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前来参加君山大会的少林寺僧众是离开得最早的一批人,为首的空智先被范遥打伤,又被杨逍讽刺,末了见数千武林人士竟无一人相随,自己还被气得呕血而去。
黛绮丝和金九龄两人随即便领了一支小队,跟在其后,暗中保护,算算时间,去了大约也有个四五日了。
期间每日均有讯息通过明教暗门的渠道传回。
叶燃和杨逍两人尤为关切初次独担重任的黛绮丝,口中虽是不说,每日却是必得等少林这一路的讯息传来看过,方才安心。
黛绮丝最新传来的讯息是昨日傍晚高层会议前收到的,叶燃和杨逍是均已看过的,其中暗记内容并无异常,可见至少在昨日晨间她还是安然无恙的。
而这一路的暗门探子落入敌手的时间可能更早,足见这一行人是早被盯上了的。
竟能对六大派同时发难,其中所需人力物力不小,绝非临时起意,必定是谋划已久的行动,可见藏在幕后设计之人的处心积虑。
叶燃心中也颇为担忧黛绮丝和金九龄两人的安危,但她当日特意点了金九龄与黛绮丝同行,为的就是金九龄这人机谋多变,江湖经验极为丰富,又极其擅长应对各种场面。
只要对方不是武功高绝,一照面就把两人立毙掌下;只要对方给了金总捕头开口的机会,别的不提,保住性命倒也并非难事。
所以直至此时,叶燃倒还能稳得住。
见杨逍这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冲出去的模样,已然是有些昏头了,遂开口叫他道:“杨左使,你先坐下。”声音中蕴含了一丝佛门“狮子吼”的内力在内。
杨逍当场只觉脑中“嗡”地震了一声,如同黄钟大吕,振聋发聩,立时便冷静了下来,自知方才举止失当,朝四周拱了拱手,便一言不发地坐下了。
他与黛绮丝虽不曾公开相认,日常行事却也不曾刻意避讳过,明教高层众人皆都知晓内情,因而便是往日里看他最不顺眼的五行旗中人,也不曾有什么讽嘲之举,反倒是破天荒地面露了关切担心之意。
只杨逍现在心乱如麻,也无从一一细察。
叶燃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敲了数下,心中已经有了定计。
救人如救火,容不得商量,非常时刻她也不再多加询问,当场便下了教主令,众人无不凛然应诺。
“锐金旗援华山,烈火旗援崆峒;洪水旗分其半援昆仑,其余人等随厚土、巨木两旗驻守本岛。”
叶燃语气淡淡,并无多少激切之意,但每点到一人,那人立时便起身拱手,待听完便领命出帐而去,自行调派旗下教众。
一时之间只听脚步声纷沓而去,杂而不乱,不过数瞬之间,帐中之人就已走了大半,叶燃这才将目光转向殷天正,“峨眉派便有劳鹰王率天鹰旗前往相助了。”
殷天正亦起身拱手,肃然应诺,看叶燃仍看着自己,心中已明其意,朗声道:“教主放心,殷某知道利害,此去绝不和灭绝那老尼姑斗嘴便是。”
他人老成精,自然知道明教大举救援,为的是结恩于人,自然是不会去做那等施恩反被怨恨之事。
叶燃点了点头,又提示他道:“灭绝师太扶弱怜贫,却不大喜欢青年男子失态。”
她这话一出,殷天正立刻便明白了。
自家事自家知。
他膝下一儿一女,长子殷野王别的尚可,却有个好色的毛病是改不了的。峨眉派女弟子多在妙龄,其中也不乏面容姣好者,若带他同去,日常相处间,无事也要生出事来。
倒是幼女殷素素,平日里家中虽是娇宠,但她愿意的时候也是能扮得极为乖巧,极能讨长辈欢心的。
因而此去驰援峨眉,儿子是决计不能带的,必得丢在岛上,女儿却是非带不可的。
峨眉派此时所在之处距天鹰旗的一座分坛颇近,他旗下教众又人多势众,武功也很看得过去,因而就算带着殷素素同去,自忖也并无什么危险,反倒是能在教主面前露个脸。
他心中盘算已定,遂行礼告辞,自行去调派天鹰旗兵马了。
见殷天正领命去了,叶燃目光扫过帐中所剩之人,见韩千叶面露焦急之色,口唇微动,似是想说什么,遂出声道:“韩门主,你替我坐镇岛中,监察异动。”
韩千叶刚想请命前往援助少林,冷不防听她这么一说,原本想要再据理力争一番,却忽地听出了她话中含义,不由得愣住了。
黛绮丝是他爱侣,金九龄于他也有半师之谊,这两人一起出事,他比杨逍更为焦急,只是此前帐中人多,不得不强忍了下来。
他向来知道黛绮丝对这位教主是无条件的信任和佩服的,也知道教主颇为看重她,但这话的意思是教主要亲自前去?
