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开学第一天的缘故,这里大部分座位空着,并没有多少人。邹劭觉得自己算得上幸运,一进阅览室就找到了想找的人。他穿一件晴空一般不含一丝杂色的浅蓝衬衣,坐在进门左手边第一扇窗前。窗外树影掩盖了几分光影,还有一些漏网之鱼金灿灿地游进来,映在他的侧脸上。色彩安静得像一幅静物油画。老馆没有电源,也没有大力金刚指砸键盘的声音。覃谓风也没带电脑,几本书摊在桌面上。似是有些倦了,趴在桌面上睡着,右手指节间还夹着一根黑色的圆珠笔。他大部分面孔埋在桌面上,小半睫毛露在空气中,随着光线的律动轻微颤着。邹劭轻轻拉开他身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尽量安静地把书包靠在椅背上。图书馆的空调声音掩过心跳,让人少见地有一种迷乱的错觉。似乎过道上总有人来人往,他们所处的位置却永远不会有人来打扰。邹劭从书包里掏出几本书,一念间像是又回到三年前。在夏日午后琴房的惊鸿一瞥,那舞动的指尖,直挺的背影,像是烙在每一个炎热的日子里,挥之不去。覃谓风似是感受到视线,摇了摇头直起身来。鸦色的睫毛放纵地舒展开,却在清醒的一瞬间仓惶乱窜。他吓一跳。即使邹劭目光移得及时,却还是不免用余光瞥着。人在刚睡醒的时候往往是最没有防备的时候,也是最容易暴露出本心的时候。覃谓风的“惊”是在他预见范围内的,但对方似乎还表现出一丝其他的情绪。像是慌乱。为什么会乱?他会不会与自己一样,在目光相接的刹那,万千思绪都被绞进了涡轮中,连缕头绪也分不出。只能生拉硬扯。“巧啊。”邹劭像回事儿打了个招呼。覃谓风神情转换很快,睡眼朦胧的倦态不过舍得露出一瞬间而已。他显然不相信邹劭这套鬼话,但又无从反驳。图书馆毕竟是公共场所,他身边恰好又有空座位。覃谓风盯着邹劭看了两秒,随即转向桌面上的题。大概认为白纸黑字比邹劭人好看的,全世界也只有覃谓风一个。但他发现邹劭还是不时往这边看。本来邹劭坐在身边就像一个巨大的引力场,把注意力吸得一干二净,眼神还不老实地扫来扫去,覃谓风忍无可忍,转过头来。“你来干什么?”“学习啊……”“我脸上有字吗?”邹劭及时闭嘴,把将要脱口而出的“有”硬生生憋了回去。他的脸上有字,有铺墨狷狂的舒然俊朗,有逐之不辍的心之所向,还有力透纸背的心猿意马。邹劭收回奔出八百里的心思,转入正题。其实他一直往那边扫,并非有什么非分之想,实在是……“你脸上没字,但我纸上也没字。”邹劭解释道。覃谓风皱了皱眉头,能听懂才奇了怪。邹劭把座位往那边凑了凑,在社交范围内保持了一个最近的距离,低声说道。“我没带笔……”作者有话要说:邹劭,你又飘了是不是感谢w.y.小可爱的地雷~第68章 ch68覃谓风从笔袋里拿出一支扔了过去,随后继续偏过头来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邹劭拿过笔来也不知道干什么,就把书包里所有书本都翻出来写上了班级姓名,然后挨个翻开看今天讲的绪论。绪论简直无聊至极,无非是告诉你次数经多代编纂而成,要学好不仅需要努力和毅力,还需要烧香拜佛。邹劭装模作样了十多分钟,拿出耳机翻开了手机的音乐列表。突然翻到了一个以日期作为标题的音频,推算正好是高考前一天的日子。邹劭点开一听,忽然想起这是那天自己录的通话记录。“你在外面?”“室友在忙,屋子里不方便。”坐在覃谓风旁边,用耳机听着通话记录,给人一种迷乱的错觉,仿佛耳机里的声音很暖,旁边坐着的人却不愿抬头。微微往后拨了拨进度条,低沉的哼唱声便从耳机中传来。邹劭心意一动。自己不是想知道睡着之后对方说了什么吗?心跳有些加快,更像是一种隐秘的偷窥心理,用科技作弊的方式来探索目光难及之处的风景。作案人却问心无愧。他一点点向后拨着进度条,看着屏幕上的波线从低缓逐渐变平,这个时候音频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换句话说,在自己睡着后的半个小时内,对方都没停过。