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这样大的惩罚,地上纠缠在一块儿的单秋玲、年春花停了手。
拜仙女的老人们也颤颤停了下来,连看热闹的队员们都慌了。
这个年代什么最重要?成分最重要。要是他们生产队和邪/教挂上钩,以后生产队的姑娘不好外嫁、男人不好娶媳妇儿,他们生产队的名声就臭了啊。
一堆人叫刘队长一起去追书记回来,另外一堆人埋怨年春花:“春花儿,你怎么一天天的就惹这么多事儿呢?”
“咱们都是好端端在地上走的,都能被你硬生生折腾出仙女这档子事儿,咋地,你和福团两个背上长了翅膀了,以为是天上的仙女?你还有啥妖作不出来?”
年春花头发蓬松,脸上多了几道血痕,她疼得龇牙咧嘴,正想拍着大腿说她是有根据的,刘添才便扫来一个冰冷的眼风。
摊上这样的队员,刘添才认了。
再觉得年春花离谱,他也不可能看着洪顺负气离开。
刘添才带人追回洪顺,好话说尽,诸如年春花一直是个傻的,不知轻重,从来就迷信得很。
但她和福团两个人,势单力薄,也不可能真在队员的眼皮底下鼓捣出什么邪\\教,这其中肯定有误会。
洪顺这才折返回来,给她们一个解释机会。
年春花拍着大腿直喊冤,唾沫横飞解释了福团是怎么救了大家的鸡,怎么被大家跪拜的事儿。
她比前比后地给大家讲道理:“我家福团确实有福气,这次鸡瘟就是福团在给大家化灾。”
说着,还动容地抹眼泪:“都是我们没用,才让一个小孩儿给我们忙前忙后。”
这一口一个化灾的,刘添才虎着脸:“说了不许迷信!化什么灾!”
其余队员听了也面面相觑,宋二婶满脸灰尘混合着汗水:“我们啥时候让小孩儿忙前忙后了?生产队出现鸡瘟一来,我们哪个不是捐东西捐人?我这一天都没休息呢,啥时候成了我们坐着,让福团这个小孩儿忙前忙后给我们化灾了?”
“对啊,我连我家的耳房都腾出来喂鸡了。”
“我都三天没给孩子做饭了,就是照看鸡呢。”
怎么年春花说得就像大家都没用,专靠福团一人的福气化灾?
年春花闷了闷,下意识就想回一句,你们那都是瞎忙,还不是福团的福气才能起决定性作用?
可是洪顺一句话就给这个事儿定了性:“鸡瘟从开始到蔓延,再到逐步控制、好转,和大家的积极劳动、主动配合是分不开的,在这样的天灾面前,个人的力量微乎其微,只有发动了大家,才有可能战胜天灾。”
队员们听得点头,要不说书记就是书记,这话说得让大家心里听了都高兴。
大家忙成这样,年春花一句都是福团的福气起了作用,谁听了不堵心?
福团的福气这么有用,当初咋不让福气去铲鸡粪?
年春花心说你们别唱高调,别不服,福气就是有大用。
可一来,她不敢在洪顺面前放肆,二来,生产队的鸡居然真的好转了,显得她们的瞎忙还真有用,明明福团都还没去喂神奇植物呢,她们的鸡咋能好呢?
她们的鸡好了,还怎么显示出福团的福气呢?
年春花心里发堵,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洪顺恰好道:“刚才你说,福团喂了什么植物,鸡就好了,这是什么原理?”他一伸手,“给我看看那些植物。”
福团把小手里攥好的神奇植物给了洪顺。
洪顺拿在手里打量,碧青青的草,上面挂着三两个黄绿色的小果。洪顺不认得这个草,拿给周围的队员看,周围的队员摇摇头,都不认识。
说起来也奇,当初那场□□,队员们上山入地找吃的,把山上能吃不能吃的野草野菜都吃得差不多了,可没一个见过这种草。
洪顺问福团:“福团,你这草叫什么名字?”
福团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摇摇头,她的福气隐隐告诉她这种草有用,但她其实并不知道名字。
连名字都不知道就敢给拿来当草药喂鸡…洪顺忍了忍。
洪顺又问:“福团,你为什么会觉得这种草能治鸡瘟?有人教过你中草药知识?”
福团眨巴着眼睛继续摇头,玩着自己的小手指:“没有,我就是感觉能治。”
洪顺脸上的笑凝结在一起,年春花在一旁帮腔:“福团就是有福气,这个草我种了一辈子的地都没发现过,福团一去就发现了,换成那种没福的,他就是天天在山上跑也发现不了。”
说着,年春花瞟向楚枫楚深。
这两个瘟鸡崽子天天在山上跑,也不知道跑什么,什么好东西都没发现!
年春花眼里心里都很得意,拿着手上的神奇植物故意晃来晃去,想让楚枫楚深眼热。
陈容芳把两个孩子护到身后去,离那个什么神奇植物远一点。
这种貌似是第一次被发现的植物,连药性都没试探好,古里古怪的,她才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挨近。
洪顺也紧紧皱眉:“这个草,之前在别的动物身上试过吗?”