虽然心底不愿意承认,但若是教主亲自出马,救回人的机率确实比他自己去更有
果然便听叶燃道:“杨左使、范右使、韦蝠王,你们随我同去。”
她心中隐隐有个猜测,但还需要亲眼看到才能证实,少林寺遇袭处应当是此事破局的关键。
杨逍等三人领命自行出帐,整备所需物品去了,一刻钟后至北面湖岸处汇合。
叶燃又复跟韩千叶交代了几句,见他点头去了,方才缓步走出大帐。
天空中已泛起了鱼肚白,尚有几颗星子零零散散地点缀在天际,不肯被破晓的曙光掩去。
晨风阵阵,自湖面掠过,朝此方而来。
她伸出手,闭目感受着风中带来的微微潮湿感,有着湖水的气息,以及藏在湖水之下的……寒意。
想来会是个好天气。
叶燃率杨逍、范遥和韦一笑三人离岛未久,韩千叶刚巡视了一遍湖岸,正负手立在岸边,若有所思。
便见水面上一叶扁舟如离弦之箭一般,飞也似地直朝湖心岛的方向而来,不多时便已到了岸边,一望便知操舟之人不是寻常渔家,必定武功精湛。
待扁舟靠岸,自上面匆匆跳下一个人来,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俨然一副渔翁的打扮,韩千叶迎了上去,恭恭敬敬地拱手行了一礼,道:“见过方帮主。”
那人亦还了一礼,抬头露出一张中年人的俊雅面容来,却正是新任的丐帮帮主方东白。
君山大会后,丐帮正在群龙无首,众人惶惶然之际,陡然见到昔日名震江湖的“玉面神剑”方东白方长老现身,自四大长老以下,丐帮高层众人心中倒是惊喜之情占了一多半。
除去已经叛帮被处置了的掌钵长老外,另外三人本就是方东白尚在丐帮之时的下属,对他敬仰之情犹在。
当年假史火龙宣告方东白死讯之时,他们三人还狠狠哭了一场,现今见方东白虽然面容清减,武功却犹胜当年。
又正值丐帮影响力大减,风雨飘摇之际,简直如获至宝,如同从天而降了一个镇海神针。
当即就在君山上开了个小会,恰巧丐帮高层皆在,立时就推举方东白继任了丐帮帮主之位。
虽然因镇帮之宝打狗棒不知下落,打狗棒法亦不曾得传授,这位置不如历任帮主那么稳当,但此时丐帮之中论资历论武功,都无人能挑战他的权威,是以并无人有任何异议。2
能坐上丐帮高层位置的人,心中或许有些小算盘,却没有一个傻子,自然都明白若是丐帮这艘大船沉了,自己也捞不着好处。
再见方东白处置帮务头头是道,极为妥当,竟是挑不出半点岔子来。
因而竟是上下一心,齐心协力地襄助方东白,不过几日,丐帮已经一扫此前君山大会后颓丧之风,俨然有中兴气象了。
方东白回想起数月前自己还在汝阳王府中,毁身弃名,自甘下仆,委曲求全,一心等待着向整个正道江湖复仇的日子,几乎恍若隔世。
只能庆幸在尚未造成什么实际后果之时,他就已经被叶燃从汝阳王府中拎了出来。
他是和金九龄以及外门打过交道的人,也知道叶燃手头有一种能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本事。
叶燃却不曾在他身上下过什么禁制,甚而至今也没有要求过他去做什么。
但方东白毕竟是做过丐帮长老多年的人,眼界见识尚在。
早在君山大会前,丐帮就已然渐渐势微,而此时的元廷天下乱象丛生,明教却是气运旺盛,大业可期。
丐帮同明教合作,乃是大势所趋。这条船上得越早,往后的待遇自然越好。
因而方东白大清早一收到下面帮众传来的讯息,便立时不带半个下属,亲身赶了过来,谁知上了岛却不见叶燃踪影,唯有韩千叶一人在此相候,倒像是早就知道他要来一样。
