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昀撩起袖口,递给她另一只手。这只手刚刚拿过冰着的酒坛,现在还是凉的。“缺什么?”他问。孟怀曦思维比寻常迟缓,她盯着眼前一双手想了一会儿,举起来靠在脸颊边。温度刚刚好。于是笑弯了眼,露出一口大白牙,说:“缺了一个我呀。”戚昀低笑,又嗯一声。他在少女额前亲了亲,很满意:“这就圆满了。”孟怀曦弯起眼。戚昀便又从案几前拿过冰过的桃花酒,是长仪宫里他们从前埋的,那一日她自己先开了一坛,好赖还留下一坛。想到这里,戚昀不得不庆幸,从前他那些未雨绸缪,现在看来都是有用的。“这样圆满的日子得做更圆满的事,我的公主殿下。”孟怀曦偏头,“现在不就是正在做?”戚昀饶有兴味盯着她,又问:“阿萤还记得接下来要做什么?”“喝合卺酒。”她乜斜一眼,像是在说“你怎么回事,连这个都不知道”。戚昀似乎很有耐心,又问:“再接下去呢?”孟怀曦便不说话了。虽、虽然她从前生冷不忌算得阅遍群书,但到底是头一遭成婚,头一遭入洞房。书本和实践明显是两码事。对于喝完合卺酒要做的事,她本能的有些心慌。“阿萤莫怕……”戚昀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手掌搭在她软软的发间,向下压了压。就像平常那样,爱怜地吻了吻她眼下那颗红痣。孟怀曦眨眨眼,对这样的亲近很习惯。索性合上眼双手环上他的脖颈,将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茜素红颜色的床幔垂下来。重工刺绣的嫁衣被无情地扔在地上,环佩、博带落了一地,连绣着鸳鸯戏水的红肚兜也被丢了出去。这种感觉和书本上写的完全不一样。孟怀曦觉得自己几乎就是一滩水,直要化在他怀里。又或者是浅滩上迷路的鱼,身家性命都系在他一人身上,被人翻来覆去肆意摆弄。偶尔有几声嘤咛从唇齿间泻出,下一刻却又被这个不知餍足的男人一一吞入腹中。夜中三更,宣政殿要了起码三回水。孟怀曦浸在温水中,打了一个呵欠,便是疲倦得眼皮都撑不开。戚昀的吻又落在她脖颈间,一下又一下,像是勤劳的蜜蜂采花蕊间甜腻的花粉,便是一点也不肯落下的。他的手一路向下,划开水波向更深处探去。“不要了!”孟怀曦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全身都颤栗起来。“再、再说了,待会儿您还得上朝,也该准备上了。”食髓知味的陛下有理有据:“便是皇帝也该有休沐的日子,洞房花烛,人之常情。”孟怀曦:“???”“现在没有后顾之忧,朕能继续了?”他像是故意的,特地凑在她耳廓边问。说完,手指还在那肉乎乎的耳垂揉了揉。明知道耳垂边上是她全身上下最敏感的地方,他却恶劣地揉捏把玩。孟怀曦一下子软下来,酥麻感从尾椎骨一路向上爬。孟怀曦:我有一句脏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不行,忍不住了!敲你奶奶你听见了吗!!“哗啦——”浴桶中的少女被人抱起来,他双臂穿过她的腿弯,像是抱小孩儿那样搂在身前。这样的姿势让怀中的少女又羞又气,偏头一下子咬在他下巴上。戚昀低笑:“牙口不错。”孟怀曦:“……”孟怀曦瘫软在戚昀怀里,分明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了,却还努力踹了这不知羞耻的人一脚。