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沈令仪并没有感到很惊讶。她沉默一会儿,转脸看向周光彦,不知道该说什么,盯着他看了许
久。
皮相还是那副定好的皮相,只是相比从前更显清瘦,阴郁的气质更加浓烈,还多了几分被岁月沉淀后的沧桑成熟感。
身上那件黑色衬衫穿得随意,领扣敞着,衣摆自然垂下,依稀可见衣服下那标准的宽肩窄腰。
沈令仪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比从前勇敢多了。
她曾幻想过重逢的场景,哪怕只是在幻想里,她也不敢这样定定地看着周光彦。
然而这会儿,她目不转睛盯着他看了许久,反倒把他看得不自在了。
他抬手摸摸脑袋,随即抱着胳膊,微微歪头,冲她笑道: &34;变化很大?&34;
不知为什么,沈令仪此刻竟放松下来,既不尴尬,也不生气,还淡淡笑了一下: “瘦了,看着比以前疲童,其他没什么变化。&34;
周光彦也笑了,起身去饮水机那接一杯温水。
“你胖了些,看着比以前健康多了。”他把水杯放在沈令仪面前。沈令仪口干舌燥,确实很想喝水,捧起杯子轻声道谢。他摇摇头,坐回原位,目光又落到她脸上: “在国外适应么?”
沈令仪一口气喝完整杯水,放下杯子: “还行,挺开心的。”
周光彦点头: “那挺好。”
两人一时无话,都陷入沉默。
半晌,沈令仪忍不住先开口: “我走以后,林然他——”
&34;他也挺好。读大学去了。本来还不乐意,被我逼着去的。光有脑子没点儿文化真不行。&34;周光彦说完,起身又要给她接水,她忙摇头: &34;不用,我喝够了。&34;他淡笑着坐下,目光挪到茶几上的天使摆件加湿器上。加湿器里喷出袅袅白雾,沈令仪在白雾后头,美得如梦似幻。周光彦静静看着,曾经压在心头的千言万语,此刻一句也说不出。他忽然意识到,其实那些话,说不说都无所谓了。两年的时光让她走出阴霾,她过得很好,这就够了。
他无需解释,无需多言,当下两个人能安宁平和面对面坐着,对他来说,便已是永恒的幸福。他会永远记住。
“我酒量很小,跟白星绮喝断片儿了,有没有——”沈令仪将暨边碎发拢向耳后, &34;有没有发酒疯出洋相?&34;
周光彦笑笑: ≈
34;没有,你喝醉之后很老实。&34;沈令仪暗自松一口气。又是长久的沉默。
她抬头看看墙上的钟,凌晨四点。
天亮至少还得等两个多小时,她不像刚才那般不自在,但毕竟是在他家,要说完全放松下来,也不可能。
多少还是有点儿别扭。
周光彦打破沉默,问道: “这次回来多久?”
“挺久的,过完春节再走。”她说,抬头看着他, “我想请林然吃顿饭。”
她以为周光彦会拒绝,没想到他耸了耸肩,面上挂起淡笑: “你想请谁吃饭都行,不用问我。”她又感觉有些窘,低头声音变小: “林然毕竟是你弟弟,所以我想着,还是征求一下你意见。”出乎意料的是,周光彦目光淡然又平和: “你是自由人,你有想见任何人的自由。”
沈令仪愣了愣,垂眸盯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摇着头笑笑: “你以前那么霸道一人,忽然这么开明,还挺让人惊讶的。&34;
周光彦沉默,也垂下眼眸。
他很想说,以前自己不懂得怎样爱一个人。又觉得现在说这话,没有任何意义。
沉默一小会儿,他抬起眼皮看过去,深邃的眸子里,是万千不可言说的柔情。“你开心就行。”他说。
沈令仪不作声。
等了一会儿,他又挑起话头: “宋临有告诉你,后来发生的事儿么?”沈令仪摇头。
周光彦给自己倒了杯水。
“我把程予希送进去了。牢里有女犯人‘关照’她。她这人心理和身体素质都不行,很快就受不了了,”周光彦指指脑袋, &34;这里出了问题。&34;
沈令仪没想到是这么个后续,有些惊讶: “疯了?”周光彦点头。
沈令仪追问: &34;然后呢?&34;
周光彦勾了勾唇: “继续服刑呗,听说疯了之后更惹人厌了,总被其他女犯人欺负。”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目光阴鸷。
沈令仪忽然毛骨悚然。
她没有继续往下问,他也不打算往深里讲。程予希这个结局,算是给她一个交代。无论如何,他希望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让伤害她的人,付出千百倍代价。
长久的沉默过后,沈令仪
抬头看着周光彦。
&34;刚出国那年,我听白星绮说,你生病住院了。&34;他浅浅摇头,唇角挂起淡笑。
与提及程予希时的冷笑不同,周光彦对沈令仪的笑,完全是另一种笑。一种很难用简单词汇来定义的笑。这笑容很复杂,包含太多情绪。
有无奈,有苦涩,还有万千说不清道不明的柔情和不舍。
