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后面,看着桌上的附近地图,好久没有说话。这算是他从前世带来的长处,也是他的弱势。不管做什么事情,总是习惯做好规划,不管农事还是兵事都喜欢在地图上比划清楚,没有了图表,心里总是没底。这年代的人,比如曹知州,看地图也只是看个大概意思,其它东西都在自己心里,他只要去过的地方,怎么布兵,怎么行军,一下就脱口而出,徐平佩服得不行。比划了一阵,徐平抬起头来问道:“黄县尉,这一带地形你熟悉,从忠州出发到申峒要多少时间不是一个人,是几百人行军”黄天彪搔搔头:“如果从巡检寨走,绕的路远一些,但路好走,大约要两天的时间。如果经山里小路,还要多上一天。要是从罗阳县那里绕过去,没有四天是不行的。当然这只是我们十几人在山里转着做生意花的时间,如果几百人行军,怎么也得多上一两天。”徐平点了点头:“与我想的差不多。黄承祥走的是中间山路,没有四五天的时间,是走不出大山的。我已命人飞报古万寨,那里距申峒不远,让他们以本寨兵马驰援申峒。另派人去了州城,请曹知州过来主持兵事。唉,申峒那里申知峒不会连一两天都坚持不了吧。”黄天彪道:“申峒那里也有寨城,忠州没什么攻城器具,一两天哪里能够攻破寨子没什么大事,通判不用多虑。”听了徐平的话,黄天彪又定下心来。原来通判早就安排好了,仗由古万寨和曹知州去打,这里并没有什么事,担心个什么。“我们这里也不能什么都不做,难得有这个机会,必须一劳永逸地解决忠州这个腹心之患。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太祖这句话,说得不能再对了。黄县尉,这次是你立功的机会”听见喊自己,黄天彪心里咯噔一下,果然还是逃不过吗可怜自己刚过了几天好日子,又要去出去吃苦。硬着头皮站起来,黄天彪道:“通判尽管吩咐,风里来雨里去,冲锋陷阵杀人放火黄某绝不皱一下眉头莫让天下英雄耻笑于我”这几句话说得慷慨激昂,把镇上那位说三分的助教神情学了个十足。徐平笑道:“不需要你去赴汤蹈火,你是本地人,必然知道一些隐蔽的小路。从我们这里,能不能插到忠州到申峒的小路上去”黄天彪想了一会才道:“倒也可以,不过中间要过河,再者路太偏僻,怕碰上什么猛兽,人少了这趟可是危险。”银河两源,除了巡检寨附近的正源,在山里还有一条支流,出了山之后在申峒以东汇合,注入左江。从巡检寨进山,要跨过这条支流。徐平道:“山间溪流,必有能够涉水而过的地方。这样,我给你和高大全一百土兵,轻装简从,带上火药,去把忠州的退路炸断,不需要厮杀。黄承祥既然带人出来,就不要再回去了。高大全,山里你也走过一趟,如何”高大全急忙起身:“听官人吩咐”看看天色,徐平道:“既然如此,你们两个准备一下,今天下午出发,晚上在巡检寨里住下,明天一早天不亮就进山”吩咐罢了,孙七郎去帮着高大全和黄天彪准备火药,他打仗不行,也就各种装备比别人玩得转。谭虎是徐平随身亲兵,不能胡乱向外差,这个时候带着兵士紧随在徐平身边。众人出去,徐平想了一会,对谭虎道:“你再差人到州城里,催一催曹知州。事情十万火急,不能有半点马虎”谭虎领命,又差了一个亲兵出去。都安排罢了,徐平在桌子后边坐下来,总是觉得心神不宁。自从那次跟黄从富谈过,双方连联络方式都定好了,没想到事临头,这家伙却一点消息都没有。难不成被黄承祥父子发现了说不通啊,发现了黄承祥还敢带人去申峒若按徐平的性子,这时候派人去把忠州的退路断了,就该直接带人直接杀到忠州去,端了他的老巢,一了百了。事后哪怕黄承祥带人打下申峒,也在那里站不住脚,调集兵马剿杀就是,不怕他翻天。奈何那一千厢兵不是他一个通判能够调动的。有知州在,宁都监没道理听他的,也不敢听他的,兵权可是在曹克明那里。大规模的兵马调动,兵符军令这些都不可或缺,他通判这里无符无印,只能坐等。