不出几日,她这祸水之名怕是要被这人亲自落实了!“哦,皇后原来还有力气,那不如——继续?”他声里带着散漫的笑意,像是大型食肉动物饱餐了一顿后,有些餍足,又忍不住骨子里的劣根性想要圈更多的食物在怀里。于是,懒洋洋地逗弄起爪下慌不择路的猎物。“唔……”孟怀曦难耐地闷哼,高呼:“陛、陛下饶命!”“不饶。”戚昀笑了一下,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少年郎。她难耐极了,双手被人叩着压在头顶,全身上下没一处能够自己做主的,只能无助地蜷了蜷脚指头。孟怀曦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娇气,她忍不住嘤嘤啜泣,哭声弱气得像一只刚出生没两天的小奶猫。只是猫生实在不走运,一出生就落入猎人魔爪,便是连眼泪珠子都成了龙床上这位饕餮客的下酒菜。那人的喘息落在她耳边,他还恬不知耻地一遍遍问:“皇后娘娘,朕服侍得如何?”“唔,这样呢?”帐中红浪翻飞,龙凤对烛燃了一夜,在这东方既白垂尽眼泪。龙床上的新嫁娘哭声沙哑不可闻,听得人耳热,便是连初升的太阳都羞怯地躲进云朵里。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就到这里啦,番外暂定会有一个崽崽的,其他的我再想想第63章 番外一 新轨近日上京出了一桩大事。太学要招收女学生了。在大部分百姓眼中, 这着实是一桩离经叛道的奇事。今朝风气虽不比前面的王朝那么严苛,平日里能瞧见未出阁的姑娘贵女们打马过长街,街市上亦无需掩面避讳。但, 到底还是要讲究一个男女有别的。能够在太学进学的子弟, 哪一个天潢贵胄, 大家子弟?这些世家大族中规矩历来分明, 什么七岁不同席、不共食的礼法还是一板一眼继承着的。不过,这一道命令却是皇帝亲自下的。朝中当然有相反的声音, 但半月前卫国公府的惨状历历在目,听说到这会儿菜市口的血还未扫尽呢。他们这位陛下向来不是个会顾及史官笔舌的,杀人比杀鸡还容易。朝臣们生怕近来修身养性的陛下再生杀心,虽有反对的心,却没有出面批驳的胆。更莫说近来朝中大换血, 世袭罔替的贵族被明升暗贬派离了上京,反倒是一批曾经流徙岭南、齐、越这样烟瘴远地的弃子, 成了丹墀上的新贵。朝中剩下的幸运儿尽都惶惶瑟瑟,再不敢对着太学招女生这事饶舌多嘴。这件事先是孟怀曦提起的,戚昀听取了她的意见,招生事宜尽都交给翰林院女使负责。这翰林院诸位女使乃是从前成华革新仅存的硕果。按理说, 翰林院向来是未来宰丞、尚书这等皇帝心腹的孵化地。对于寒门苦读十数年的儿郎们来说, 这里是官途的起点,意味着新征程的开始,未来总是光明可期的。但女使们却只是空担着翰林修撰的名,空熬着资历, 当真只做些编书修史的闲事, 手中不沾半点实权。一路特殊到底,连官衔名称都是另选另册的。朝野之中唯独御史台还存在女官, 便是曾经画过鱼玄机图的魏夫人,但也只有一个魏夫人。大时代如此。孟怀曦当年没有更好的办法,现下转头瞧来,却觉得平白蹉跎了她们的大好人生。同样是施行新政,戚昀碰上的阻力却比她当年小得多。虽说这是他一刀一剑辟下的疆土,和她那种世代延续的祖业不同,却也实打实教会了孟怀曦一个道理。为政者,当得有铁腕手段。有杀伐果决的戚皇陛下做后盾,她可以保证每一位希求大展宏图之人,在未来都能各得其所。无论门第,更不谈性别。这一切,但从太学招生变革始。孟怀曦在秋分当日随意寻了个由头,邀请京中各家命妇上长仪宫赏花吃茶。