方东白倒不知道韩千叶如今已接了外门门主一职,却知道他亦算是叶燃的自己人,遂也不避嫌,开口就问起了叶燃去向。
只见韩千叶默默自怀中掏出一个锦囊,向自己递了过来,道:“教主命我若是今日之内见到方帮主前来,便将这个锦囊交给您,其余的我亦不知了。”
方东白眉头微皱,接过锦囊拆开,里面果有一张纸条,墨迹尚新,笔致英挺,他认得正是叶燃的笔迹。
当下匆匆看过一遍,又看了一遍,方点头将其收回怀中,同韩千叶道:“有劳韩先生替我传讯给叶教主,就说我已知晓此事,定当照办,还请叶教主放心。”
见韩千叶拱手应了,他也不多留,跳上扁舟,径直去了,举止间倒较先前从容了许多。
韩千叶目送着方东白离去,方转身朝营地去了。
依例五行旗应各有一个百人精锐小队随从护卫,叶燃等人轻功卓绝,故而先行一步,五行旗此时不及相随,待整备之后也是要赶上去的。
叶燃临行前特意嘱咐他只需冷眼旁观,留神监察即可,无需插手。
就算五行旗一起反了天,他也只需带着心腹手下往洞庭湖里一跳,保全自身即可。
黛绮丝不在,此间再无一人的水性能胜过韩千叶,便是洪水旗旗众也远不如他,何况当日在布置水下机关时,他早按照金九龄的吩咐留了后手。
此时左右无事,他正好去看看颜垣他们打算要如何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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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果然是个好天气。
暖阳当空,微云丝丝缕缕地被天风吹得四处飘荡,恰到好处地遮住了日光的酷烈。
黄土垫就的大道去年官府刚发劳役修整过,此时尚算得上平坦,却也不过是将将能容得下一人一马缓缓而行。
当初开辟这条大道的民夫们不过是附近乡间招来服苦役的村民,元廷又严禁民间使用铁器,只靠着赤手空拳和木石所制的工具,是绝无可能开山凿石的。
遂只能沿着这座不知名的野山山脚绕了多半圈的距离,这才延伸向北,与隔壁县的道路续接成了一体。
在山势平缓之处,却陡然横出一条小径,蜿蜒直朝山中而去,两侧野草横生,一看便知并非人力修筑,而是多年来被人来去踩踏,自然而然形成的野路。
沿着野路往山中而行,不过数里路,便可见到一个小小的山坳,其中有一条清浅的小溪横穿而过。
四周山色翠深,林木丛生。虽说不上什么风景秀丽,却也是静谧安详的一处所在。
本地山民进山之时,往往在此略作休整,补充随身携带的食水等物再往前行。
此时这山坳中却只见树木倒伏,野草零残,山壁岩石之上尽是被兵器劈砍出来的痕迹,夹杂着溅上去的黑红血迹,触目惊心。
溪水泛着淡淡的粉红色,血腥味儿引来的蝇虫“嗡嗡”地绕着地面上的断肢残臂打转,显然不久之前曾经有人在此激烈地打斗过。
叶燃蹲下身仔细察看着溪水中凌乱的痕迹,半晌方抬头望向右侧数丈高的山崖,道:“往那处去了。”
韦一笑此时亦站起了身,点头道:“足印太过凌乱,我只能分辩出在三到七人之间,分作两批而行,其中……”他看了一眼杨逍,道:“其中有一女子。”
明教此次派出之人只有黛绮丝一人是女子。
杨逍心下一沉,转头便去看叶燃,却见她一直盯着方才所指的那面山崖,眉头微皱,若有所思。
当下也不打扰她,自己同范遥和韦一笑四处查勘起来。
他们均是江湖经验老道之人,虽不如六扇门中人那般擅长寻踪,但也的确能看出些东西来。
不多时三人便重在叶燃身旁再聚,将各自发现的线索汇聚了起来。
由山坳中的打斗痕迹可以看出先后共有三拨人来此。
