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敏将人来回扫过,收回手冷嗤道, &34;你如此破罐子破摔,小心旁人性命为你所累。&34;
&34;这话,妾得还您。&34;谢琼琚低眉看着隆起的胎腹,又深吸了口气缓神, &34;该是您莫要刺激妾,薛大夫不会没告诉您妾的状况,或者在您一手调理下妾身子几何,您不会不清楚吧?妾何时一口气上不来,何时一闭眼再也醒不来,母子俱陨,不划算的怕是您!&34;
殿中静下几息,贺兰敏诧异的眸光慢慢恢复平静, &34;薛素道你郁症缠身,思维不济。不想竟让你想明白了!&34;
“你说的没错。我不在意你性命,但你腹中这个,我是一定要保的。”贺兰敏也不再伪饰,承认道。
谢琼琚颔首,似觉攒了些力气,只应声道, “当日郎君出征,遵从妾意,将妾安置在红鹿山上。一来山有防备,而来他是同前头去冀州验兵一样,将妾的安全重
新放在您手中。妾凡有危险,皆是您之错。故而您自然不敢碰妾。只可惜,他大抵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早在妾入山之前,您的计谋便已经开始,是您换了妾的避子药,是不是?&34;
“怪不得吾儿魂迷心窍,可真是玲珑心肠。”贺兰敏含笑颔首。
“高门后院里的事,大抵你我女子之间会机敏许多……&34;谢琼琚靠在榻上,又缓过一口气,轻叹, “所以一尸两命,我便还是死在您手上。这同我未有孕而亡,你同样无法向你儿子交代是一个道理。故而,你欲用一生来抵一死,杀掉谢氏,保下谢氏用命换来的孩子,以此逃掉你的罪孽,平息你儿子的怒火,用吾儿之生延续你儿之生,对吗?&34;
“对!既然你想得这样明白,我亦没什么好说的。也好,总算死也是个明白鬼。&34;贺兰敏看她一眼, &34;如你所愿,我还得留着你的命养我孙儿,也不多扰你了。此来就是给你看个喜讯。&34;
贺兰敏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很明显是贺兰泽的第二封回信。
吾母如晤:
今凉州已定,后将造船渡九皇,各州一统指日可待。望母安好,勿忧。
“看到了吗?吾儿不过月余,便吞下一州城,如今已经谴人造舟,横兵九皇河。这巍巍大梁河山,皆是吾与吾儿的。你可是盼着他还能回来脱你出绝境,你且看着势头,绝无可能。待他归来,江山在手,纵是痛失你,但你儿延续着你的血脉,我保着你们的子嗣,他就不会苛责我,他就能走下去。&34;
谢琼琚一时并没有回应,只是沉沉盯着那封信上的寥寥数语,脑海中又浮现出皑皑片刻前给她看的那封信。
确实,都是他亲笔。
字体仍是笔酣墨饱,流水横姿。然笔劲明显失了力道,筋骨绵软,风雷未生。根本就是在极疲惫的情态下写下的。
当年她回汝南探亲,他在长安城中被王氏儿郎刁难,报喜不报忧给她的书信就是这样的笔迹。她亦是因为看了如此痕迹,方提前回去长安,寻了王五出气。
月余得一州,还是凉州这般辖有六郡的大州,他何苦这般拼命!谢琼琚心绪有些起伏,尤觉鼻腔酸涩。
只理气静心道, &34;妾平心论,在回这处之前,对夫人都是多有愧疚的。您流亡中抚养一子,何其辛苦。又将此子教养得文韬武略
,何其不易。然妾却为家族弃他,一箭断他臂膀,毁他半条性命,阻他前程难行,亦是差点毁了您的梦想。后妾又声名不佳,您恐妾毁他清誉,所以,您百般不喜妾,驱逐妾,妾都能理解。未曾有过怨怼。甚至觉得理应如此,妾不该夺走您的孩子&34;
“但是……&34;谢琼琚双眼通红,抬手抚在自己小腹上,顿下良久方继续道, “这遭之后,妾深觉,他为尔子,分明是他的悲剧。
你恨妾欲除掉妾,不惜累及旁人,不惜将他也算计入其中,不惜将恩怨延续下一代。妾亡不可惜,妾这荒谬又贫瘠的一生,却是夫君子嗣皆拥有,很是富足。反而是您,您会失去他的。&34;