嗯,花、茶都是现成的。天底下的娇花都汇聚在御花园之中,孟怀曦自然而然地把宴会地点设在这里。秋分时节难得没有下雨,疏疏落落的日光从廊间亭亭如盖的藤蔓宽叶间洒下,温柔得不像是秋老虎当头的太阳。沧浪亭间水汽氤氲,花香扑鼻,场面上自然一团和气。但孟怀曦也知道,真正开开心心看花的是少数,更多的人只是想来瞧一瞧新后是不是个好拿捏的。“宗府之中没有适龄的小辈,上书房闲置着,总是有些浪费的。本宫同陛下商量过了,便将大儒们派去太学,分出一个班来专门教导。”此话一出先前瞧着分外冷淡的夫人们不由眼热。要知道上书房乃是皇子皇孙们的私塾,汇聚着全天下最有学问的大儒老师。从前为那么一两个伴读名额,各家可是争破了头。这太学中一个班,起码得是三十余人,这样的好事真叫她们遇上了?“娘娘,不知这个班要是如何才能进去呢?”家中有适龄孩子的命妇不由问道。太学虽也分四六九等,并非每家每户都能进去,但在坐诸位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或许其中有些人家争不到皇子伴读的名额,但想进太学却是异常容易的。“天下万民都是我与陛下的孩子,自不会存在差别对待。”孟怀曦笑得格外端庄,又道:“我听陛下说过,便如同科举里的规矩,一应都靠考试成绩分班。我大周的小才子们值得最好的,当然,小才女也一样。”命妇们都知道太学新出的条例,本都不以为然,现在听着皇后口中的新消息却是犹豫心动了。女孩儿家如何可以同男儿们厮混在一处。上学?便是上学也不行。她们这样的人家,最是不缺名门出身的西席先生。识文断字在府中可以办到,结识新贵人脉却不可以。孟怀曦下一句话准确无误地把握住众人命脉。她呷了口茶,这样说:“说来也赶巧,本宫家中幼妹就是今秋新招的一批学生,此一去想是能结识不少新朋友,小丫头眼瞧着开心的不得了。哦,崔家最小的姑娘也去了,崔先生说她是很支持的。”她口中远居越州的崔先生众人都知道,崔氏上一辈有名的才女,便是现在上京文坛豪。一部分人动摇了。“咱们这些做长辈的,总是要听一听下头小辈们的说法。礼法规矩哪是能越过自家骨肉去呢。”孟怀曦扫了一眼堂下众人,垂眼去瞧指甲上新做的蔻丹,悠悠道:“是也不是?”命妇们笑着应是,一小部分人瞧着表情很是动容。但这样的理由是只能说服疼宠儿女的人家。她亦知道,在很大一部分人心中,女儿不过是联系族姓姻亲的工具,当娇花养过十五年,再陪上一副嫁妆便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这样的人家孟怀曦同样有办法。她把茶盏递给身后跟着的鸳鸯,目光一一扫过各家眼底浅藏的不屑。孟怀曦轻笑了声。对于想要攀附权势的人,最简单的便是给他们搭一副梯子。孟怀曦揉了揉最近愈渐肉多的小肚子,像是闲话家常一般,笑着说道:“等来日有了小皇子或是小公主,本宫想着也送去太学里头历练一遭,总要和同龄的孩子们比一比才有向上的劲头,哪能总在宫里拘着。”命妇们齐齐应是,这一回声音干脆爽利了不少。相熟的人家交换过眼神,显然都对这个能够结识皇子的机会势在必得。女儿好啊。不,得要是女儿才更好,若是能出一位将来的太子妃,至少能保家族两代昌盛。这一场下午茶孟怀曦吃得开心,命妇们得了新的消息,面上红润有光,瞧着也像是开心的。但这样的消息最经不得流传,一传十,十传百,到最后全然变了味道。于是,京中出现了一股新的流言:“听说了吗,皇后娘娘有喜了!”“皇后娘娘有小皇子了??”“什么!