在声音戛然而止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睡了吗?像歌声一样低,轻到好似从脑颅内发出,在神经元间来回碰撞着。直到波线变平良久,邹劭才从刚才那句话中缓过神来。他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那句话像是苦尽甘来,从长途跋涉到全身放松,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为什么?他继续向后拨动着,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一直是平的,安静的,但电话没有挂,也没有上楼进门的杂音。但他有一种十分微妙的预感,音频没有到此结束。脉搏逐渐紊乱,像是站在高不见顶的石门前,里面的场景或瑰丽,或苍凉。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在音频结束前的最后几分钟,终于出现了微小的波动,邹劭屏住呼吸,等着进度条随时间的流逝自动后移。他说:“你睡了吗?”邹劭下意识偏头看向一旁的人,似是纸面上有着一辈子也写不完的难题,手一刻也没停下过。大概又过了十多秒。“邹劭,你是不是永远也不会跟我讲,为什么要跟我分手?”声音很平,很淡,很坦然。“你是不是不了解我为什么总是抓住这件事不放,是不是以为我被分手,所以碍不下面子,过不去这道坎,才一直放不下?”“一开始是有点这个意思,但现在不是。”“因为我曾经很认真,我觉得自己配得上你的一句理由。”词句很像那天梦里的场景。那不只是梦。邹劭的手在桌下缓缓攥紧,那边却很久都没了声音。“最近期末复习挺累的,晚上经常睡不着觉,也可能是咖啡喝太多的缘故,压力大的时候想出来走走,但最后还是会把车骑得很快。”他换了一种语气,没再说别的,仿佛就是在和邹劭随意说一些生活琐事一般。像很久以前那样。“现在正好不想睡觉,出来走走,已经到新清门口这了。你来过,就是当初舞培的地方。”他在干什么?当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多的时间,他压力大,在学校里闲逛了一宿。夏天人都应该不会穿得太多,但夜间的风和露却冷得很。他那样累,但若不是恰巧因为这段录音,邹劭永远都不会知道。什么也不会知道。针扎般细细密密的心疼过后,便是一-股无来由的火。只有在看不见的地方,他才不会像陌生人一般冰冷;只有在听不见的时段里,他才会像正常朋友一样说这些话;只有无声无息、无人注意、无意关照,他才会失落、疲惫、纠结、怨愤,拥有一切本就不是罪过的人之常情。但当邹劭见到他,跟他说话,跟他对视的时候,他却总是逃避。怕自讨苦吃的心动,怕无疾而终的挂念,或是仅仅想把自己保护起来,隔离在邹劭深邃的目光外。不想再去尝试,不想再去接触。为什么要这样?这样对他自己?他没有转身回去,还在说话,隔了多久邹劭已经不记得。或许是十几秒,或许是十几分钟。他说:“天已经亮了。”“你能看到吗?”——你能看到吗?朝霞赤诚,尽数涌动汇至天边,燃起一片火。在血管上精雕细琢的名字,外如铜墙铁壁,内里不堪一击,只会仓皇逃窜。你能看到吗?邹劭把耳机取下来,侧过头去。他是不是喜欢自己。曾经,和现在。有那么的喜欢,远在自己的想象力之外。喜欢到放不下,却在克制着任何杂念。或许是邹劭的目光过于明目张胆,覃谓风诧异地随意往这边扫了一眼,却瞬间吓了一跳。他像是往这边看了很久,却没有一点声息。眼白处还像是有些细微的红。“干什么?”覃谓风被人盯得心里发毛。“我有点事想问你。”“在忙。”覃谓风收回目光,开始不闻不问。“你跟我出来。”邹劭攥住覃谓风的手腕站起身来,偏偏他的力气极大,覃谓风身体悬在空中不上不下,顿时有几分气恼。“你给我放开。”覃谓风压住音量低喝着,“现在在忙,你有什么事等会再说。”邹劭这次没有迁就,拉着人直接往外走。覃谓风步子一下没站稳,小腿狠狠撞在了椅子腿上面。阅览室出门转弯是一个蜿蜒上行的台阶,西方古典韵味十足,平时从不开灯,多了几丝阴森的私密感。