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仁卿拱手讨了个饶,俩人说起正事。
先刚用饭时,几个赫舍族人都提起了老家邺州,说京师里最近忽然多了许多往来邺州的客商,都道如今在户部挂了籍的商人可以凭勘合使用驿站,走官路进出邺州,因此族里不少年轻人便都生出了回老家闯闯的想法。
“看来这半年,路大人政绩卓著呐!”
“头先时候是很艰难,索性他们自己挺过来了,山路一开,邺州百业就有希望。”
“三哥儿说的是。”
其实路金麒在邺州的行事,李仁卿时任吏部侍郎,考绩官员,派出的观察使自然有所汇报。知道他的艰难处境,邺州山高皇帝远,豪绅和旧官场盘根错节,想要做实事,上下孝敬不说,备不住还得挨闷棍。
据说路金麒一到任,地方上官员便互相告知,谁也不去见他,只擎等着他自己来拜,又勒令百姓不许往他那里贩卖一粟一米,叫他的钱粮转运差事难以为继。
百姓们自是惧怕豪绅强吏,又怕新来的转运使又是个下来渡劫的,没两天就撂挑子卸任,哪里敢真与他交易,也巴巴的擎等着。
“你猜麒哥儿怎么破的这一局?”
裴宛其实知道,但他没开口,李仁卿摇摇头:“他哪个山头都没去拜,只在漕司衙门口竖了个牌子,上书几个大字——‘收三七,一两二十钱’。”
“开始,也没人敢去换呢,后来还是个急等用钱的老妪,提了一篮子自家采挖的春三七,进了漕司衙门,换了两贯钱出来。后来陆陆续续又有几家山民去换三七,竟都按上中下三等换了钱,一时间此事传遍山野,邺州地皮没叫老百姓挖秃噜皮喽!”
裴宛也笑了,他其实还知道,那头一个老妪,压根就是路金麒自己花钱雇的。
“……三哥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裴宛点了点头。
“我忘了,刘庆得给你写奏呈呢。”
“不是刘庆。”
“……”
李仁卿暗骂自己一声,叫你多嘴。
明德宫。
见过了等着回事的詹士府官员,裴宛回到花间,又换了一身燕居服。
便有小太监过来回今早紫极朝天阁的事:“今早贵妃娘娘去了朝天阁,听朝天阁里洒扫的道童说,娘娘是为了四殿下入经筵一事前去恳请陛下的。”
阖宫只有一位贵妃,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裴宛点了点头,挥挥手,叫退。
李仁卿翘起一条腿,捧着清水碗抿了抿,不由叹道:“这位贵妃娘娘,素来识大体,今年却是怎么了?忽巴拉的这么等不及?”
这一年里,这位贵妃没少明里暗里打些主意,按李仁卿自己的想头,这事儿压根就是没影的,不可能的。但难保痴人不会做梦不是?
“殿下,您打算怎么处?”
这些宫闱内斗,裴宛沾上一点边儿就觉得膈应,头疼得紧,一副不想谈想送客的架势。偏偏李仁卿爱拔老虎须,还问:“殿下,你还记得这位贵妃娘娘当初怎么入宫的嚒?说起来,跟咱们渊源不浅呐——”
“这话你慎言,难保隔墙有耳。”
“嗳,要说别的宫里也就罢了,这明德宫我是信的,连苍蝇腿上都绑了线呢,飞不出一只去。”
裴宛没搭理他,只听李仁卿唏嘘道:“是当初贵妃娘娘为搭救浣州女孩,自愿入宫的,那时候该是假戏,后来浣州两案并起,薛乓泽锒铛入狱,娘娘才把戏唱真了的。”
裴宛也想起来那日,他在浣州行宫冷不丁撞上路金喆,她说她是陪着‘阿蛮’一起来的,以至于后来面圣,他顺势还说了一句“不若撵出去”的话,希冀她们真的能安然无虞出宫。
“三哥儿,你说是不是世事无常啊……”
是啊,世事无常。
……
此时,距京师三千多里地远的邺州。
盛大的沐象节持续了整整一日,山溪下,河水边,田间里,到处都是载歌载舞的盛装赫舍族人,以及大象。
虽然知道此地山民喜欢驯养大象来载物耕种,但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大象一齐出动,嬉戏玩耍,转圈跳舞,一时间只觉得地动山摇,树也被撞倒了好些。
庆幸的是这些大家伙极通人性,只要你不冒犯它,它也很少去冒犯你。
“见象吉祥,见象吉祥!”当地人都这么说着。
路金喆坐在象鞍上,浑身也被抹了一头一脸的泥水,却仍乐得不愿下来,这可比骑马有趣多了,那么高,还稳当。
“姑娘,你瞧它们可真聪慧,”小燕儿一戳金喆,悄悄道:“这么多大象走来走去,没有一只象踩屎粑粑坑!”
路金喆忙不迭点头:“我早发现了,没好意思说!”
柳儿一脸无措,紧紧地抓着象鞍,一刻不敢松手,也不敢左右四顾。
金喆忙道:“柳儿,你怕大象啊?还是怕高?不然咱们下去罢!”