“权”这个字听起来虚无缥缈,可在任何组织里,都会具体到一项项制度,一样样信物,不是你说有就有了。知州的印徐平有时候可以与曹克明轮押,兵符印信却是不经他的手,用兵必须经过曹克明。张荣那二百多人明确挂在他这里他还可以用用,其他的兵马,徐平就只有干看着了。申峒,原武黎县城寨。申承荣和长子申运泽坐在寨厅里,都低着头,一言不发。从原来那个小山沟里搬来这个繁华所在不到一年,原想从此之后就会富贵终生,没想到却引来了黄承祥这头恶狼。徐平没来之前,这周围山里的大小村峒罕有没遭黄承祥抢掠的,被徐平吓唬了一次,老实了一年,没想到他故态复萌第一口咬在自己身上。尤其是申运泽,他代父上表,可是去过东京城的,那仿如天上仙境一般的富丽繁华深深震撼了他,他比自己父亲更加明白什么是富贵,也更加珍惜现在的生活。当黄承祥扑过来,他也比父亲更加恐惧,到手的富贵岂能就此失去一个家丁飞奔进来,躬身道:“报知峒,忠州人马已经出山了,还有半日就会到达城寨”申承荣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知道了,再探”这里不是申峒的老地盘,周围的居民大多也不是他的族人,跟他们这些外来户本就有矛盾,这种生死关头根本指望不上。申承荣只能把亲信全撤到城寨里,固守待援。徐通判总会来救自己的,是他把自己从一个蛮人小峒主推到了现在的这个位子,一年的时间就到了能与那些传统大州平起平坐的程度。自从徐通判到了之后,邕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总会有办法。申承荣安慰着自己,然而,自己心里怎么一点底都没有呢如果,当初阿申真地跟了段方,听说段方已经做了知县,比以前的县令地位高得多,忠州黄家还敢不敢这么动不动来打自己可惜申承荣实在不知道知县比县令强在哪里,所有的土州土县不都是知州知县吗自己还是知峒呢。但有一个朝廷命官的女婿,总不信黄承祥还敢猖狂,朝廷总要顾忌脸面。什么文武分职蛮人只有个模糊的概念,更不清楚他们的本官都是属于武职系列的大小使臣,带使的官职都有出使的意思,跟段方不能比。他们类比的是那些武臣任职的看仓库、监酒税之类的监当官,不是亲民官。申承荣心乱如麻,坐立不安,想起黄承祥以前的凶威就不由自主打个寒颤。如和县到这里有好几天的路,徐通判到底能不能赶过来啊。巡检寨和忠州之间的大山里,黄天彪一身短衣,裹着绑腿,提着钢刀,与高大全两个一起在前开路。来之前徐平特别吩咐,两个人不要走在一起,分开来一前一后,一个带路一个在后边押队,免得人走散了。这是此时军队行军的常识,就是战阵上,一队兵士主官是最前面的旗牌手,副主官也是在最后的押队。一前一后把人看住了,才能保证军队执行命令不走样。可一进了大山,黄天彪就蒙了,坚决不走在前面,非要跟高大全换一换,说是前边看不见人他心里着慌。无论高大全说什么,哪怕用徐平来压,说黄天彪回去必受军法处置,也无法说动这位过惯了好日子的山里人。临出发前,那些豪言壮语早被黄天彪扔到了天外去。许久不走山路了,一进不见天日的林子,就只想起以前与自己走山路的伙伴,哪个被老虎吃了,哪个被豹子扑倒了,哪个被大熊拖走了,黄天彪心慌得挪一步都难。高大全无可奈何,只好找一个平时有些威望的土兵头目,代替他在后面押队,自己陪着黄天彪在前边带路。把黄天彪放到后面,谁来指路更不要说高大全现在完全不放心他,走在队伍最后不定什么时候扭头就跑了。有了高大全这条大汉在身边,黄天彪又活了过来,变得生龙活虎。“你说,那路怎么算炸断”黄天彪兴奋得问高大全。高大全闷声道:“炸个大坑,要么把两边的山石炸塌了,总之再也过不去人就行。”“炸出大坑,忠州的人不会填上炸下山石,他们不会搬走高大全,不是我说你,看你长得五大三粗的,脑子却不怎么灵便。再想想”不等高大全开口,黄天彪又道:“通判也是马虎,这种紧要的事,怎么临行前不跟我们说清楚高大全,你说通判是不是也有些慌了”摇摇头,抢在高大全之前再次开口:“也不对,通判就是再慌,脑子也比我们两个好使,定然是有办法的。