皇后娘娘秘密养胎多月,眼瞧着就要生了?!”穿到南书房那位耳中时,已是日落时分。戚昀面上没有大动,手中握着的折子却哐当坠了地。当即,不再管书案上堆积的政务,搭上一件薄氅就要往殿外走。临了,朝雍陈吩咐了句:“叫徐太医来一趟宣政殿。”宣政殿后头有一湾溪流,由于地热的原因,便是这样的深秋里,水都还是温的。孟怀曦最喜欢趿拉着木屐,踩在鹅卵石上淌水玩。戚昀匆忙到时,传说中初初有孕的小姑娘正坐在溪边的石墩上踩水玩。她今日没有挽髻,一头长发松松披散着。几朵粉白落在膝头,像是溪边那两棵木芙蓉树枝头坠下的。整个人都显得懒洋洋的,小腿没有规矩胡乱晃悠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挑起水花。水珠子溅上溪边飘着的浮萍,比她耳边的南珠更剔透晶莹。像是瞧见了岸边的人,孟怀曦轻抬下巴,凤眼弯成一道月牙,“你来啦。”天边的残阳不再炽热灼人,只余下悠悠暖黄。一身宫装的少女半个身子沐浴在暖洋洋的日光中,望过来的目光便是似水的柔情。竟真也有几分传言中做要做母亲的成熟温柔。戚昀却是皱起眉,“这时候了,怎么在这里嬉闹?”孟怀曦不知前情,只觉得万分莫名。当即瘪了嘴,哼了声:“我怎么还不能忙中偷个闲了?”她觉得这个事不能再讨论了,再说下去怕是会忍不住骂他。“过来。”戚昀向她伸出手。孟怀曦却没有搭手上去,偏头不屑:“不去。”让我去我就去,这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但她这样,在戚昀眼中更是坐实了那个荒唐的传言。听说怀孕的女子都有些喜怒无常,做丈夫的就该多迁就。戚昀于是上前几步,蹲下身来,目光同她齐平。半是诱哄,半是无奈道:“怎么还这样爱使小性子。我抱你起来,嗯?”孟怀曦轻飘飘地斜他一眼,“怎么,成了婚就不能使小性子了?”前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果真不假。这才没多久呢,她这个白月光朱砂痣就成了陛下衣袖上的白饭粒、宫墙间的蚊子血!孟怀曦气鼓鼓的踩了一下水,眼瞧着水花溅上他的衣袍,这才气顺了一点。本来是要送给他的,现在看不必了!她偏过头不看人,自顾自捧起膝上一朵木芙蓉,轻轻放在水涡中,任由它顺着水流飘下去。“不准胡闹。”戚昀曲指在她额前弹了一下,那一声叹息中是无处安置的无奈,“都是要当娘亲的人了。阿萤这样子,叫我如何能够放得下心。”他的公主殿下自己还是个小姑娘,就要肩负起这样大的担子。戚昀没由来的生出些后悔的念头,那股子初为人父的喜悦一下子就被冲散了。怀胎生子对于女人来说,无异于往鬼门关走上一遭。叫他如何舍得让她吃这个苦?孟怀曦捂着额头,后知后觉抓住重点,“不是,我什么时候有身孕的?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尚未有孕。戚昀恍然,说不清心里头是怅然占据上风,还是庆幸更胜一筹。孟怀曦吁口气,赤脚踩在鹅卵石间,捞起裙摆上特地摘来的木芙蓉,如乳燕投林般主动跌他的怀抱。“咱们陛下正是春秋鼎盛,未来多得是机会,现在忧愁什么?”戚昀嗯了声,没有接这话。只是无言的解下大氅,垫在她白皙小巧的双足之下,轻轻擦过脚踝间的水珠。孟怀曦仰起头,手指一点点抚平他紧蹙的眉峰。说实话,她还没有准备好,也不知道如何去当好一个母亲。养育一个孩子可不是动动嘴皮那么简单的。她没有得到完整的母爱,便想给自己的孩子最好、最全的。