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的交流贯通。随着天圣进士开始登上政治的舞台,在思想领域也崭露头角。跟随徐平搞新政的是一派,还有另一派,石介、欧阳修等人为代表。徐平这一派主要搞实务,新的思想也是跟政治举措相结合,声势浩大,但真比起来嗓门来还是比不过欧阳修和石介一派。石介是韩愈的道统一派,思想与欧阳修相近,他们借着古文运动的兴起,开始在士林发出自己的声音。韩愈正处儒家衰亡的时代,从而提出了“务本”的主张,加强儒家自己的理论建设,同时排斥邪魔外道,集中表现就是流传后世的原道一文。所谓的邪魔外道,在韩愈那个年代主要是指佛教,石介和欧阳修推崇韩愈,一样接过了排佛的大旗。石介与欧阳修一样,同是天圣八年的进士,这个时候官做得不大,但他于儒家理论钻研极深,在读书人中的影响非常大。这两年他做了怪说三篇,力主排佛,甚至提出诛尽天下僧人,焚尽天下佛书。欧阳修紧随其后,在士林中掀起一股排佛声浪。李觏虽然不尊孟不尊韩,但对儒家来说,排佛是共同利益,在排佛上附和了石介和欧阳修掀起的这一股排佛浪潮。现在李觏主持国子监,影响更大,佛教一下子变得处境艰难。对于这股排佛浪潮徐平没有参与,也没有阻止,袖手旁观。新的意识形态要建立,对其他思想的打压本就不可避免,矛头对准佛教也好,对准儒家其他派别也好,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分别。打压别人,总好过被别人打压。想明白了这些,徐平便就明白了这位契嵩法师,并不仅仅是因为与自己有在邕州的善缘,不远万里来到西部边陲助军。更重要的,只怕还是想着从自己这里打开突破口,改善佛教的处境。在朝里面对几位宰执徐平处于下风,但一出了朝廷,作为新政的提出和推行者,新的思想的领路人,少年有为的节度使经略相公,掌一路军政,那就是另一番景象了。更不要说在契嵩这些人眼里,主搞意识形态的李觏分量也很重,而李觏与徐平的关系众所周知。读书人大多在思想上对立严重,那么从徐平这位做官的身上做文章就容易多了。和尚面前吃肉喝酒未免对佛祖太不恭敬,徐平只好让人把酒菜撤了下去,重新上了茶来,邀请契嵩落座用茶。喝过茶,契嵩便开始向徐平讲儒释之道其实一贯的道理。佛家讲“十善”、“五戒”,儒家讲“五常”、“仁义”,名虽异而实同。佛家的圣人也好,儒家的圣人也好,总而言之导人向善之心总是一样的。针对石介和欧阳修等人攻击佛教是夷教,又举舜是东夷之人,文王是西夷之人的例子,儒家并不排斥他们,那为什么要排斥佛教呢道行之天下,并无差异。和尚的口上功夫那是无人能及,一起了头,契嵩便滔滔不绝,向徐平讲着自己道理。即使是出于礼貌,徐平也不好表现出不耐烦的意思,更何况现在正要借助佛家弟子的力量,只好装作很感兴趣地听下去,就当是闲来无事听故事好了。第6章 书生张载再好的耐心,听契嵩讲了近一个时辰的道理,徐平也有些厌倦了。以前在朝里,他最喜欢给别人讲道理,但主要是讨论,契嵩这种要干讲几个时辰的架势,徐平都没有过。正在徐平和梁蒨都有些熬不住的时候,驿丞又来报,说是门外有人求见,并递了名刺。接过名刺,见是一个名为张载的本地书生,听闻新任本路帅臣是徐平,特来拜见。展开名刺来看,原来是官宦之后。籍贯开封府,祖父是真宗时给事中、集贤院学士张复,父亲是殿中丞、知涪州张迪,客居在这里。徐平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身份,便把名刺递给梁蒨。梁蒨看了笑道:“这是本县一个才学出众的秀才,他父亲张迪因病卒于涪州任上,这个张载和弟弟张戬因为当时年幼,无力回乡,出川之后便就在本县的横渠镇住了下来。这个秀才极有才华,自幼便饱读诗书,深受乡里推重。元昊反叛,西鄙用兵,书生意气,张载又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最近喜欢读兵书,论兵法,常讲要与志同道合的义士一起,参军为国效力,平灭党项之乱。