他是邕州城里惟一的进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岂能被这等小事难住高大全,通判是不是告诉你了通判也是偏心,虽然你是他的贴身随从,我还是县尉呢,怎么不跟我说一声”“高大全,通判是怎么跟你说的也告诉我一声。”“高”不等黄天彪说完,高大全已经忍无忍,怒喝一声:“黄天彪,不过是让你在山里走一遭,又不是上阵杀敌,你啰里啰嗦跟个婆娘一样要是怕了,怎么昨天不对通判说清楚你这厮,再啰嗦我一刀砍了你”黄天彪有些茫然:“怕什么我没怕啊,我就是不知道怎么把路炸断,不弄明白我们不是白走一趟果然是通判跟你说了吗你也跟我说一说啊”就在高大全快被黄天彪折磨得疯掉的时候,知州曹克明终于到了如和县。第48章 下忠州岭南的天气并不能阻碍青草的四季长青,然而青草却不肯改变自己一岁一枯荣的性情,年年重复着由青到枯,由枯到荣的循环,记录着时光的流逝。送走了曹克明,徐平站在院门外面,看着前面山坡的草地开始枯黄,枯黄的草地上却有果树花开得正艳。他本来要随着曹克明一起去忠州的,两人商量过后,最终还是决定他留下来坐镇,协调申峒、古万寨和这边进攻忠州的行动。两位长官并立本来就是这种安排,一内一外,一前方一后方,既然徐平不能带兵征战,就只好留在后方协调。此时通判负责粮草虽没有明文规定,也已是潜规则。该安排的早已安排妥当,该派的人早已派出去,徐平显得有些百无聊赖。申峒城寨上,申承荣手持钢刀,看着从山里转出来的忠州兵马,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怕归怕,申承荣到底是山里周旋多年的蛮族头领,并不会因为惊慌而乱了分寸。徐平那边已经快马来报,调古万寨的兵马来救他,他心里有了底气,应对从容了许多。击敌于立足未稳,本来忠州人马远道而来,乘他们未摆开阵势,申承荣应该派精兵出去骚扰一番。现在他却一心只求守住城寨,放弃了这个机会,紧闭寨门,只等着黄承祥来攻打,坚持到救兵到来。到申峒正门,忠州兵列开阵势,黄承祥一马当先,朝着寨楼喊道:“申峒主,出来说话”申承荣手里的钢刀拍拍寨墙,高声道:“有什么说的黄承祥,你无故攻打我申峒,置朝廷律法于不顾,就没想过后果吗”“你说的什么昏话老糊涂了”黄承祥在马上道,“你小小一个土峒,竟敢吞并我忠州土地,抢掠我忠州人口,吃了熊心豹子胆识时务的,把原属于我忠州的人户还给我,每人黄金一两算作赔偿,我便饶了你”申承荣冷笑:“人户土地都是邕州官府划到我这里,你觉得不愤,尽可以去邕州找曹知州,且看他对你如何说”“你果然不还不要后悔”“朝廷划给我,凭什么要还你要撒泼你尽管来看看谁怕谁”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把话说完,双方人马也摆好了阵势。这倒不是两人嘴碎,无论进攻还是防守都要准备时间,闲着也是闲着,两人把立场说清楚,让手下心里都有个数。黄承祥后退几步,说一声喊,身后的数百兵丁潮水般冲上来。蛮人兵丁没有旌旗,倒是有用熟了的铜鼓,却没有训练,鼓点都是乱的,只是敲起来壮壮声势,谈不上统一指挥。由于兵禁,蛮兵没有强弓硬弩,威力最大的是箭头抹了毒药的药箭。这东西不明就里的汉人传得神乎其神,实际上不过取自有毒的植物和动物,弄了毒液胡乱抹在上面,没有保护措施,效果全凭运气。这处城寨离水不远,挖得有护城河,忠州兵丁到了河边,与城寨上的申峒兵对射。弓箭威力不够,只是扰乱对方行动,也射不死几个人。其他忠州兵丁拖着大竹,在不宽的护城河上搭建浮桥。正常守城,这正是守方出击的时候,没理由在城里面等死。等到围城一方作完攻城准备,那就无回天之力了。申承荣慑于黄承祥的凶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