邹劭把人扯到半楼处的位置,毫无吝惜之意地用身体围住他试图出逃的路,围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他在覃谓风试图开口嘲讽的前一刻,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将他强烈反抗的热气尽数堵截在掌心之间。“你别说话,先听我讲。”邹劭低声说着,气息有些不稳。“你想知道我两年前,为什么要跟你分手吗?”覃谓风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像是突然被抽空了力气,像是被邹劭的话震得失去了思考能力。邹劭强压下心中的酸涩感,说道,“我那段时间受了伤,虽然不是很严重,但是……也不是很小的伤,我当时状态……”覃谓风突然猛地甩开他的手。“你受伤了,状态不好,所以呢?”“所以要跟我分手,然后两年后跟我来解释这个?”邹劭蓦地说不出话来。再感同身受、再合理的借口,被时间泡过之后,都掉价得不值一提。覃谓风说得对,因为这个,所以呢?七百多个日子,岂是一句理由就可以一笔勾销。覃谓风错开邹劭,抬腿就要走。不能让他走。这个想法瞬间占据全部意识,以至于他下意识把心里想的脱口而出。“你是不是还喜欢我。”用的是肯定句。覃谓风的步伐猛地停住。这句话实则非常傻,而且没什么意义。但他发现自己已经再没有任何理由,能把人留在身边。唯有一句喜欢,或轻贱得不值一提,但却是唯一的联系。邹劭注视着他停下来的背影,只希望他能转过身来。他喜欢自己,自己也喜欢他。但后半句,自己却不配说出口。即使他当时状态真的很差。不设身处地体会到他当时的感觉,便没有资格说他辜负。但他怎么说得出口。“对,我喜欢你。”覃谓风侧过头来,轻声说,“但我有喜欢你的时间,也有想不起你的时间。我一直喜欢你,但渐渐地,我开始大部分的时间都想不起你。”“照这样下去,只要你不在我眼前出现,我可以做到所有时间都不会想起你。我喜欢你,这是事实,但你喜欢我,你没做到让我相信。”作者有话要说:“天已经亮了。”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y.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69章 ch69覃谓风回到寝室的时候还有些恍惚。他知道只一句就可以将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他只需要停下。停下脚步,不必奔走,不必彷徨,只要他回头。心绪上涌,甚至让人无法分出一丝心意来顾及其他,脑子里回旋着邹劭刚刚说了一半的话。他说他当时状态不太好,受了点小伤,但也不算太小。都到这种程度了,却还是要瞒着。邹劭是什么样的人?是刀子刺进小腿里都不会闷哼一声的人,是打红了眼也不会哭出一滴泪来的人。他不会一个会因为“小伤”而状态失常的人。覃谓风一个人在阳台上吹了半个晚上的凉风,拿起手机拨通了邹劭高中班主任的电话。那边很快接了起来。“抱歉这么晚打扰您,但我想问一些事情。”“没事儿,谓风你说。”覃谓风轻舒一口气,看着楼下来往的人,“邹劭高中有一段时间是不是精神状态不太好,我想问问那个时候的事。”之后的几天邹劭依旧去了老馆相同的地方,但是没等见人。那个位置很安静,也有很多人抢,邹劭习惯性把书包拿过去占位,却没有人来领情。邹泽给他发消息,说过几天是老人家的忌日,让他回来一趟。那日天气阴郁,空中飘着浓稠又冰冷的雨丝,潮意蚀骨,跟两年前那天如出一辙。天还没亮,他们早早坐车,开往郊外的公墓。邹劭前一天晚上就没睡着,记忆中的大雾与疼痛在梦魇中猖狂笑着。他打开灯,一遍遍听着高考前夕的通话录音。唯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宁静片刻似的。在颠簸的车上仍然毫无睡意,空调被开得很大,吹得人头痛欲裂。邹劭伸出一根手指缓慢在带雾的车窗上擦出一段弧,瞥见窗外景色逐渐缩成一道线,随着前行而逐渐荒芜。