤鸣依稀想起,之前萧明彻给了她一小箱金锭,说是答应了帮福郡王办件事,那箱金锭是福郡王给的谢礼。“早前齐帝新增边军都司一职,又同意由宗室子弟轮流担任边军都司,每人任期半年。之后定下由淮王担当首任南境边军都司,这是他站稳脚跟的机会。”玉方清秀的面庞渐渐沉寒,眼中的星星闪过不豫的光芒。“可他答应福郡王,要去御前请求,改由福郡王先去南境赴任,入冬后回京,再由他前去轮值。”从在行宫对钱昭仪发难,到之后好几次背后出谋划策,李凤鸣一直希望萧明彻能先往太子那边靠,背靠大树谋定而后动。此次她再度让萧明彻率先对恒王发难,萧明彻算是成功藏进了太子阵营。他只需把握好“齐国首任边军都司”这个名声机会,按部就班便能立稳脚跟,待到太子和恒王之间彼此消耗到一定程度,他自然而然就成了稳固的第三方势力。如今萧明彻拱手将这机会给了福郡王,看似个人情往来的小事,但在太子一党眼里,这行为的实质效果就是笼络宗室、收买人心,无疑就是要自立山头的信号。见李凤鸣整个呆住,玉方就知萧明彻没告诉她这件事。玉方忍气,轻声道:“或许,淮王只是没真正明白‘立国以来首任边军都司’这个名头,是怎样千载难逢的机遇。您要不要再与他谈谈?”李凤鸣若有所思地托着左腮,无奈轻哂。“谈什么?我和他就是个暂时的共生同盟,为他出主意,只是希望他别走弯路少吃亏。他不愿完全信我,并没什么错处。”在旁人眼里,她李凤鸣不过是个被打发出来和亲的王女,若真有本事,怎会走到如此落魄的田地?萧明彻心里不能全然信她,虽令人遗憾,却也不难理解。这个道理,李凤鸣理解,玉方也能理解。但玉方心中为她不平甚至恼怒,真正的原因在于:“平成公主还提到,大长公主对您几次三番引导淮王向太子一派靠拢颇有微词。他们好像怀疑您居心叵测,捏住了淮王心里的弱点,就想将他变成您手里的牵线木偶。”经过先前的谈话,玉方就更不能忍受李凤鸣被人如此扭曲看轻。李凤鸣怎屑去牵着萧明彻在齐国搞风搞雨?她连魏国的储君之位都彻底放弃了,有必要到齐国来蹚浑水吗?又不是吃饱了撑的。“大长公主?”李凤鸣想了想,颔首,“齐帝最小的妹妹,萧明彻的姑母。”在滴翠山行宫陪伴太皇太后的那半年里,李凤鸣见过大长公主几次,但没单独接触。大家就是礼节性地一团和气罢了。没真打过交道,自谈不上了解与信任。大长公主有所误解,将李凤鸣想得阴暗了,这对李凤鸣来说根本无需介怀。可让她如鲠在喉的是,这些人,这些事,萧明彻在她面前可是半句也没提过。不能完全信任她的能力,这无可厚非。可是,若萧明彻在她面前的沉默,是源于对她有着和大长公主等人同样的怀疑,打心底里就没当真认同她这个人……李凤鸣双臂环抱在身前,缓缓靠向椅背:“那也没关系。同盟而已,互惠互利就已足够,我本不该插手太过。多管闲事,自讨没趣。活该。”反正她和萧明彻早晚会一拍两散的。余生各得其所,爱死死去吧。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7-18 19:04:23~2020-07-20 02:28: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3个;木昜、木子、南国一粒小红豆、明湖、梓非渝、粟米、阿梨joy、昭、吱吱唧、火炉冒泡、33029lxt、幽晓米、pinkmartini、同行有我、子夜望星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哈怪 100瓶;randomness、不完美小孩 20瓶;gb、落幕以后。、大柱哥的小白菜 10瓶;昭 6瓶;珘祉、鱼崽儿、╭ァ程子ゞ°、洛清猗 5瓶;北路 4瓶;请叫我小仙女、shw 3瓶;子夜望星、曦沐沐沐沐、我想粗去丸、顶刊一年十篇、joycen、gemini雅、十九 1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