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去岁除夕宴后,贺兰敏的精神便不太好,又历经幽州城守城之战,到底上了年岁,身上的各种病症便逐渐显现出来。
回来路上,即便贺兰泽放慢了行程,贺兰敏还是未能受住颠簸,几经染恙。
头疼,风寒,胸闷,类似这些看得见的病症,有薛素这样的医者在侧,原也不是什么大事。然贺兰敏却几多反复,不见痊愈。
便如此刻,落在谢琼琚眼中,却还是蜡黄鹄面,微垂的眼角,和发髻上没有染尽难以收拢的白发。
&34;没想到,纵是皆作了齐家妇,喝你这盏茶,竟还是等了三日。&34;
话是一如既往阴阳不变的挑剔味。只是嗓音和气息还是一样暴露了她的憔悴和疲乏。甚至话落,她还咳嗽了两声。
谢琼琚尚在敬茶中,茶盏已被接去,只是还未得她一声赐座。与她挨得甚近,遂抬手为她抚胸,抽帕与她拭口。
她做得极自然,令在稍远处想要上来服侍的绘书一时顿了足,只望向贺兰敏,不知该退还是进。贺兰敏虚虚抬了眼皮,示意她将人扶起。
却不料,谢琼琚自个回了座上,端一副皇后尊荣样。
绘书退后一步,重新垂首站着。贺兰敏将落座的人打量一番。这人道, “母后请用茶。”
贺兰敏饮下一口,示意绘书赠回礼。竹青上来福身收下。谢琼琚道, “妾谢母后赏赐。
贺兰敏一时语塞,欲如以往先要晾她一晾,或是施威一番,自己竟也觉得可笑。细想,这么些年,即便是她最低迷柔弱、被迫有孕的那个年头,她当也从未俱过自己。
贺兰敏让绘书领宫人退下,谢琼琚便让竹青一道离去。殿中静下有一会了。
到底贺兰敏先开了口, &34;这些年,你可恨我?&34;
谢琼琚看了眼四合的殿门,感受着暗下的光线,笑了笑道, “最初是歉疚,将你孩子伤成那般,所以磋磨再多,也没法生恨。后来该恨的,是您迫妾生子,恩怨扯到下一代。偏你的儿子又带妾远走。许是郎君太爱妾,爱到让妾觉得没法去恨一个生他养他的人。&34;
谢琼琚顿下,饮了口茶。
她初来觉得冷,并非真的是气温严寒之故。实乃在这森幽殿中,生出的一种孤寂感。才十月天,烧了地龙,熏笼中又点着驱寒的辟寒香,
她在这处略坐了片刻,后背便隐隐生出汗来。
然暖榻上的妇人却还捧着暖炉,想来是病得厉害了。
谢琼琚的视线从她的手炉滑向她面庞,只是贺兰敏不知何故瞥向窗外,唯有拢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中的一侧眼角,氤出一点残红。
然后嗤笑轻哼了声, “吾儿厚爱你。”贺兰敏愈发往外看去,不给谢琼琚一个眼神。
谢琼琚自不在意,只搁下茶盏笑道, “可是接下来妾或许会恨您。
贺兰敏转过身。
“这也是妾今朝来此的目的。”谢琼琚迎向她, “妾想与您聊一聊您的侄孙贺兰幸的事。其实,他之死,你我二人心知肚明。妾劝母后,早日同您母家兄弟说清了,洗干净妾身上的污名。您也看到了,纵是我背着杀贺兰氏子嗣的名声,但是并不妨碍妾依旧是皇后,亦不妨碍陛下依旧不纳后宫。&34;
“但是,却妨碍贺兰氏同陛下的关系,亦妨碍阿梧与妾的关系。您这一招数,让吾夫为难,吾子伤心,妾自然生恨。妾生恨,自然伤不到您什么,但是您还是放眼看看,这天下初定,朝局不稳,是该让您的母族与陛下同心一体,还是彼此离心,您且三思!&34;
香烟袅袅,飘拂在两人中间。薄薄一层轻雾,模糊面庞,让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神色。
谢琼琚又稍坐了片刻,并未得到贺兰敏的回应,遂起身离开。
