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蓁连忙松开起祁宴的手腕,抬起头果真见说课先生眉心紧皱,朝此处看来。
随着说课先生声音一静,众人也发觉了不对,顺着先生的目光看来。
姬瑛看到祁宴在竹帘旁,双眸微微睁大。
先生搁下书简,声音不悦:“这位是……”
卫蓁正酝酿怎么解释,祁宴已先开口道:“公羊先生,下课的时辰到了,大王派在下来接楚公主去王殿。”
先生一看水漏,果真已过了时辰,连忙拱手道:“原是大王之令。”
“那今日的课成便先上到这里吧。”
这话一落地,众人便开始收拾起书箱,卫蓁也开始收拾案几,祁宴伸手接过她递来的琴。
众女郎这个年岁,正是春心隐隐萌动之时,遇到这样俊俏的郎君,皆忍不住朝祁宴与卫蓁看来,那目光有艳羡的、嫉妒的、复杂的……
祁宴在阁外等她,卫蓁提着裙裾走下台阶,才到祁宴身边,姬瑛也走了过来,“表哥等会走。”
祁宴淡淡看姬瑛一眼,并未回话,只低头对卫蓁道:“东西都带上了,没有落下的吧?”
卫蓁摇摇头:“都带上了。”
祁宴这才看向姬瑛:“大王急召楚公主一见,请公主恕在下不能作陪。”
姬瑛欲唤祁宴,那二人已抬步往前走去,只留下姬瑛立在原地,双手绞着手绢。
卫蓁走在路上,两侧绿树投下阴凉的树影,她抬手遮着烈阳,问身边人道:“你在晋王身边当差第一日,感觉如何?”
祁宴道:“不过是伺候端茶送水罢了,大多数时候都在外候着,并无什么事要做。”
“你呢,今日学得如何?”
卫蓁将情况如实告知他。不知不觉聊着,二人便到了王殿。
门口的侍卫通报:“楚公主求见。”
二人先后跨入门槛,入内后,卫蓁才发现,殿内不止有晋王一人,两侧案几后,更跪坐着几位大臣,似乎正在商讨着国事。
王案前堆着不少奏牍,晋王手撑着额头,双目静静闭着,安静听着下方两边的臣子议论。
卫蓁犹豫要不要此刻先到一旁屏风后避一避,祁宴已经替她将琴放好,卫蓁只得上前,到晋王身侧的案几旁坐下。
老人毫无预兆地睁开双眼,看一眼卫蓁,“随便弹些什么,晋地的曲子会吗?”
晋王面容苍白,双瞳冷黑,他常年为国事操劳,最近头风之症越发频繁,精神总是不佳,整个人便透出恹恹之气来。
卫蓁被那投来的一眼,看得后背发麻,回神后双手搭上琴弦,轻声道:“会的。臣下为大王弹《扬之水》这支曲子。”
琴音从琴弦上流泻而出,下方两方臣子仍在辩论,哪怕是琴音和缓,也依旧抚平不了殿内凝滞的气氛。
下方的人争执到了某一处,晋王忽然捞起案上奏牍,重重砸了下去,竹简落在地砖上,激荡起巨大的回应,叫大殿中人身躯一震,连忙跪下。
“大王!”
晋王背靠在王椅上,双手搭在圈柄处,睥睨下方:“寡人叫你们来商量,商量半天便讨论出这么点?齐魏两国都在内乱,此时不出兵更待何时?”