强迫让人回忆起那段记忆一般,车倏地驶进了一段隧道内,车窗上只能虚虚映出自己的脸,由于睡眠不好明显地有了些许菜色。“睡一会吧,还要好一会才能到,到时候我叫你。”邹泽说道。邹劭试着闭上眼睛,但零星的惨淡却在闭眼的一瞬间汇聚成一把刀,将睡意刺得仓皇逃窜。邹劭在她去世的当天没掉一滴眼泪,像是没反应过来,等到事情都办完了,却只觉诧异。以至于那些情感像是要慢慢屯着,一年一年逐渐地发散出来。一直也不让他好过。墓园安静得很,很适合作为老人最后的归宿,风送过一阵湿腻的花香,邹劭折了一根摆在了石碑前。“我现在挺好的,去上了自己想去的学校。”邹劭在心里默默念着,“差一点,就是他没跟我一起来。”“你见过的,又瘦又高,长得挺冷漠的男孩子,来做过志愿者,你也喜欢他。”邹劭伸手将碑上的灰擦干净,或许是由于下过雨的缘故,上面干净得很。雨越下越大,两个人并没带伞。假如一切都没发生,你们会在一起吗?邹劭心里突然冒出一个问题。大概也不会。在一起的时间,大部分还是累的。他试图通过情感导向撑起一段感情,但这种虚飘飘的东西撑得了一时,太久会垮掉。他似乎突然懂了覃谓风那天说的话:谁喜欢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没在心里相信对方喜欢自己。感情中从不允许任何人小心试探,如履薄冰。邹劭傍晚时间才回到学校,不知是被雨淋得有些风寒,还是单纯行车颠簸,胃里竟少见地有些恶心。他扶在墙边干呕了半天,却连口水也吐不出来。一天没吃饭,也不觉得饿。雨还在下着,从清晨的毛毛细雨渐变成现在的瓢泼大雨,溅起半人高的水花,让人下不去脚。路上几乎没几个人。邹劭身上早就被雨浸透了,干脆径直在校门口下车,把邹泽的喊声抛在身后。太爽了。从车内迈入雨中的一瞬间,凉水劈头盖脸砸了满身,从发梢,到脚尖,每一个细胞都被浸到失语。被激得浑身颤抖,头痛也霎时消失,寒意从骨髓中向外结着冰。脚踝以下都趟在水里,他几乎睁不开眼睛,积水严重阻碍了他的前行速度,他反而慢悠悠地朝着校门走。太他妈爽了。他甚至想倒在地上,在水中打两个滚,然后闭上眼睛等雨停。学校太大了,西门到南区宿舍也太远了。走到一半,头便晕得不行,整个人头重脚轻,额头上的热度连雨水也冲刷不下来。还有多远了?南区像一个小小的点靠在路边,堪堪在目之所及内。邹劭觉得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一定狼狈透了。手机在口袋中震动起来,他靠在路边,甚至没有一点意愿找个教室躲雨,浑身的衣服都贴在身上,躲不躲已经没什么意义。连口袋中都聚集了浅浅的一层水,邹劭划了十几下才把屏幕划开。不错,手机防水。电话是邹泽打来的,但出乎意料地,微信还有几个未读小红点。q-sir:我有点事要跟你谈。邹劭烧得现在整个人都是蒙圈的状态,雨水打得屏幕也不清楚,擦了好几下才勉强看清上面的小字。他突然觉得很好笑。想把手机甩出去,什么都不回复,什么都不管。但他还没烧到那么傻。想回几个字,满屏的雨水却使他无法打字。他把手机放回口袋里,继续往前走着。谈什么?他现在什么也不想谈。他不想理性冷静地分析两人的情感图谱;不想礼貌克制地多面了解,多方试探;不想谈任何东西。太累了。还有点困。不知过了多久,到了宿舍楼前。被雨淋过,全身的重量像是加了一倍,步子也变得沉重且慢吞吞。他突然想到覃谓风刚才给他发的消息,同时心中泛起一种诡谲的憎恶感。想谈?那你来找我啊。这么大的雨,敢来找我吗。至少来送个伞。就像当初我最绝望的时候,你至少说句话。如果手拉不住,也别勾着。他转过弯,看见单元门口。是什么?神智愈发不清楚,世界都有些重影。是一把伞。伞下有个人。人在往这边走。作者有话要说:别难过了亲爱的们,要好了~完结倒计时辣~第70章 ch70邹劭有些愣。印象里那个人从不会这么主动,也永远不会恰到好处地出现,所以他更倾向于自己由于发烧温度过高而出现了幻觉。甚至都懒得绕路,就这么直直朝着那幻觉影子身上撞了上去。伞剧烈倾斜了一瞬,却被持伞人迅速正了回来,但伞沿上的水却随着动作喷溅开来,淋了覃谓风满身。很好,这下谁也不用打伞了。