云行以书生为帅臣,他便寻上门来了。”“横渠镇张载”徐平猛地醒悟过来,终于记起了他是谁。生活在这个年代的学术大家,一小半徐平前世都没有印象,如石介和孙复等人,包括李觏。到了这个年代,才知道他们从青壮年起便就名满天下,学术思想为一派之祖,后世不可能籍籍无名。但也有一些人,因为在课本里学过,还是有印象的,如郑向的外甥周敦颐等人。而这个张载,则是因为他有四句话在后世特别有名,被徐平记住了。既然前世有印象,那就当然不可能是普通人,徐平忙叫驿丞把人请进来。不一刻,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衫,昂然走了进来。看了看徐平和梁蒨,知道坐在上位官位更高的是徐平,上前施礼:“学生张载,见过经略相公。”徐平点头回礼,吩咐随从设了座,指着契嵩对张载说道:“这位是契嵩法师,有道的高僧,不远万里前来西鄙随军。他佛法精深,更兼通儒家典籍,听梁通判说你在乡里以好学知名,正好与法师谈论学问。”张载看了看契嵩,淡然说道:“学生读的圣贤书,学的儒家正道,跟夷教有什么好谈的”夷教两个字正戳中了契嵩的痛处,一下子站了起来。不过高僧到底佛法精深,不犯嗔戒,只是拉住张载的手说道:“来,来,来,年轻人,我与你讲,儒释两家本是一道,天下道本同源,只是用之不同。不是道不同,而是人用的方法不同。道行天下,释家虽然在中原有些势微,实际上在其他地方,佛法正是弘扬光大的时候”听了这话,张载不由笑出声来:“法师还是多走些路,多去些地方,才不会平白说这种梦话。吐蕃早已经灭佛,西域正在灭佛,如今的释家,也只有在中原之地还有根基。不过本朝以文治天下,名教正兴,释门势微已经是明摆着的事情。”“西蕃怎么可能灭佛经略相公此次广招僧人随军,正是因为蕃羌之人信我佛门”张载连连摇头:“法师想得差了,如今佛法在西蕃早已经势微,只有河湟和河西之地因为近中国,慕华俗,才依然礼敬和尚。他们信的不是佛法,而是我中国风俗,等到教导了他们名教之礼,自然也会对佛法弃之如敝履”契嵩一直都是在南方游历,最近才到北方来,对于遥远西荒的事情哪里知晓只是从世传的佛教典籍里,知道西域吐蕃是佛法盛行之地,却不知道那早已经是老皇历了。吐蕃从松赞干布起佛法大兴,但也没有兴盛多久,便就跟着中原唐武宗灭佛,在吐蕃本土对佛教斩草除根。西域则是随着波斯势力的西进,除步消灭佛国,势力已达河西边缘。现在真正佛法大兴的,只有河湟、河西、党项等地,成了孤岛。他们能够把这信仰保存下来,还是背靠中原王朝,有汉族先进的文化作给养,才能跟外来的文化入侵相抗衡。这消息大出契嵩意料之外,不由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张载又道:“陇右蕃羌之地,因为跟中国相接,自来便就倾慕中国风物,才依然礼敬佛法。经略相公请了你们这些和尚来,不让你们去传夷教,而是教中国风俗。法师,你要在经略相公帐下做事,要把弘佛法的心思放到第二位,传中国风俗才是第一位。”契嵩主张的是儒、释一家,把国家朝廷放到前面对他来说并不困难,只是有些接受不了佛家竟然已经衰落到了这个地步的现实。口中喃喃道:“蕃羌信佛,自然是因为佛家普渡众生,慕中华风俗是不错,但信佛却不是为此”张载笑道:“怎么不是如今吐蕃本土寺庙早已经拆尽,河湟的所谓僧人,其实完全不守戒律,一样娶妻生子,只是有个僧人的名头而已。河湟本是汉唐旧地,又近中原,习俗才与吐蕃不同。吐蕃本部例来是一妻多夫,兄弟数人共娶一妻,只有河湟河西的蕃人,才有一夫数妻,正是学的汉人风俗。他们敬佛法学的是汉人,只要汉人不信了,他们自然就不信了。所以法师此来,只有让蕃人敬你是中原高僧,才能把佛法传下去。”枢密院对周边的情报搜集非常之差,秦州周围的蕃羌到底如何,徐平也不清楚。听张载说着周围蕃羌的风俗,徐平也觉得新鲜。现在跟宋朝有关系的河湟和河西一带的吐蕃民族,实际上跟本土的吐蕃有巨大的差别,他们治下的汉人胡化,胡人也一样在汉化,界于吐蕃和汉地之间,又跟两地都不相同。