孟怀曦掰着手指头,一件件同他剖白:“再说了,现下前朝事忙,算不得最好的时候。嗯,我心里其实也没底,总是慌慌的。”最后,她抬头在他下巴边亲了亲,给出建议:“等我们都准备好了,再让小公主或者小皇子降生不是更好吗?”戚昀不由自省,却是他心急了些。当务之急该是为他的小殿下调养身体,而非执着什么延续血脉。他们还有很多的时间,还有很长很长的未来,当然不必急于一时。戚昀喉骨一滚,终于扬眉笑了。“好。”他捉住她的手指,放在唇边爱怜地吻了吻。他家这位金尊玉贵的小殿下,是世界上最通透的。孟怀曦满意了,也没有抽回手。只用左手将他紧握的拳头打开,放上余下的木芙蓉中开得最好看的一朵。融融粉白缓缓舒展着,只露出一点流金的花蕊,像是含娇带怯的小姑娘。戚昀挑眉低笑,藏在眼底的却不是这粉色的木芙蓉。她这朵炊金馔玉养就的娇花,何其有幸能够落在他的掌心之中。戚昀抬手将掌中木芙蓉簪在她鬓边。人比花娇。“借花献佛?”孟怀曦挑了眉。戚昀:“女菩萨受不受这份供奉?”受,怎么不受。孟怀曦手指拂过他亲手簪上的那朵芙蓉花,又展眉笑了。“好看么?”“好看。”戚昀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一双桃花眼中像是藏着万千星辰。“你瞧,就咱们两个,这样的日子不也和美得很?”孟怀曦眨眨眼,还记着宽慰空欢喜一场的陛下。戚昀:“原来阿萤是想和我过两个人的小日子,这当然很好。”他掐着眼前人的纤纤细腰,轻松将人抱了起来。这是个标准的公主抱。戚昀没有管落在地上的薄氅,只低下头在人耳边说:“我也很期待。”他手掌在她腰侧轻挲,脚步沉稳便是要往寝殿走。孟怀曦:“喂!!”她哪里是这个意思。戚昀嗓音低哑,“公主殿下,行行好。”孟怀曦推拒着的手臂软软的垂下来,不想承认自己又一次拜倒在美男计下。唉。她的陛下总是这样,固执又难缠,真叫人招架不住。第64章 番外二 传奇他们这两人小日子一晃就过了四年。这三年中确有几件值得一提的事。太学中第一批毕业的女学生正式进入庙堂, 丹墀之上渐渐有了女人的一席之地。而太学也不只是官宦子弟的书院,寒门学子靠着朝廷专设的补贴与选拔,慢慢也多了起来。孟珍珠太学毕业之后, 竟然去了大理寺供职, 虽只是整理卷宗的文职, 却也叫京中诸人大跌眼镜。她与大理寺卿郑焦郑大人好事将近, 婚期定在年底,是个极好的日子。当然还有许多太学的女学生选择去明月坊。这里似乎成了闺秀们心中的朝圣之地, 总是憧憬着。不过苏狸卸了任,只将明月坊尽数交给了苏明月。戚若微提起剑独自去了越齐几州游历,眼瞧着是该往京中走了。柳亦舒辞了蒙授祖荫得来的官差,却投身到明月坊中,让旁人摸不着头脑。她想法向来最是活泛, 不到半年便混得如鱼得水。只是这样也没能叫她放下话本大业,反倒趁着职务之便出了好多本书。这里头有戚昀与孟怀曦的故事, 也有孟珍珠与郑焦的姻缘,最值得人称道的便是她半真半假的千年后的幻想故事。京中人哪里瞧过这种,竟也误打误撞风靡一时。那阵子颇有洛阳纸贵的架势。这些年民间老有传言说皇后有孕,一次两次就跟狼来了似的。次数多了大家便都不信了, 只当个无关紧要的玩笑听听。以至于四年后孟怀曦真正有孕时, 朝中大臣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尚书令:“皇后娘娘有孕了,嗯,是个好……嗯??娘娘有孕了??!”齐约扶额不忍看,心说, 这回铁定是真的。君不见, 勤勉的皇帝陛下昨日不还破天荒的罢了早朝?