“嗯?你?”邹劭皱了皱眉头,显然有些没反应过来,甚至伸出手朝人肩膀的位置怼了一下。是硬的。还有温度。是活人。雨势渐小,邹劭能够睁开眼睛看着他。袖口微微挽起,干净的裤腿处只有几滴刚刚迸溅上的泥点。他不笑的时候,眼角如刀光般凌厉地展开,下颌线绷着,喉结的微曲隐在晦暗的领口里。真干净啊,邹劭心里想。他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有几十个小时没吃没睡,随着行车颠簸了一路,到最后花香闻着都想吐。半身雨水半身泥,衣服粘在身上,都能隐约看出精健的肌肉线条。他猜自己现在脸色一定一半冻得苍白发抖,一半烧得绯红,像醉了酒。反正肯定不是个人样子。“你来干什么啊。”邹劭开口,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大概是风寒深重,急火攻心,哑得几近破了音。像是指甲在黑板上死命划过,有着颗粒般的摩擦感,和尖锐刺耳的震颤感。“哦对,你说要来跟我谈。”邹劭笑着说了一句,“说吧,谈什么呀。”邹劭的嘴唇泛白,颧骨之上的位置却被烧得泛红,包括眼尾。不知道是因为不开心,还是单纯被雨水刺激的。比哭还难看的笑意蔓延开的一瞬间,仿佛有心脏起搏器在清醒时锤过,疼到人喘不过气来。——那天晚上覃谓风给他班主任打电话,她没瞒着,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包括家里的事,也包括他自己的事。她说:“你竟然不知道吗?”问题是,他竟然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所以为什么所有人都了解的事情,他当时作为爱人,却没去死缠烂打地问。为什么对方始终不愿跟自己说这些,竟需要从别人口中听闻。——在多年后。自己曾纠结无措,曾封闭惶恐,曾怨愤、不解,最终抵抗转化为自我防御机制。但他呢?他的心或许始终是半开的,即使门里烧着一团废柴火;但自己,即使屋子再空,唯有门是必定要紧紧锁起来的,如此显得屋子里金碧辉煌,充盈丰沃。唯一有钥匙的人却甘愿守着枯火取暖,烤着烂鱼干,时不时盯着这边开门没有。“说话,要谈什么?”邹劭才上扬起弧度的嘴角又缓缓落下,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像是拍了一层邪气在印堂之上。覃谓风没吭声,收起了伞单手扶着。雨势不算太小,他肩头衣料处颜色瞬间加深不少。“你还是打着。”邹劭微微眯起眼睛开口,“雨水要比你衣服脏。”“怎么没打伞?”覃谓风将手中的伞递了过去。大概是真烧糊涂了。邹劭的目光肆无忌惮地从对方的眼睛滑到脚尖,再顺着手臂游移,最后落在对方那干净瘦白的手腕上。他用指尖勾着伞。邹劭伸手接过来,却没松手。在雨中淋得久了,手心滚烫,摸到对方泛着凉意的手背舒服得很,让人不舍得放开。他低下头,看着水珠一滴滴从伞间坠下,打在地上。“覃谓风啊,我现在有些不太懂你意思了。”邹劭没抬头,“一会说不要我,一会又来找我谈;一边说喜欢我,一边还要防着我。你不累吗?”覃谓风的目光很深,但他现在看不懂。也不想看懂。“你说清楚。”覃谓风牙关咬着,像是从齿轮中一个一个挤出来的字,“当初是谁不要谁。”“不要”是个主观色彩很浓郁的词,说出的一瞬间,就下意识把自己放在了处于劣势的位置。邹劭说出来或许只是表达一种意思,但覃谓风说出来更像是描绘一种感觉。邹劭没回应这句话,自顾自说道。“你这么好,我要是一直耽误你下去,是不是就成罪人了?”邹劭把伞塞回对方手里,拖着步子开始慢慢向前走,“今天太累了,有什么事之后再说吧。”“你是不是发烧了?”身体错过的一瞬间,覃谓风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本来不烧,但这句话一点起来,火星也烧成了天灾的势态。邹劭回头,眼眶泛着不正常的红,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眼中迸出的血光。