走至殿门边,谢琼琚回首转身,叹道,“母后,其实你该庆幸是妾先动了手,杀了您的侍女。妾动手,再大的事,也不过是在内闱而已。是数得清的人命!&34;
★
返回未央宫时,才拐了个弯便在武库附近迎面遇见贺兰敕的车驾。
贺兰敕任司空一职,乃三公之一,亦是位极人臣。但见皇后辇轿,于礼也该避让。然经武库直道四里路途,贺兰敕的车驾都稳稳走在最中间。
正午的秋风依旧带着凉意,驾马的车夫握缰的手开始打颤,直到额上一颗汗珠砸在手背,方“吁”了声,勒住缰绳,停下车驾。
“作甚!”贺兰敕于车厢中发声。“大人,前头乃皇后辇轿。”车夫回话。
“又如何?&34;贺兰敕于被风掀起的帘帐间隙中看见还有半里路,只道“继续走。”
“殿下,这司空大人好大的
胆子。竟然不趋避车驾!”竹青撩着帘帐,眼看愈发靠近的马车,“奴婢下车呵止他,莫伤了您。”
&34;不必。”谢琼琚笑道, “他若不停,伤的是他自个。&34;
两幅车驾不减速,不避让,于中间道逐渐通近。
终于在丈地处,贺兰敕叫停了车驾,掀帘拱手道, “臣于车中假寐,不知皇后殿下在此,望殿下恕罪。&34;
谢琼琚未露面目,只由侍女见对面车驾趋避在右后,吩咐辇轿向前。
很快,司空见皇后驾“一里外不避让,丈地外不下车”的事,便传遍阖官。
长乐宫离得近,是最先知晓的。
“后者,君也。你怎可如此怠慢于她?”殿中,贺兰敏还未从谢琼琚临去前的那番话中回神,便
闻了此事,不由捶桌而怒,咳嗽连连。
“主子,快别动气了。”绘书给她捶着背,让人捧来汤药侍奉。
“殿下的身子还未好吗?你们都是如何伺候的?”贺兰敕坐在一侧的座上,怒斥周遭的侍者。“你少气孤些,孤便大安了。”贺兰敏推过苦味浓郁药,只让绘书领人都下去。
“殿下这话,可还在为当日臣不发兵恼臣?”贺兰敕满脸不屑道, “臣发兵的,是陛下不要。左右他都未动大怒,殿下何必耿耿于怀。难不成为着儿子,您就不要自个母家了?&34;
“陛下未动怒吗?”贺兰敏瞥他一眼, “新妇入门,翌日陛下便免了她来我处的晨昏定省。一盏敬茶,孤这个婆母更是隔了三日才用上。拂的是孤的面子,威却是给尔等示得!且安分些吧。”
“殿下这是怎么了?不说给臣等争取些,竟是让臣受这等憋屈。”贺兰敕眼看殿中无人,便愈发口无遮拦, “我们贺兰氏举全族保陛下,旁的不说,最后后位还拱手成了旁人的。退一万步讲,也不闹这个后位。那三宫六院呢,我贺兰氏后嗣女郎甚多,不乏品貌端慧者,竟都占不上宫阙一砖一瓦。往昔不也是您所言,都是谢氏蛊惑的。今日,臣不过是给她两分颜色罢了,您何必如此忧虑。你且看着,陛下定然不会罚我。她有什么?谢氏式微,比不了我们贺兰氏。&34;
“孤以前也是这般想的。一介家族不盛的妇人,能有什么?”贺兰敏长叹一声道, “可是你看看,她如今有什么?家族式微有杜攸保她,年华逝
去但有一双儿女,从过去到现在,有阿郎满腔情意,孤认了!&34;
“阿姊认她无妨,她如今是皇后,母仪天下,哪个敢不认她。但是阿姊,我们要的不只是一世一代的荣耀,我们得为子孙后代着想,贺兰氏的荣光需要世代相传。&34;
“你何意?”贺兰敏蹙眉道。
“臣来一趟不易,便直说了。臣同大哥商量了,他家七娘今个十岁择为太子妃。也算补了他失孙的哀痛。我处十一郎与华昌公主同岁,且尚公主。此事不算前朝事,殿下是做得了主的。”
“太子妃?”贺兰敏愈发迷惑, “尚未立太子,哪来的太子妃?”
“这亦是臣最担忧的。”贺兰敕环顾四下,凑身压声道, “阿姊,阿梧乃正宫嫡出,为何不封太子,只封豫章王?&34;
“由王至太子,古来有之。”贺兰敏道。
贺兰敕闻言,摇首嗤笑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