听说叫了大半个太医院去宣政殿候着,宣政殿里伺候着的宫人每个都赏了一年月奉。说来也奇特, 按照祖制皇后当居凤藻宫。到了戚皇陛下这儿,生是小气地只分了孟皇后半个宣政殿。衣食起居都在一处。偶尔吵了架,咱们的皇后娘娘可是会把陛下连人带枕头扔出去的。每到这个时候南书房总是灯火长明,大臣们折子上的批语就会变得格外暴躁,诸如“已阅,不干”、“朕不安,滚蛋”云云。孟怀曦有孕一事,像是长了翅膀从皇宫中飞出去,大街小巷都在说,几乎没有人在这样大喜的当头抬杠胡沁。难得上下一致的祥和。陛下本来就对娘娘呵护备至,这一下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饮食起居一应由他亲手操办。甚至连她这个皇后娘娘用惯了的大宫女,都很少有近前伺候的时候。鸳鸯最近很愁,总觉得自己是被人抢走了饭碗。戚昀确实小心再小心,盖因徐太医说,“娘娘这样打从娘胎里带来的体弱根骨,万万熬不住第二胎。”“便是这头胎都凶险得很,需得孕期中万分仔细。”孟怀曦最初听这说法,颇不以为然。因为开始几个月她适应良好,吃得好睡得好,半点没受折腾。但随着肚皮日渐鼓囊,肚里的小崽崽老是闹腾,寻常算不上什么的小脾气尽数爆发。孟怀曦近来的情绪总是来得莫名其妙,半点不受控制。比如她这会儿正坐在长仪宫窗边的美人榻上,摆弄戚昀从前送过的生辰礼。只把玩了一小会儿又丢开。矮几边铺着厚厚的白绒毯,就这样坐在上面也不会受凉。孟怀曦挑挑拣拣,像是一个翻开潘多拉宝库的小少女,从妆奁底下翻出一个古朴的漆盒,锁扣间有斑斑锈迹。她手指轻点,扯下败朽的铜锁,木盒应声而开。两三颗被摔碎的鸡血石珠子被妥帖的裹在柔软的绸布中。最大的那颗摔成两瓣,一边刻着尧沉,一边刻着阿萤。这条鸡血石手链是曾经他送的。在十来来前的离别时,由她亲手扯断的。孟怀曦揉了揉眼睛,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很委屈。“……”啪嗒,漆盒又被重重合上。或许是孕中的女人都很情绪化,她不快活了,就要去闹他。“熊猫总是黑白的,它得多不开心。”孟怀曦点了点小熊猫惟妙惟肖的黑眼圈,歪头盯着他瞧,“我想要一个彩色的小熊猫。”戚昀点头,这个很简单。只是他才刚刚拿起锉刀,少女却又瘪了嘴,眼眶陡然一红。“要它变成彩虹色的。”她伸出手上握着的黑白熊猫,这是曾经那七年里,未能亲自送到主人手中的其中一份生辰礼。“好,它一会儿就是彩虹色的。”戚昀指腹揩过她眼角的泪花,温声哄着:“莫哭了。”戚昀按了按眉心,最近她总是这样自顾自的觉得不好。就有点像是柳亦舒说的那个,嗯……孕期抑郁?偶尔还会很暴躁,像是曾经的他。戚昀又叹口气,只这一次。便是她身子能够承受,他舍不得让她再受一回苦。孟怀曦抽了抽鼻子,也觉得自个儿像无理取闹,弱声弱气道:“我腿疼。”戚昀蹲下来手掌贴在她的小腿间,有规矩地打着转。他掌心中有一层因习武握笔留下的茧,惯常是滚烫的,这样的力道正正好,酥酥麻麻的很舒服。她便又弯了眉,朝身前的男人伸出手,“要陛下抱抱才能好。”戚昀叹息了声,将这个日渐难哄的宝贝捞入怀中,从旁边的碟子里拿了枚酸果子喂她。孟怀曦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乖乖坐着,喂什么吃什么。末了,脸颊在他手掌边蹭了蹭,撒娇似的。戚昀爱怜地亲亲她的鬓角,将人安置在美人榻上,拿起那只熊猫木雕,调好涂料重新上色。