“凡是个人,淋了这么多雨,都不会好到哪去的。”他身体微微抖着,语气却如常,“是个人总会生病,受伤,会经历各种各样预想不到的事情,心态不会一直稳,也不会一直像你一样优秀。你对一个人的期待能有多高?”两个人隔着雨幕无声地对峙着,像是谁先移开一点目光,就败得体无完肤。回去吧,邹劭心里想。“我没有。”覃谓风突然开口。没有什么?“我没有期待你可以成为什么样子,但我希望你可以对我真诚一点。”他说,“你总是替我想当然,但你或许也不是那么的了解我,对吧。”心倏地一震。覃谓风走了过来,他个头要比自己矮上一些,却看不出任何弱势来。“现在你闭嘴,听我说。”他讲,“两年前你家里人去世了,你当时脚踝受了伤,所有人都认为你没有办法继续参加体特考试,你休学住院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没给邹劭回应的时间,而且用的是陈述句。邹劭第一反应竟不是惊讶,不是:他是怎么知道的,而是执着于他的语气。这种无所谓,没有怜悯,甚至没有情绪的语气反而令邹劭感到舒服。他没回复,等着覃谓风继续说完,甚至感受不到任何心脏的波动。大概是真的烧坏了。“所以你坚持要跟我分手,突然且没有预兆,并且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你都不敢来主动联系我。分手的当天你留住门,半靠在沙发上,动都没动,不是因为敷衍,是因为那时候你根本站不起来。”邹劭在脑海里用力回忆着覃谓风说出的场景,似乎很熟悉,但又过于模糊与遥远。“你可能不太记得,因为你不敢回忆。”覃谓风逼身上前一步,微微抬起头盯紧邹劭,“因为你知道,你自己的处理方式有问题。”邹劭从没想过这件事还有摆在面前、挑明说的一天。但当覃谓风真把事实全摊出来的时候,他反而不在意。他知道了,所以呢?“我的处理方式有什么错?”邹劭不退反进,微微俯下身问道,“你说我应该怎么做?如果你是我,你又会怎么做?覃谓风,你从小被众人夸着捧着一般长大,没经历过我这种情况,怎么有资格说我有问题?”他们的距离那样近,但每一丝毛孔都在针锋相对着。“你或许误会了我的意思。”覃谓风微哑着声音开口,“我不是在怪你处理问题的方式,我是在怪你处理我们之间问题的方式。”“我当然有资格说,我是当事人,也算受害者,怎么没有资格?”他语速逐渐加快,“我的资格是你亲口给的,你说你喜欢我,说过多少句,你记得几句?”这些话不是文字,是刀,浸着水。刀剖进胃里,水漫上眼睛。“也对,说过很多次了。”邹劭勉强挤出一笑,眼前却开始模糊不清。这次风寒大概真的很严重,心肺都喘不上来气,头痛欲裂,冷得仿佛贴着一面冰,腹内却仿佛烧着一团火。“但是我的喜欢,可能不是很值钱,尤其是口头说出来的。”他语音顿了顿,“或者说,你喜欢我的时候,才值钱。”说完这句话,他开始犯困,浑身的关节酸痛,甚至眼睛都半眯了起来。过于困顿,以至于没有看清对方的动作。白色的影子在夹缝中一闪而过,随后“轰”地一声闷响在耳侧炸开,嘴角处放射性传导开撕裂般的疼痛。豁然清醒。反应过来时,头已经微微偏向一边,能垂眸看清脚下的积水,里面映着自己的脸。嘴角明显泛起青紫。“你听好,我喜欢你,以前是,现在也是。包括你跟我分手的时候,我只想打你,但我不想打死你。”邹劭一愣。眼珠没动,呼吸摒住,愣成了一个立体人物塑像。当覃谓风那天在图书馆外面,跟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邹劭实则已经起了几分放弃的念头。他心里也明白得很,过久的旧情无法死灰复燃,毕竟灰早就被风吹跑了。除非他们能在水泥地上生出一团火来。也曾幻想过多种坦白心意的场景,但从未想到这种情形。“你……你刚刚说什么?”邹劭眼皮微微抖了一下,目光却如同瞄准靶心一般没动半分。“想再听一遍?”覃谓风再一次握紧了拳头。“你再说一遍。”邹劭开口,目光撩过对方握拳的手,“这次最好换一边打。”邹劭看见覃谓风的眉头渐渐紧缩,拳头逐渐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