婚俗制度最明显,吐蕃人的习惯一向都是一妻多夫制,家里兄弟数人共娶一妻,在徐平前世一直沿袭到建国前。而跟宋朝有联系的吐蕃,则是一夫多妻制,只要有钱,可以娶很多个。如李立遵娶十二妻,唃厮啰有三妻。不过他们不分妻妾,是真正的多妻,又跟汉地不同。佛教也是同样的道理,吐蕃本土已经灭佛,只有河湟和河西吐蕃和党项族依然礼佛,实际上受到的是中原汉族的影响。这种局面对徐平非常有利。河湟吐蕃跟本土已经无关,实际上是新的部族,是夹在中原王朝和其他大势力之间的孤岛,对他们经略不用考虑其他势力的影响,可以放手施为。第7章 学以致用见契嵩和尚发窘,徐平笑道:“法师有道高僧,这些口舌之争不必向心里去。法师不远万里而来,路上必然辛苦,来呀,带法师前去歇息。”契嵩口宣佛号,谢过徐平,随着驿卒到别院里消息。他是有道高僧,跟张载谈话哪怕一时有些困窘,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乍闻一向佛法昌盛的西域之地释家衰落,有些神伤而已。其实张载就是欺契嵩是个南方和尚,对于西北的事情不清楚,故意锉他锐气。口中诵着观音菩萨法号,契嵩有些黯然地离开。他到哪里都背着一尊菩萨像,每天口诵菩萨法号十万声,这日常功课看着容易,实际上一天到晚有了空闲就要念。契嵩离去,徐平让张载坐了下来,上了茶,问他:“秀才平日读些什么书”张载拱手:“回经略相公,凡先贤之书,学生平日无不苦读。近日有管勾国子监李祭酒的潜书、平土书二书,传到西府,学生借自友人,正在研读。”“哦,李觏的这两篇文章就是这一两年写出来的,你也有读过说来听听。”张载端正了坐姿,侃侃而谈:“李祭酒这几篇文章,言天下不富,生民流离,皆因耕者无田土,有田土之人而又不耕。欲要天下大富,就当让耕者有其田,不耕之人不能多占田土。正是因为如此,李祭酒倡言天下应重行周时井田之制。李祭酒言,此时学者言井田之利的人多有,但只言井田可以均贫富,使耕者自足。此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古时井田之制,不独欲使耕者有其田,使地无遗利,亦要使人无遗力。一手一足无不耕,一步一亩无不稼,如此则地利用尽,人尽其力,则田饶五谷,谷多则民富,民富则国强。”徐平听着不由微笑,李觏的这几篇文章不是他授意的,但却经过徐平指导修改。徐平当然不会跟这几位儒学大家一样,一心要恢复古制,重划井田,他只是托古改制而已。井田制抛开具体内容不谈,实际上是一种农业的集体劳作制度。至于怎么操作,当然是按孟子说的以意逆志,以我之意逆圣人之志,圣人怎么说不重要,我要怎么做才重要。井田制的宣传是徐平为营田务的进一步扩大造舆论。经过包装的井田制,实际上就是现在营田务的制度,也是徐平要在西北屯田的制度。西北各族杂处,土地条件又不好,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很难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坚持下去,必须借助集体的力量。而井田制恰恰就是一种农业集体经济,至于要不要跟经典里说的制度一样,那当然不需要。张载说完,徐平道:“李觏平土书对井田之制剖析得很深刻,确实比别人看得更远一些。不过,中原腹地人户密集,地方富庶,骤行井田之制多有不便。西北地广人稀,又杂以蕃羌,倒是可以施行。行井田制,其实还有一个好处,秀才能不能说得上来”低头想了一会,张载道:“学生只是读李祭酒的书,才觉得井田之制对现今之世大有用处,至于精微处,还没有深思过。事情总要做了才能有体悟,学生准备这几年在乡里买上些闲地,雇些客户,真正用井田之制耕过试一试。”“你有这份志气也是难得了。井田制还有一个好处,即寓军令于内政之中,平时耕作编伍指挥一如战时,拿起锄头种田,放下锄头拿起刀枪便是朝廷之兵。西北边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