他眼帘半垂着,下巴轻抬,下颌骨线条棱角分明,一直到分外凌厉的喉骨,以及微微起伏上扬的唇线。怎样都是俊俏独绝的。孟怀曦撑着下巴,瞧着瞧着就忍不住弯眉轻笑,便问:“陛下会不会觉得我很难搞?”“我知道我的阿萤近来很辛苦。”戚昀用巾帕细细擦过手指上残存的涂料,曲指刮了一下她的小鼻梁。“爱使些小性子罢了。阿萤这样漂亮,怎么都是好的。”这是个标准的满分回答。孟怀曦没应声,只静静听着便有几分眼热。她轻轻抬着下巴,是一个矜傲的不肯露怯的姿态。哭哭啼啼的,都不像她了。忽地,孟怀曦手掌搭上小腹。“又闹你了?”戚昀问。孟怀曦摇摇头,“倒也没有,就是——”“呀。”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又低呼一声。戚昀于是蹲下来,侧头贴在她鼓鼓的肚皮上,扬眉低笑,“这是皇儿的动静?”孟怀曦却是皱起细眉:“我、我肚子疼。”戚昀一瞬间沉了脸,高声唤:“宣御医!”雪松边的月亮刚刚露出一个尖尖角,月华还未铺满大地。宫中却是灯火通明,医女宫人往来不停,太医不时抬手擦去额前细汗。戚昀紧紧握着孟怀曦的手,薄唇紧抿着,生生是拉成一条直线。今天注定会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夜晚。*元狩四年初冬,曦光初绽时分,孟怀曦诞下一个女孩。她是在婴孩第一声初啼中沉沉睡去的,临睡前不忘赶产房中的戚昀出去瞧瞧孩子。刚刚降生的小公主被裹在红彤彤的襁褓中,由有经验的奶嬷嬷抱着。奶嬷嬷笑着弯身,唱道:“小公主给陛下请安。”戚昀大手一挥:“赏一年月银。”奶嬷嬷笑得开怀,忙将孩子递给戚昀瞧。小丫头原本刚刚哭过,像是感受到父亲的气息,咬着手指头吃吃笑了。戚昀微蹙的眉峰一下子舒展开,这是他与阿萤的孩子。奶嬷嬷:“来,陛下抱抱小公主。”任是跟着奶嬷嬷学过一阵子,这会儿初为人父还是有些手忙脚乱。戚昀抿着唇,抱紧了只怕弄疼小人儿,抱松了又怕给跌出去。孟怀曦再度醒转时,他正抱着孩子坐在榻边。戚昀:“眉毛像阿萤。”孟怀曦曾经奶嬷嬷附和道:“陛下说的没错。这眉毛呀像娘娘,眼睛像咱们陛下,小公主长大准是个标致模样。”孟怀曦撑着头去瞧,只觉得是他在唬人。小丫头皮肤很白,脸蛋粉糯糯的,不似寻常新生儿那样红彤彤。她小手握成拳靠在嘴边,瞧上去就是小小软软的一团。孟怀曦霎时心软得一塌糊涂。只是,小公主这会儿眼睛半闭着,眉毛很淡,根本看不清楚像是不像。“才生下来的奶娃娃不都长一个样子?”她嗔戚昀一眼,弯眉也笑了。戚昀:“咱们的小公主自然是不一样的。”确实不同。小公主赐名瑛,却不从公主封号,反是用戚氏男儿一样的偏王字辈。又一道圣旨,册大公主戚瑛为皇太女。这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姑娘,注定会是大周万里山河的唯一继承人。一时引起轩然大波。庙堂江湖都不缺饶舌之人,戚昀这一举动让许多人家的小心思落了空。但——和从前无依无靠的长公主殿下不同,皇太女戚瑛有一对足够强硬的父母,可以替她驱赶环伺的虎狼。孟怀曦也曾经忧愁过,从小处于政治旋涡中心,她的小玉儿会不会难以招架。戚昀却笑:“我们的小公主,谁敢多嘴?”*十几年的时间,不论男女都该读书识字的观念算是深入了上京百姓心间,但还不够。新法根基总归太浅,总有一两个刺头见不得迭代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