福团困惑地摇头,她不需要去试,也没有动物可以给她试。队里的鸡都被看管起来,她家的鸡又没得鸡瘟。
洪顺见她天真地摇头,紧紧压着怒气,沉了脸对着年春花:“不知道名字来历,也从来都没有试过药性的草,你们也敢给鸡吃?就凭着感觉能治鸡的毒,靠着感觉就能冒险,还要实践有什么用?要是有毒怎么办!”
年春花被骂得一缩脖子:“书记……”
她都糊涂了,咋书记不夸福团的福气,反而生这么大的气?
洪顺真是烦,小孩子也就算了,虽然福团的胆子也太大、太皮了,但他觉得主要责任还是在年春花。
人家钟大夫是正儿八经有执照的医生,队员里口口相传的什么偏方土方,钟大夫都不会贸然给鸡用,都会甄别。年春花和福团倒好,一个感觉能治鸡,就敢把谁也没见过的草药往鸡的嘴里塞。
这还只是一只鸡,要是哪天人生病了,也迷信这种感觉、偏方,那不是会害死人?
年春花被骂得委屈至极:“可是确实有用啊。”
福团的大福气,能有假吗?
洪顺摇头,真是冥顽不灵:“从没发现过的草,你甚至不知道有没有毒性,有没有后遗症,就贸然使用。哪怕退一万步说,这次真的有用……”
“不对,咋可能这么快就有用?”宋二婶听不下去了,她站出来:“之前钟大夫和秦老师都说过,这次鸡瘟来得快、急、凶,中草药的药性缓慢,拿来预防还可以,要说治疗也只用中草药,就非常慢了,怎么可能用一株草药就马上见效?”
“钟大夫秦老师说的是什么,我给忘了。小枫,当时你不是也在吗?你记性好,你来说。”
楚枫被点到,踌躇一下。
其实楚枫再清楚不过,从没学过医的福团怎么可能会治鸡瘟?又怎么可能有队员们都没发现过的、一株就能治鸡瘟的神奇草药。
这些,都是福团恐怖逆天的福气,一旦有人科学地质疑,就会被不科学的福气打脸,颜面扫地。
在福气文里,顺从福气女主就是最大的科学。
但楚枫来这里这么久,勤劳善良的陈容芳、泼辣八卦的花婶、热心肠的宋二婶,这些人,这些事都是真实存在的。这片土地肥沃,需要辛勤的汗水浇灌,就能长出丰硕的果实。
不顺从,也未必活不下去。
楚枫记性很好,她清楚流利道:“今天早上秦老师、钟大夫解剖了一只鸡,病鸡的肝脏上有灰白色的坏死点,是鸡霍乱的症状。鸡霍乱的急型如果发病快,病鸡还没有症状就会死去,我们队里的鸡发病不算快,是缓慢亚型,加上另一种呼吸道疾病,被误认成了鸡新城疫。”
“鸡霍乱随时都可能导致病鸡死亡,中草药药性缓慢,为了快些治疗,钟大夫和秦老师早上就选了青霉素注射,磺胺类药物双管齐下,喂了三顿才见到效果,一株草药就能立竿见影见效的事,按常理确实不太可能。”
有懂些医的队员点点头,中草药是好,但是任何药,都不可能吃一株下去就立马起作用啊。
一个队员问:“鸡霍乱不是会传染其他家禽吗?”
楚枫说:“队里在秋收前,担心鸭子糟蹋田里的水稻,统一卖了鸭子,所以这次只有鸡在感染。”
那个队员点点头,不由对楚枫刮目相看。
这小孩儿记性确实好,也不怯场,哪有年春花说的一点瘟鸡崽子的模样?
反而是年春花口口声声有福的福团,一问三不知,只会一副白嫩圆润的模样说她感觉能够治鸡……不是那队员不爱护小孩儿,主要是太有违常理了,要是福团莫名其妙给他的鸡吃来路不明的草药,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洪顺也心理舒坦,听楚枫说话,他觉得楚枫至少正常。
听着福团说的什么感觉……洪顺头都大了,但又不可能和小孩子计较。
年春花怎么可能看不出洪顺的倾向?她阴狠的三角眼就泛起了嘀咕,楚枫,一个上辈子嫁给混混,丢了全家人脸的瘟鸡崽子,咋还能得了书记的青眼?
想想这段时间的怪事儿,年春花起了疑惑,难道这个瘟鸡崽子……
想想又不可能,如果楚枫和她一样有上辈子的记忆,那不得抱紧福团这个福娃娃?况且,上辈子这个楚枫记性确实也还不错,可惜啊,就是记性太不错了。
上辈子的楚枫居然敢和福团争去市里上学的名额,结果呢?被混混糟蹋了。
被混混糟蹋是个多丢人的事情,传出去就没了脸,年春花干脆做主,让楚枫嫁给那个混混。可这楚枫是太没用太没福了,她记性太好,就是忘不掉那天发生的事情,从此就郁郁寡欢下去,精神都不正常了。
怎么现在楚枫还能出这么大的风头?
