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兴平这几年一直在海城和睦医院病房躺着,四个护工两两轮番伺候,一口气吊着,没死,也没有醒。
林然恨周兴平,不肯跟周光彦过来看他,周闻笙医院忙得紧走不开,周光彦便一个人来了。
照例是在病房默默陪了父亲一会儿,但这次与往日不同,这次陪完父亲,周光彦离开医院没有直接回酒店,而是去去往海城监狱。
和睦医院前院长邓宏茂一年前因利用职务之便贪污腐败,行贿受贿等罪名,情节严重,被判处无期徒刑。
周光彦这次来之前,申请到了探监机会。
而他之所以会来,是因为邓宏茂的儿子在一次探监后,联系上他,替邓宏茂转告了这个期望。邓宏茂的儿子告诉周光彦,自己父亲想要在有生之年,将一件陈年往事告知于他。周光彦隐隐猜到那件往事关于什么。
他想都没想便同意探监。
尽管知道邓宏茂入狱后身体情况大不如前,见面时,周光彦还是略微惊讶,没想到现在的他竟会如此干瘪苍老。
隔着细密的铁杆网,周光彦和邓宏茂只能通过电话交流。
邓宏茂抬起颤颤巍巍的手,将听筒放在耳边,看着周光彦,往日眼里的精明不在,只剩迟钝与懊悔。
“光彦,我想你应该清楚,邓叔叔这次想跟你说什么。”邓宏茂缓缓说道。时间有限,周光彦也没跟他绕弯子: &34;关于庄怜月?&34;
邓宏茂点了点头: &34;没错。但我为
什么会想告诉你这些事,或许你想不到。&34;周光彦看看时间,皱眉: “邓叔叔,您长话短说吧。”邓宏茂: “是你母亲托我告诉你的。”周光彦眉头皱得更深: &34;我妈?&34;
邓宏茂: “是。方瑾说,你因为两个女人,几乎跟她断绝了母子关系。一个我不认识,另一个,是庄怜月。&34;
周光彦眨了下眼,淡淡开口: “可以这么说。”
邓宏茂点头: “邓叔叔理解你的心情。其实你跟你爸年轻那会儿很像,只是你爸不如你硬气,能力也比你差点儿,不如你有出息,所以只能听从家里安排,娶了方瑾。但不管怎么说,父母终究是父母,我作为长辈,能理解方瑾对你爱和苦心。&34;
周光彦扬了扬下巴,冷笑: &34;她找你来说情?&34;
邓宏茂摇头: “倒也不是。她希望我把当年的事情,如实告诉你,毕竟她的话,你已经不会相信。&34;
周光彦不作声,以目光审视邓宏茂。
邓宏茂笑了笑:“其实我的话,你也未必会信,或许在你心里,早已经把我和你母亲,归为同一类人。”
周光彦再次看表: “邓叔叔,说重点吧。”
邓宏茂抱歉笑道: &34;不好意思啊,老糊涂了,有时候想到哪儿说哪儿,记不住正事。&34;周光彦凝视着他,示意他继续。
“庄怜月和你父亲的关系,我想你早就知道了。你也肯定知道,你母亲恨透了庄怜月,恨不得害死她,以及她和你父亲的孩子。&34;
说到这,邓宏茂抬起浑浊的眼眸,语气多了几分诚恳: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邓宏茂已是将死之人。凭着和你父母多年的情分,也把你当做自己疼爱的后辈,所以希望你能与母亲早日解除隔阂,毕竟你父亲还躺在病床上,不知道会不会醒来……光彦,邓叔叔土都快埋到眉毛了,今天就跟你说句实话,庄怜月不是你母亲害死的。&34;
他前面铺垫那么多,最后才说出这一句,周光彦默默看着他,心里思忖,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邓宏茂知道他不会轻易相信,叹气道: “你母亲这人吧,有时候确实心太狠了些。其实当年,她的确想对庄怜月和孩子下毒手,不惜为此花了很多钱,提前买通给庄怜月接生的那些医护人员,并承诺事成之后
,会帮助他们移民。但谁也没想到,庄怜月竟难产而死,孩子倒是生出来了,也健健康康的——&34;
周光彦不禁困惑,打断道: “他们不是想置孩子于死地么,怎么后来孩子活了下来,还被送出去了?&34;