第一拨人事先埋伏在四周,在树木草丛中设置了机关,预备暗算后来的人。
四周林木之上上还有极深的新鲜勒痕,可见挂上了极为沉重之物,多半便是机关~弩了,此时对面山壁下还有数支断箭,显然是失了准头,撞到山壁之上再掉下来的。
由此可见,倒并非破城~弩这样的军中利器。
第二拨人应当就是少林寺僧众了,一行人走到此处歇脚,在溪水旁陡然遇袭,随后和埋伏之人搏斗了起来。
地面上还有散落后被踩踏入泥的干粮碎渣,细看之下皆是面饼菜团之类,并无半点荤腥,某截断臂上还残留着半截土黄色的衣料,一望便知是僧衣。
第三拨人便是黛绮丝和金九龄领着的明教中人,应是见少林寺众人遇袭,赶上前营救的。
到目前为止,尚未在此间发现明教中人的尸骸残肢,只拾到一个暗门探子出门必备的随身包,断口锋利,像是在打斗中被利器切断的,其中所备物品齐全,尚未用过,上面亦无血渍痕迹。
不得不说,这一点让大家都略微舒了一口气。
唯看叶燃仍是眉头紧皱,刚放下的心不由得又提了起来,却听她指着右侧一块巨石道:“那边有尸体。”
叶燃五感敏锐,远胜旁人。
她此前便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鲜血气息自某处传来,与山坳中浓重到中人欲呕的血腥味截然不同,其间还夹杂着一种淡淡的脂粉香味,
黛绮丝天生丽质,日常从不用脂粉香膏等物,因而这个味道不可能是来自黛绮丝的。
这股带着脂粉香的血腥气息时有时无,又十分微弱,换了个人决计察觉不到,便是以她的嗅觉之敏锐,也是凝神了这许久才分辨出来位置所在。
杨逍见叶燃面色凝重,便知此中必有蹊跷,当下也不多言,招呼着范遥过去,两人四臂按在那巨石之上,运起千钧之力,重重地将那巨石往低处一推。
却只觉得手下并不如所料的那般沉重,尚未来得及惊讶,便见那巨石竟是如同没有分量一般,滴溜溜地朝下滚去,“咚”地一声砸进了溪水里,泥水四溅,将四处皆是血迹的地面又浸了个湿透。
却原来那“巨石”并非巨石,而是不知什么人,以木头草皮等物所制而成的,外间涂饰成岩石模样,与四周山壁浑然一体,若非上手去推,决计看不出竟是假的来。
此时被杨逍范遥推开,原本掩在其后的一具呈面朝下姿势的尸体也露了出来,看不见容貌,只身形纤细,显然是一名女子。
杨逍只来得及看清那身形,当即呆了一呆,一个字都没说得出来,便急痛攻心,身子朝后倒仰下去,幸好一旁范遥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了。
叶燃亦飞身过来,一掌拍在他大椎穴之上,如前般送入了一丝“长生诀”真气,又沉声喝道:“不是黛绮丝。”
韦一笑随手拾起一根树枝,走过去将那尸体挑着翻了个面,将那张脸看了个清楚。
那女尸脸色青白,又沾了不少污泥,也看得出生前应当是个美人儿,却决计不是黛绮丝,当下长吁了一口气,亦道:“不是黛绮丝。”
范遥见杨逍已经渐渐恢复过来,至少能自己站住脚了,方放了手,拍拍他肩膀,也走过去仔细察看那尸身。
他心思远较韦一笑细密,立时看出了蹊跷之处,心中大震,不由得抬眼看向叶燃。
叶燃此时也走到了那女尸旁边,一眼便看到脖颈血管之处有一个极为明显的齿印,齿痕平整,并非猛兽所为,观其大小倒像是被人咬出来的一样。
再看她脸色青白,全身衣物整齐,并无别的伤处,唯有那齿痕处凝有血迹,身上的脂粉香气正是她此前闻到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