“都先滚出去吧。”
卫蓁眼睫一颤,手上抚琴的动作仍在继续,未曾停下。
晋王突然转首看向她:“莫要再弹了。”
琴弦慢慢停下,收音处发出震颤的一声。
“弹琴者自己心都不静,谈何给他人抚琴,笑话罢了。”晋王道。
卫蓁垂下头,双手拢在身前,晋王周遭暴虐之气若有若无,她的确难以做到心静。
“你也出去吧。”晋王不耐烦地挥一挥袖子。
卫蓁攥紧掌心,却见晋王起身时,突然身子不稳,往斜旁一倾倒去,宫人上前将人搀扶住,对外道:“大王头风之症又发了,快唤医工来——”
老宦官见卫蓁仍坐在原地,问道:“公主怎还不走?莫要在此处添乱了。”
卫蓁忽直起腰:“大王头风之症,可否叫我来试一试。”
老宦官狐疑看卫蓁一眼。
卫蓁早就得知晋王有头风之症,故而叫左盈提前备下了药膏。
她膝行到晋王身侧,看向老宦官:“在医工来前,不妨叫我试一试,好吗?”
晋王背靠在王椅上,另一只手攥着椅柄,攥到枯瘦的手上青筋毕露,可见其痛苦难耐。
老宦官看一眼晋王,这才让出一点地方。
卫蓁行到晋王身后,微托住晋王的后脑勺,指尖沾上药膏,慢慢抚上老晋王两边的额穴,慢慢按揉起来。
这是当年姬琴公主翻阅医经,特地为晋王找出一套按穴手法,专门适用于晋王的头风之症。
果真揉了一会,靠坐在王椅之上的老人,缓缓睁开了双眼。
老宦官用帕子为其拭去额上汗珠。
老人满头虚汗,身形虚弱,眼底却依旧一片幽深如渊,“你从何处知晓这法子的?”
卫蓁继续按揉,如实道:“从姬琴公主留下的竹简文书里,臣下有幸观摩过。”
“姬琴……”晋王忽然唤了这么一声,声音尤为的沙哑,而后冷笑了一声。
卫蓁听出那冷笑的意味,连忙道:“臣下只愿大王安康,不想大王为头风之症困扰,如若大王不愿臣下用姬琴公主的法子,臣下绝不会再僭越。”
她姿态俯得低低的,清亮的声音在大殿一圈一圈回荡。
晋王手撑着额头:“自她离开晋宫之后,已多年未曾有人为寡人这样按揉过了。你放才《扬之水》还没抚完,再抚一次,试试看吧。”
晋王的意思,便是愿意再给她一次机会。
卫蓁心知这机会是拜姬琴公主的面子,她重回案几前坐下,这一次尽量抛却心头一切杂念,开始抚弹起来。
待琴音结束,卫蓁道:“不知臣下的琴音是否能入晋王的耳?”
晋王不言,只静静打量着她。
卫蓁身子紧绷,一股恶寒沿着袖摆往上攀爬,指尖都僵硬,却仍挂着笑道:“明日臣下可还能入王殿为大王抚一曲?”
晋王道:“你既入晋国,怎还用臣下自称?这是以楚国之臣的身份与寡人交谈?”
卫蓁抬起头,唇瓣轻咬,好一会道:“那孩儿多谢大王提点?”
她是考虑到自己日后要嫁入晋宫,故而才大胆用了孩儿一词。
晋王嗤一声:“那便这样吧。”
他终于了应下,卫蓁便知这一关是过了,她犹如打了一仗,身子近乎要瘫软,勉强撑着坐直腰身。
而此时殿外人来报,道是:“姬沃殿下来了。”
“你与姬沃在来晋国的路上时,相处得如何?”晋王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卫蓁柔声道:“姬沃殿下为人诚恳,心地善良,是仁厚之人,一路护送孩儿北上,未曾有一句怨言,孩儿心中感激。”
“哦?”晋王笑了一声,“楚公主这般夸赞他,想必也对他颇有好感,若寡人将你许配给他,你意下如何?”
卫蓁头皮发麻,这简直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
而晋王的话,也刚好落入了陪同姬沃入殿的祁宴耳中。
少年缓缓地抬起头来,看到少女坐在晋王身边,视线往下投来。
四目相对的一瞬,双方目光皆定住。
而姬沃听到晋王的那话,也一下停下步伐,大殿忽而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