邓宏茂愣了愣,惊讶: &34;这事儿你竟然知道?&34;
他本想借着今天这个机会,告诉周光彦,那个不知道被周兴平藏去了哪里的孩子,或许已经健康长大了。
没成想,周光彦似乎早已发现。
见周光彦点头,邓宏茂沉默片刻,开口说道: “因为你父亲,花了更大的价钱,成功让那些医护人员背叛了你母亲。他深知,以方瑾这种性格,如果得知庄怜月和孩子还活着,一定会再找机会报复,不如联合那些医生护士,一起给你母亲演出戏。谁知世事难料,他本想让庄怜月假死,不成
想……”
顿了顿,邓宏茂长长叹一口气: “总之,兴平跟庄怜月,是天人两隔了。至于孩子,那天在庄怜月做手术之前,有位产妇剖腹取出了自己脐带绕颈窒息夭折的孩子,医生护士们便用那个夭折的孩子偷梁换柱,将你父亲和庄怜月的孩子,偷偷送还给你父亲。那是个男孩儿,想必你已经知道了。&34;
周光彦默默看着邓宏茂,不应声也不表态,内心消化着他告知的这些信息。尘封多年的往事,如今清晰显现,令人唏嘘不已。
“光彦,你是不是觉得,邓叔叔在说谎骗你?”邓宏茂见他不说话,问道。他摇头,抬眸看向邓宏茂: “谢谢您愿意告知我真相。”邓宏茂露出笑容: “孩子,那你愿意原谅你母亲了吗?”沉默片刻,周光彦仍是摇头。
&34;我不知道。作为儿子,或许没有资格对母亲说什么原谅还是不原谅,我只是更想遵从自己内心的选择。我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无法为自己选择父母,我唯一掌握的主动权,就是跟他们亲近或者疏离,而我依然选择后者。&34;
周光彦起身,颔首,目光诚恳: &34;感谢您今天告诉我真相。&34;
邓宏茂无奈叹气,点点头,笑容和蔼: “也谢谢你今天过来看我。”
&34;您多保重。&34;周光彦放下听筒,转身离开。
他没在海城逗留,直接赶往机场,乘最近一趟航班飞回
京州,落地便联系林然,让他去自己住处等着。
周光彦回到住处,林然已经坐沙发上等着了,见他回来,扭头问道: &34;大晚上叫我过来干嘛?又想找我这个‘逆子’训话?&34;
周光彦没心情跟他贫,板着脸正襟危坐。
林然很少见哥哥这么严肃,意识到他或许要交代自己重要的事,立马收起那副嬉皮笑脸的面孔,认真看着他。
周光彦简单说了一下今天去海城看望父亲的事,然后将话题引到邓宏茂,把今天探监时邓宏茂告诉自己的事,一五一十转告给林然。
林然越往下听,脸色越暗。他始终沉默,没有打断过周光彦。
等周光彦讲完,也没有立马做出什么反应,就这样默默坐在沙发上,很久都不作声。
“我没法保证邓宏茂的话百分百真实,所以你有权选择不相信。”周光彦说道。林然仍是沉默。
周光彦静静陪在一旁。他能理解林然的任何反应和选择。
不知过了多久,林然的声音打破沉静。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总之,你和周闻笙,是我最亲的亲人。”他起身往外走,拉开门又停住脚步, &34;周兴平不算。&34;
周光彦点头: “嗯,今晚在这儿睡吧。”
“我回去了。”林然关门离开。
周光彦知道,这孩子现在只想独自静一静。凌晨十二点,周光彦收到母亲发来的消息。
过阵子便是春节,他已经连着好几年没回家陪她过年了。
母亲言辞恳切哀求他今年过年回一趟家,哪怕只在家吃顿团圆饭,吃完立马就走也行。周光彦放下手机,起身去浴室洗澡,临睡前才回复母亲,说今年还是很忙,不回去了。除夕夜周光彦是和林然过的。
兄弟俩话都不多,没什么聊的,一起吃了顿外面买的现成饺子,林然喝啤酒,周光彦以水代价,两人碰了碰杯,异口同声——&34;新年快乐。&34;
这个年三十,就算是过了。
吃完饺子林然去洗碗,周光彦打开电视看春晚。洗好碗林然从厨房里出来,问他: &34;好看么?&34;他哼笑一下: “哪年不都一样么?”