“没碍的,就是小时候在京师,也去沐象,我撩大象尾巴,被踢了一脚……”
“……那你没事罢?”
“那是象园驯过的大象,没事,就……只是害怕罢了。”
虽如此,金喆也想着叫驭象师停下来了,正说话间,她的手绢不小心掉下去,正惋惜着恐怕没法儿捡,只见前头大象低下头,象鼻弯弯,一吸一卷,竟给递了上来。
“它果真极聪慧!”金喆猛地拍着柳儿,“你看你看!”
柳儿小心翼翼睁开一丝眼缝……
沐象回来,金喆还念念不忘呢。
邺州不仅山多,此地树木长得也高大无比,合抱的参天大树随处可见,山花也开得烂漫,此时六月,正是粉花决明盛开的时候,山里山外,一片粉霞如雾。
花林掩映之间,山民们的竹屋木屋零星点缀其间,阡陌道路两旁,不时有背着孩子的妇人走过,笑着同她问好,请她来家里用一餐饭。
“谢啦,婶婶,我去哑婆阿嬷家吃饭!”
哑婆就是本地一位从小便患了哑病的婆婆,也是当初麒哥儿写了卖三七的牌子后头一个上门的主顾,实在是急着使钱,收了金喆二两银子,配合他们演了出戏。
……
“哑婆阿嬷!我来了”金喆耸了耸鼻子,“今儿咱们吃什么?”
她把今儿沐象时买来的一提肉放到灶房,阿嬷正在做簸箕饭,有米有鱼,香得很,见她来看,忙打了个手势,意思是本来想煮一只鸡,没有买到好的,很愧疚。
金喆却以为阿嬷是在说自己没去成沐象,很遗憾,忙道:“没事呢阿嬷,明年再去也成啊!”
阿嬷的儿媳在一旁,见她们一老一少鸡同鸭讲,还讲得挺热闹,摇了摇头。
开饭,大家一起帮着摆桌子,阿嬷儿媳也忙忙碌碌。
“嫂子,你腰疼好些了没?”
“劳烦小姐惦记我,吃了药好些了,这不,下地也不疼了。”
当初阿嬷着急使钱,也是为治儿媳的腰疼病,本以为是得昧良心帮贪官糊弄乡里,后来发现新来的漕司大老爷竟是个有担当信任的好官,因此一家子便越发愧疚当初的小人见识,对外地来的路家兄妹照顾得很。
柳儿从旁摇头:“女人家腰疼不是玩笑的,嫂子合该再多吃两副药,好好将养。”
阿嬷儿媳哪里不知这个道理,叹了一口气:“托路大人的福,家里男人谋了个漕卒的差事,我们娘俩才不致于三餐不继。可地也要有人种呢。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只有后山那一片田,路险缺水,二十年前清丈土地的时候,据婆母说,只是因为没送礼,瘠田就被划成了良田,一直都要多担着两分税。”
路金喆蹙起眉尖,不由气愤道:“这些田税官员也太不是人了些!那后来你们有没有报官呢?”
阿嬷儿媳沉沉吐了口气,冷冷道:“一介一介的官儿,头些年也报过两回,一回被撵了出去,一回挨了顿打。”
金喆与柳儿对视一眼。
“嗳,说这些做什么,姑娘远近打听一下,这家家户户,有多少有税无地的人呐!更有的是有地无税的!用饭,用饭罢……”
洗澡换了衣裳,金喆坐在书案前,摊开一张纸,思忖着写信。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她好像就再也不是从前的自己,一味的兴头都在吃喝玩上——可能是来时路过德州,当时德州遭遇多年不遇的大雪,大雪压毁城垣,压塌房舍,以至数万人流离失所。
她头一回见到赈济粥棚,排到天边的长队,一车一车的尸体抬到化人场。
这不是浣州行宫,庶人起兵造反招来杀戮,也不是渡鹤,是出于掠夺与保护的战争。这只是一个原本平静的州府,只是下一场雪。
雪原本是无辜的,她以为大雪的不堪,最多只是雪化时留给人们一个满是泥泞的世界罢了——可是,又怎么能怪雪呢?
一路思绪,忧心忡忡,麒哥儿说,这才是真实的人间,贵胄公卿住在锦绣堆起来的房子里,写出来的文章和说出来的话却从都离不开“百姓”的人间。
金喆于是尝试给裴宛写信,他回信,以简白的语言概述了德州官员做了哪些事,朝廷委派了什么人,做得得体的地方,失察的地方等等。
写到后来,几乎都是他的自查自省了。
……
金喆数了数密匣子里的回信,已经有两封。
她合上新写好的这封信,交给楼下柳儿。
“等等……”
她住的房子前,种着一棵枝叶繁茂的盾柱,开着满树金色的花朵,那么高的树,那么稠密的、金灿灿的花儿,不论从哪里看去,都美得不似在人间。
拾起地上干净的一枝花儿,放进密匣子里,轻轻道:“连它也送去罢。”
这是我窗前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