不说年春花心里如何不服,刚才跪拜福团的一个老太太看看福团,又看看脸有怒色的洪顺,不解道:“你们的鸡也好了?你们的鸡也吃了仙女给的草?”
刘添才道:“老表嫂,谁给你说有仙女?我们的鸡在好转,那是因为吃了钟大夫开的药。”
老人大多耳背,刘添才大声地在老人耳朵边上说:“还记得钟大夫吗?就是兽医站的医生,谁家的家禽家畜生了病都让他去治的那个钟大夫,他开的药有效果了!”
老人点点头,有些没反应过来地重复:“钟大夫开的药有效果了……”她似忽然一警醒,“没吃仙女的草药,鸡也能好?”
刘添才擦了擦汗水,一些老人因为经历的时代不同,迷信得多,需要做的思想工作也就越多。
刘添才越发厌恶年春花装神弄鬼,他扯着嗓音:“世界上没有仙女,人得病找医生,鸡鸭生病找兽医,老表嫂,不信的话你问你孙女儿。”
这个老太太的孙女儿也在这,十多岁的年纪,圆脸蛋,两个大辫子搭在身前。
她有些害羞地说:“奶奶,钟大夫的药起效了,我们的鸡都会好。”这个孙女儿比较害羞,没有单秋玲那么泼辣,现在才敢去扶自己奶奶起来,她有些哽咽:“奶奶,你别跪了,你膝盖不好。”
她从没见自己的奶奶跪过谁,一颗心怎么能不痛?福团比她还小,连学也没上过,自己奶奶凭什么跪拜她?
老太太环视四周,队员们脸上大多喜气洋洋,她们站在夕阳下,手上身上都沾满劳动的灰尘,却腰杆儿笔直。
她们不用依靠仙女,不用弯了膝盖对仙女三跪九叩,祈求仙女的垂怜,就靠自己的劳动,靠钟大夫开的药,大家就能救回自己的鸡来。
老太太问周围的队员:“咱们的鸡真的好了?”
队员们确认:“真的好了,咱们的付出都见效了。”
老太太一双眼不由迷蒙起来,喃喃念:“新时代好,新社会好,医院好……”
当初,谁家得了鸡瘟,只能眼睁睁看着鸡一个接一个死去,在场坝上求遍漫天神佛也不管用。老太太一直就在想啊,如果世上真的有神佛,每天在心里求神问佛的人这么多,神佛管得过来吗?
人,落到最后还是得靠自己。
老太太忽然一激灵:“那福团不是仙女?”
她本来站起来的膝盖又弯了下去,脸上每一根皱纹都刻着古老的崇敬恐惧:“不能对仙女不敬,仙女的草药有效,我看见了,我们都看见了……”
年春花一扬嘴角,幸好这老太太是明眼人。
老太太的孙女却泪眼迷蒙,这是她的奶奶,她生病时会给她吃糖的奶奶,怎么能这么害怕地给一个小孩子磕头?
她一咬牙,从地上捡起神奇植物,一个箭步走到鸡栏面前,把神奇植物喂给另外一只鸡。刘添才本来要阻止她,但是她的动作实在太迅速。
一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见过福团神迹的队员们屏着呼吸等神迹再临,然而,吃掉那株植物的鸡却没有一点好转迹象,仍然病恹恹的。
所有人的神色都不对起来。
福团心里一咯噔,紧张地玩着自己的手指,她的大福气为了保护她的机缘不被抢,所以,只有她使用这些植物时,这些植物才有用。
现在看来,她的福气好像反而限制了她。
队员们果然吵开了:“这也没用啊!”
“我知道了,钟大夫他们每天给病鸡喂抗生素,抗生素的作用和鸡自身免疫力有关系,刚才福团喂的那只鸡,就是免疫力好一些,刚好吃了那株草就有精神一点了。”
有人不屑道:“早就该知道的,也只有傻子才会信一个七岁小孩是仙女,她福团和咱们一样都两只手两只脚,她仙在哪里?是仙女的话,让她飞一个看看呗。钟大夫也能治鸡瘟,那钟大夫是不是男菩萨转世普度众生,医院里的医生护士是不是王母的七仙女下凡救人了?”
年春花听得臊皮耷脸,福团也不高兴。
她虽然不会飞,但她隐隐感觉,她有大福气在身,和大家确实不同。
这时,老太太的孙女清脆道:“奶奶,你看见了,那个草药没用,福团不是仙女,你快起来。”
她搀扶起自己仍懵懵懂懂的奶奶,年春花不甘心:“你喂没作用,那是你没福,让福团亲自喂才有用!”她说着就朝前挤,想把那个孙女掀走,让福团挤进去。
福团黯然垂眸,现在她喂也没有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