林然明白了,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从书
包里找出一副扔桌上: “还不如打牌。”周光彦咧嘴: “真要跟我打?”
林然已经开始洗牌了: “打啊,谁怕谁。”
周光彦扬起下巴: “丑话说在前,赌场无父子啊,你小子别输不起玩儿赖。”
林然嗤之以鼻: &34;喊,谁输不起还不一定呢。斗牛还是抓龟?&34;
周光彦: “当然是斗牛,抓龟多幼稚,我十岁就不玩儿了。”
林然:“赌什么?”
周光彦: &34;钱呗,哦,好像不太行,你没啥钱来着。&34;
林然:&34;……&34;
要不是看在这人是自己哥哥,并且还打不过这人的份儿上,今天高低得给他点教训。
想了想,林然冒出新点子: “那就赌真心话呗,赢家问输家一个问题,输家必须回答真心话。”玩儿法倒是新鲜,周光彦挺感兴趣,点点头,俩人立马开始。
第一把周光彦这赌场老油子就赢了。
&34;有喜欢的姑娘么?&34;他笑眯眯问。
林然暗骂一句无聊,冷着脸答道: &34;没有。&34;
周光彦: &34;真没有?&34;
林然: “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行。”周光彦淡笑着看他洗牌。
第二把,还是周光彦赢。他挑眉问道: “还喜欢沈令仪?”
“你他妈无不无聊?”林然真想抄起水杯扔他脸上, &34;不喜欢了,时间久了就淡了。&34;怕周光彦不信,林然指天发誓: “真没骗你。”
周光彦点头,下巴一扬,示意他洗牌。
总赢也没意思,周光彦故意放水,林然终于赢了一把,乐得合不拢嘴。
“周光彦啊周光彦,你给我等着。”林然咧嘴,两颗虎牙露出来,笑得像个孩子似的。
“问。”周光彦微微挑眉,偏着头,眼含淡笑看着他。
林然终于逮着机会报仇了: “你呢,心里还有沈令仪么?”
“当然。”周光彦毫不犹豫。
/
周光彦: &34;这是第二个问题。&34;
林然: &34;…
周光彦: “但是我可以送你一次机会,省得浪费时间洗牌了,反正只有我放水你才能赢。”
林然:&34;……&34;
就没见过这么有调性的逼王。
周光彦挑了挑眉,眸中的笑意带着几分猖狂。林然: &34;咳,那你回答我第二个问题。&34;
“我不知道。”周光彦摇头,语气平静,却又难掩失落, “我们分开太久了,我也让她受过很多伤害,所以我只希望她幸福,只要她能过得幸福,身边的人是不是我,其实不重要。&34;
林然忍不住追问: &34;所以你可以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34;
周光彦: “这是第三个问题。”
林然: “再放我一次水呗,省得我浪费时间洗牌了。”
周光彦: “我通常只给人一次机会。”
林然:&34;……&34;
逼王人设真他妈稳当,那是一点儿都不带塌的。&34;行,再来,我还不信了。&34;林然洗着牌愤愤说道。但接下来,他再也没有赢过。那个问题的答案,就这样被周光彦埋在了心底。
大年初一,周光彦起床出来,看见林然站在落地窗前。
“哥,又下雪了,咱出去堆雪人吧。”林然兴奋得像个小孩儿。周光彦打了个哈欠: “堆什么雪人啊,幼稚,没劲,不去。”林然穿上外套自己跑了: “你不去我去,在家待着才没劲呢。”周光彦在他出去前喊道: &34;等会儿上超市给我买包泡面,红烧牛肉,再加个卤蛋。&34;
&34;欧了兄dei!&34;林然砰地甩上门。
周光彦想起他那皮样儿,忍不住犯愁,这家伙明明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跟没长大一样。闲着无聊,周光彦陷进沙发,打开电视,想看看春晚回放。这玩意儿真是一年比一年难看,可不看吧,好像又少了点儿过年的气氛。
/
喜剧节目无聊到让他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画面已经切换到国外分会场了。