“白星绮也是个嘴上没把儿的。”他笑道, &34;小问题,手术完住了几天院就出来了。&34;沈令仪见他脸上倦色难掩,好意提醒:&34;还是要注意身体。&34;
他挑眉,颇有些惊讶: &34;关心我?&34;
沈令仪皱了皱眉,赶紧解释道: “纯属善意的提醒。”他笑了笑,别过脸,片刻后又转回来看她: &34;谢谢您了。&34;还是那股子京痞味儿。
沈令仪不再言语。他仍看着她,目光里有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她不知道,周光彦这两年对自己最有一个定位,那就是&34;将死之人&34;。他在电话里对周闻笙说,自己过一年少一年,并不是什么自嘲的玩笑话。高强度的忙碌和长期情绪低落郁郁寡欢,让他明显感觉自己体质大不如前。他就这么默默看着沈令仪,看了很久很久,想把她此刻的模样烙在心里。
在所剩不多的余生里,永远铬记。
或许等他死的那天,沈令仪会讶异,会震惊,她会不会难过?往后余生,再回想起他时,她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周光彦不得而知。
时钟指向凌晨五点。
沈令仪忽然开口: “周光彦,我已经不恨你了。”他面容一震,心底情绪翻涌。
有句话说, “爱的反面不是恨,是冷漠”。
她不恨他了,也就意味着,在她心里,他永远变得无足轻重了。
&34;是么?&34;他笑起来,唇边显出两个梨涡, “可我还是觉得以前挺对不起你的。&34;他抬头,收敛笑意,神情严肃而正经。
“沈令仪,对不起。”他沉声说。她摇摇头,笑了: “没必要,真的,都过去了。”
也不知怎么,冥冥之中像是收到了某种上苍的提示,她忽然觉得,面前的男人有种不堪一击的脆弱感。
仿佛被
阴影笼罩,随时都可能如一阵青烟般消逝。
&34;周光彦,其实如果给我多一点时间,别骗我,别威胁我,或许我们这段感情,会美好很多。&34;提起过往,她没由来的眼眶一热。
“后来我想了很久,觉得自己不是一点问题都没有。我曾经恨了很久我自己。恨自己轻浮又愚蠢。可是我想,那天晚上,我也动了情的。还有我大一发烧那次,在你办公室里睡了半天,起来站在休息室门口,看见你认真工作的样子,其实我也心动过。&34;
她低头,一眨眼,掉落几滴温热。
&34;你知道么?真正让我放下恨意的,竟然是承认自己真的爱过。周光彦,你真的很帅很帅,真的特别特别有魅力。当我不再自我欺骗,坦诚面对自己时,我才发现,解脱就在一念之间。
“我们在一起,三年多不到四年,这期间吵过无数次架,可以说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你霸道,偏执,可最后耐着性子哄我的,总是你。你说过会疼我,宠我,我以前太恨你了,从来不觉得你真正做到过。分开以后,再回想起那些点点滴滴,又觉得其实自己在你心里的分量,特别重。
“可是周光彦,你再爱我,再疼我,再宠我,你也不会娶我。这让心高气傲的我,怎么甘心呢?我反复告诉自己,我不爱你,我恨透了你,可我还是忍不住会幻想,如果我能嫁给你,是不是曾经那些只在你和别人口中,而我完全感受不到的疼爱恩宠,会因为这场婚姻,变成实实在在的一种幸福。
“我跟了你快四年,最后什么也没有。你都要订婚了,结婚也不远了,却还不肯放我走。你让我把孩子生下来,你说我和孩子你都要,你说除了婚姻,你什么都能给我。
“可是周光彦啊,那个时候的我,只想要婚姻,后来我回头看,才知道自己从来不是真正想逃离,我的心口不一,我的矛盾纠缠,都是因为我想嫁给你,我想让我们的三年变成四年,四年变成永远。
“今天我能毫无保留告诉你这些,不是因为我还想嫁给你。我会哭,也不是因为我还在乎你。我只是心疼那时候的我自己。十八岁的我什么也不懂就跟了你。我不懂你,史不懂我自己。
“我不知道这话说出来,你信不信,信几分,可我总觉得,还是告诉你比较好。”
她终于抬起头,漂亮的眸子里是亮晶晶的水珠。
≈
34;周光彦,我希望你幸福。因为我现在很幸福。人在匮乏的时候,心胸很难宽广,当我不幸福时,我希望你承受加倍的痛苦。可我已经放下了,我享受到了真正的安宁和快乐,所以我希望,你也一样。&34;
她泪眼迷蒙,看不清面前的男人是一种怎样的神色。
这番话很长,她慢慢说着,无论是低头还是抬头,周光彦的目光,始终望向她,表情也始终平静。
沈令仪说完,陷入沉默。他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什么想再说的,才淡笑着开口。
“幸福就好。以后还要更幸福。在追求幸福的道路上,不要有任何顾虑。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只要你愿意,我周光彦活一天,就帮一天。哪天我要是死了,也一定会有别人来帮你。&34;
