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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2 / 2)

他站在台阶下,笑意温和地向送他出来的祝余道别,尽管只是款式普通的,除了商标便连图案都没有的那种休闲装,依旧遮掩不住他长身玉立的卓然风采。

祝余扶着门框,应了声好,语气也十分柔和:“你开车要小心,不要开太快。”

这样的叮嘱殷切家常到让人心生温暖,仿佛她是在送来做客的老友出门。

感觉有点好,以至于池鹤脱口就是一句:“明天见。”

祝余嘴角翘翘,眼睛的弧度变得更明显了,“好呀,明天见。”

话已经说了出口,池鹤虽然觉得有点冲动了,但也没想收回来,冲她又点点头,这才转身往马路边走。

车子停在咖啡店对面的马路边上,他过了红绿灯,一直走到车边,忽然心有所感地抬头往对面望去,隔着穿行的车流,昏黄的路灯和婆娑的树影,他看见仍旧站在店门口目送他的祝余。

见他看过去,她还冲他轻轻挥了挥手,算作是道别。

池鹤这一瞬间只觉恍若隔世,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是细细一追究,竟然又找不到踪影了。

只好略有些遗憾地发动车子,缓缓向前汇入车流。

兴许是白天和庄家见了面,晚上又和孟霏在电话里起了争执,多次触发“外公外婆”这个关键词,晚上好不容易睡着之后,池鹤开始做梦。

久违地梦到了他被送回外公外婆家之后的事。

八月盛夏的阳光照进安静的巷子里,在老旧的院墙上投下一片泛着金边的光。

孟霏和外婆拉扯着进了卧室,他站在客厅,既委屈恼怒,又懊悔不已,手足无措地盯着门口。

院门响起一阵推门声,进来一位身材高大,头发花白的老人,他见到他,走过来摸摸他的头。

池鹤似乎听见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半晌孟霏和外婆从卧室出来,脸色都很难看,外公问道:“真的决定把小鹤给我们带了?”

孟霏叹口气,露出为难的神色:“我也没办法,爸,小鹤这孩子实在是……脾气太坏了,一言不合就跟人打架,我平时又忙,根本管不了他,只能劳累你和妈……”

“行了行了,你是我跟你妈生的,能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跟自己亲爹还装模作样,你累不累。”外公面色愠怒,“你儿子脾气怎么样,你比我们清楚,我和你妈帮忙带也行,但你记得,孩子是为了谁为了什么事打架的,你别骗着骗着连自己都骗了,别以为他还小,他什么都懂,人心要是寒了,这辈子有你受的。”

孟霏被骂得脸孔涨红,向他看过来,又难堪地避开。

池鹤看了却想起在庄家的日子。

庄世凯娶了她进门,却没有搞定儿子庄概,庄概将他们母子俩视为入侵他领地的敌人,本身就娇纵的性格更添几分恶劣,他骂孟霏是狐狸精,骂池鹤是没爹养的贱种,他想骂回去,孟霏却不许,说过段时间就好了,等庄概知道他们不是坏人就会接受他们了。

池鹤信了,之后一日日看着孟霏为了讨好父子俩强颜欢笑,卑躬屈膝,他去安慰他,却被她一巴掌推开。

“别在这里碍事,回你房间去,我要休息了,没时间管你。”

这只是开始,此后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孟霏不仅自己将自尊放到地上被庄家人踩,还要他也像她一样忍让庄概,就连庄概抢了爸爸送给他的钢笔,她也毫不在意,说以后给他买更多更好的,说要大度,这样才会讨人喜欢。

可庄世凯并不喜欢他,他的冷淡毫不遮掩。

他觉得难受极了,发现原来书本里写的“屈辱”是这种滋味。

庄概的祖母曾经轻蔑地评价孟霏:“世凯喜欢她那张脸罢了,她也就这张脸,要不是长得够好看,还有点手段,会伺候人,世凯怎么可能娶她,我庄家的门可不是那么容易进的。”

至于他,“拖油瓶,给口饭吃饿不死就行,随便养几年,等成年就打发了,庄家的一切只能是小概的,什么阿猫阿狗也想分家产?做梦呢,嗤——”

孟霏一直想生一个自己和庄世凯的亲生孩子,最好还是男孩,但大半年了都没怀上,直到三个月前才有好消息。

她迫不及待地宣布自己怀孕,开始准备享受贵太太的生活,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在庄家当家做主了。

然后庄概推了她一把,她从楼梯上摔下来。

池鹤为此跟庄概打了一架,他可以不在意未出世的弟妹,但他很怕孟霏也会死。

他把庄概狠狠揍了一顿,换来的是庄世凯和庄老太太的怒斥和责骂,他们说他小小年纪就这么狠毒,必须严加管教才行。

也换来了孟霏把他送到外公外婆家的决定。

孟霏走了,他留在了外婆家,换了新的学校,认识新的同学,生活逐渐轻松下来,他在这里终于是回自己家。

自行车滚过水泥路面,有少女稚嫩的嗓音传过来:“池鹤哥!”

他回过头,看见两个小姑娘手牵手地跑过来,笑嘻嘻地跟他说话。

他们要去杨阿姨家摘花,“好多茉莉花,杨阿姨说可以送给我们做花环,池鹤哥你要不要的?”

他赶紧摇头,妈呀,那是小女孩玩的,他玩算怎么回事?

一堆茉莉花香得让人想打喷嚏,他扭头,看见顶着花环的小姑娘盘腿坐在身边,聚精会神地看小说,毛茸茸的碎发覆在鬓角。

周围都是书架,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灰尘在空中飞舞。

楼下传来男人的声音:“你们四个,下来喝凉茶,快点!”

“知道啦,马上来!”坐他对面的小男生应了声。

他们嘻嘻哈哈地下楼喝解暑的凉茶,茉莉花环被忘在了二楼的地板上。

他看不清他们的脸,只听见他们嘻嘻哈哈的说笑。

那一年夏天似乎特别热,因蝉鸣都比往年的要聒噪,烈日穿过树荫灼烧着地面,有人来敲孟家的院门。

吵架声传了出来,几个披麻戴孝的壮汉在院子里指着年迈的外公外婆骂,骂他们生出孟霏那样的蛇蝎心肠,老公死了就把公婆撵回乡下,还把房子卖了把儿子带走,老人到死都没见到孙子,死不瞑目。

又骂他是白眼狼,说他爷爷奶奶以前多疼他,他却只听他妈的话,根本不配姓池。

不知道是谁从背后一脚踹在他的背上,有人上前来按住他的肩膀,他的膝盖被强行踢弯,跪在地上。

他听见他们说他不配当父亲的儿子,他抬起眼,看到妇人怀里抱的黑白相框,苍老的,年轻的,是他的祖父母和父亲。

他们像是在注视他,问他为什么不回去看他们。

院子外围满了看热闹的街坊,他听到有一道刻薄的女声说:“我早就看出来,孟家这小子养不熟的。”

他们打砸了孟家,扬长而去,骄傲了一辈子的老人,因为女儿被人骂得瞬间变成驼背。

孟霏又回来了,他坐在门口,听着里面传出的争吵和哭声。

他十七岁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事。

孟霏离开后,外公外婆全病倒,在两个月内先后离世。

他送他们上山,走到路口,抬起头看见牌坊门头,写着“状元巷”三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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