外景女主持身穿大红色修身羽绒服,拿着话筒随机采访华人观众。画面右下角一行白字标注:西雅图分会场。周光彦愣了愣。
每回看到“西雅图”这三个字,都会不自觉恍神。话筒给到一个白胡子老爷爷。
女主持问: &34;这位老先生,请问旁边的奶奶,是您的太太吗?&34;老爷爷笑容满面点点头,老奶奶也笑起来,带着几分羞涩。
女主持: &34;爷爷奶奶得是金婚了吧?&34;
老爷爷: “五十年啦,今年正好金婚。”
四周观众纷纷投来羡慕眼神。
“哇!”女主持惊叹, “爷爷奶奶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呢。您们作为过来人,有什么关于维护感情的好建议给大家呢?&34;
老奶奶抢在爷爷前面答道: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建议,主要还是靠忍。”大家哄笑不止,纷纷点头鼓掌表示赞同。
老爷爷一本正经: “我觉着吧,最主要还是得勇敢,年轻的时候,勇敢追求,勇敢相爱,在一起之后,有了矛盾,作为男人,也要勇敢低头,勇敢认错。&34;
女主持连连点头: “各位男同胞们,大家说说,爷爷的话对吗?”&34;对!&34;在场男士齐刷刷喊道。
女士们则在一旁大笑。
“谢谢爷爷奶奶,你们太可爱了,请坐请坐。”
女主持环视周围,一眼扫到前排一位漂亮得非常惹眼的年轻姑娘,提着裙摆走过去,将话筒递到姑娘面前。
“我们再采访一位女士吧。哎呀,这位小仙女真是太美了。”女主持忍不住赞叹道。
镜头落到接下来这位采访对象的脸上。
周光彦蓦地一愣,随即心都提了起来。
电视屏幕里,沈令仪落落大方,眉眼含笑,面对镜头丝毫不怯场。
&34;小仙女,请问有男朋友了吗?”女主持看向四周,调节气氛, “可不是我八卦啊,我这是替在场所有单身男士问的。&34;
俏皮话又引得满场大笑。
只有电视机前的周光彦沉着
脸笑不出来。沈令仪摇了摇头: “没有。”周围哗然,给了好几个男人特写镜头,他们都笑得非常开心,目光蠢蠢欲动。
女主持笑问: “这么漂亮都没男朋友呀?那即将迎来新的一年,有没有什么新年愿望呢?比如——-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谈一场奋不顾身的恋爱?&34;
沈令仪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甜美的笑容,柔声答道: “我的新年愿望是,希望雪人同志在新的一年,继续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休息。&34;
女主持挑眉: “雪人同志?”
沈令仪: “是的。”
女主持: &34;这是哪位朋友的外号吗?&34;
沈令仪想了想: “就是一个小雪人,很可爱,不过已经化了。”她脸上仍挂着笑,但亮亮的眸子里,藏着旁人无法看懂的遗憾与哀伤。唯有周光彦看懂了她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就是一个小雪人,很可爱,不过已经化了——就像我来了又走的爱情。
现场没有谁听得出最后半句。这个云里雾里的回答,让女主持担心冷场,立即请沈令仪坐下,回到舞台中央,念台本报幕。
周光彦看完后面所有节目,再没见镜头扫过沈令仪脸庞。他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鹅毛般纷飞的大雪。雪花片片点点,在空中交织起舞,如同失去信号的电视。透过飞舞的白色菱片,周光彦在某一瞬仿佛穿越回最初的。这场后知后觉的爱情,他将永远怀念。
正文完·(明天开始连载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