他停下来,胸口不自觉微微起伏,喉咙发堵。
&34;沈令仪。”他唤她名字,带着空前绝后的温柔笑意, “我以前以为,自己只要钱和权,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的人生目标早已经更替。我只要你幸福。我周光彦,只要沈令仪幸福。&34;
他以前觉得爱情一无是处,后来发现,爱情的美妙在于,能让人为之粉身碎骨。
彻底失去沈令仪后,他才明白,自己能给她的,何止是婚姻,包括这条命。可她早已放下。
她不需要了。
她很久都不说话。清晨六点,她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白雪纷飞的世界。她笑起来,冲他勾勾手: &34;周光彦,过来看雪。&34;他走到她身边,看看雪,又看看她。看看她,又看看雪。
“你还记得那次吗?咱俩在一起的第一年,初雪那天,你背着我,弯弯绕绕走了好几个胡同。”说起往事,她眼睛亮亮的,弯成月牙。
周光彦记得那天忽然下雪,还下得很大,天黑地上就有层厚厚的积雪。他们吵架了,因为她想吃街边卖的糖葫芦,而他觉得不干净,不许她吃。最后他还是给她买了糖葫芦,可她已经气得吃不出滋味了。
哄不好她,他就蹲下,拍拍肩膀让她上来。
她倒也不客气,整个人往他后背一趴,他恶作剧似的,猛地起身,吓得她尖叫,紧紧搂住他脖子。
&34;周光彦你混蛋!&34;她在他背上娇滴滴骂,脸却贴上他温热的颈窝。
他背着她走过一条胡同,笑呵呵问: “宝宝还生我气吗?”
她气呼呼道: “哼!”
他又背着她再走一条胡同,出来时笑呵呵问: “宝宝还生我气呐?”她抬头,换了边脸贴上他颈窝,因为那边脸冻僵了。他被激得打了个寒颤,却只是笑笑,继续走下一条胡同。
“宝宝还生我气啊?”出来时,他仍是这一句。
她趴在他耳边:“哼!”
娇娇嗲嗲的,他一听便知,其实她气早已经消了。他将她放下,转过身,不由分说捧着她脸就吻。
一晃眼,已经六年。
六年后的沈令仪,还是那么美,漂亮的鹿眼,亮晶晶的眸子,笑起来,眼睛弯成月亮。她推开窗,任寒气钻进来。
&34;周光彦,我们一起跟青春说再见吧。&34;
说话时,有白雾从她口中呵出。
周光彦笑了,抬手摸摸她的头: “是我该跟青春说再见。你的青春才刚开始。”他顿了顿,摇着头纠正: &34;不,沈令仪永远十八岁。&34;
她扭头,亮晶晶的眼睛眨了眨: “你十八岁那会儿是什么样的?”“打架,泡妞,游戏人间。”他如实回答。
沈令仪笑起来: &34;你倒是够坦诚。&34;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
沈令仪摊开掌心伸出窗外。
雪一片片落在掌心上,冰冰凉凉的。
他也伸出手去,看着飘落在掌心上的雪花,好半天不不说话。
“周光彦,你讲话不算数。”沈令仪冷不丁冒出一句。
他挑眉: “嗯?”
沈令仪转脸看着他: “以前你答应过我的,会给我在海边放烟花,后来直到我们分手,你都没有放过。&34;
他垂眸沉默。
&34;不过没关系,我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期待这种事情了。&34;她收回手,仰起脸,深深呼吸,呵出好长雾气。
&34;不想看了吗?&34;周光彦问。
沈令仪摇头,笑笑: &34;不想了。人一旦长大,就会觉得以前自己执着的某些东西,是非常可笑的
。&34;
但周光彦觉得一点都不可笑。
他看着她,正儿八经说道: “你要是还想看,等会儿咱俩飞海城,我给你放。”沈令仪仍是摇头: “真不想看了。”
周光彦: “真的?”
沈令仪: &34;嗯。&34;
天光透亮。
她关上窗,转过身: “你送我回去吧。”&34;好。&34;周光彦点点头,跟在她身后。
黑色迈巴赫在雪里穿行。
沈令仪靠着副驾驶位的车窗,困顿却又睡不着。
她望着窗外一闪而过倒退的街景,忽然觉得凌晨三点半到现在,仿佛一个奇异的梦境。
梦里她和前男友面对面来了场坦白局。
梦里雪花飘落,寒意涌上心头。
她闭了好一会儿眼,再睁开,发现自己还在“梦境”里。
车子驶入小区,停在姐姐家楼下。
“你上去吧,等会儿有人给你送包回来。”周光彦下车,替她打开副驾车门。沈令仪走出几米开外,听见这人在后面叫她。
&34;沈令仪,回头我叫上林然,咱们一起吃顿饭。&34;
她愣了愣,蹙眉: &34;你什么意思?想撮合我俩吗?&34;
她看见他苍白的脸上,挂着温柔笑意,两个梨涡别提多好看。
“想什么呢。周闻笙也跟咱们一起吃。”他心里想,以后自己要是不在了,还有姐姐弟弟对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