眉眼虚弱的妇人,神色悲悯, &34;唯有遗憾,妾今生再见不得郎君。若能再见……&34;
&34;对,你再也见不到他了!&34;相比谢琼琚的平生静气,贺兰敏似被戳中软肋,豁然起身,辩解道, &34;你有多在意他呢?你若真在意他,你现在就该一头撞死,如此把罪责全部推于我身,让他恨我、随你而去。可是你做不到,因为你知道你一死,你带着腹中的孩子死,我就会杀光那些无辜的人……如此算,阿郎在你心里也不过如此,比不上那些你在意的萍水相逢的人。&34;
&34;谢氏!&34;贺兰敏合了合眼,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勉励缓下声色, &34;其实你当初对吾儿做的那些,抛却一个母亲的身份,于立场而言,我是可以理解你的。但是你之错,便是没有死在最合适的时候。你若死在长安城的那场大火里,我会允许阿郎一生念你,也敬佩你抽慧剑斩情丝的决绝。但是你活到了现在,便生生活成了我的眼中钉肉中刺……你若不死,阿郎当一生破不了情关,一生不会娶妻生子……你误他一生!&34;
谢琼琚长久凝望她,最后摇首, “你从未问过他想要什么,亦不曾见过他为之如何努力,只是妄图施加你的欲望于他,这是不对的……他是个人,是……&34;
似是疲累之计,谢琼琚断下话后,好久没再开口,只一手攥着胎腹上的布帛,长一声短一声地喘息。贺兰敏瞧她怏怏模样,唤来医官陪侍,待她转醒,只强灌安胎药与她。
薛素一路陪她回陶庆堂。
阴影斑驳,日光点点落在二人面庞,明明灭灭间辨不清彼此情绪。&34;有什么话就直说。≈
34;贺兰敏坐在水榭回廊下,尤觉胸口堵得厉害。
虽然知晓贺兰泽不可能途中回来,但总是心有惴惴。
“夫人,不若将柴胡疏肝散和血府逐疲汤这两味给谢氏添上吧。她如今脉像不稳,肝阳上亢、气滞血瘀,这些都是郁症外化的表现,若这般下去,怕她即便撑到足月,届时也未必能诞下孩子。&34;
“你不是说这两味药对胎儿不好吗?”贺兰敏自闻是个男孩,便愈发想要留下这个孩子。毕竟念及贺兰泽,纵是没了谢氏也难保他何时再娶妻室,总要有个后嗣先对追随的文武作个交代。再慢慢图之。
&34;我看了红鹿山的方子,可以试一试。&34;&34;对孩子完全无害?你有几成把握?&34;
&34;八成。&34;
“那便算了。”贺兰敏别过脸道, &34;所谓生不下,是从母子俱安的角度,我只要我孙儿,孩子无虞便可。&34;&34;你好好给她安胎便好,定让她足月而生,早产的孩子养来费劲。&34;
日升月落,月降日出。
谢琼琚的身体时好时坏,孕六月的时候,还有过一次见红。如此躺了十余日方能下榻。只是至此为保胎,屋内烧艾不绝。六月酷暑,虽然置着冰鉴,但屋中还是让人难挨。
谢琼琚看着陪侍她的一众侍女,多有抱歉。
其实她自己已经感觉不到多少外在的环境触感。因为她体内虚寒,小腹时不时阴寒绞痛,而外身肌肤之上确实终日盗汗不绝。内冷而外热,同殿中置着冰鉴烧艾,差不多。
竹青给她蓖发缓解胀疼的头颅,稀疏的青丝间竟发现一根白发,整个人愣了许久才怔怔回神。郭玉给她按揉抽筋的小腿,未几发现人已经睡着了。
两人悄声退下,避在一处低语。
竹青道, &34;当时若是姑娘早一刻咽下那药,眼下也不用受这样的罪。&34;
郭玉亦红着眼道, “阿雪寻常三餐都用得费劲,司膳处还流水一样的把补膳送来……我宁可阿雪明日就将孩子诞下……”“我们都出不去!&34;竹青道, “要是有人递个话给郎君就好了。”
&34;递有何用,我接了阿洋的书信,道是战局极好,如今已经对垒九皇河,只待船只到位,渡河而去,不出两年,剩
余州城收复,郎君就天下在手。这会便是知道了,他能回来吗?&34;
这话退口,二人四目对望,各自哀哀不语。
郭玉是因在心中听了阿洋的豪言壮语,只觉男儿酬壮志。竹青是回想从长安到如今,贺兰泽的十数年谋夺天下的信念,亦觉没有归来的希望。
谢琼琚躺在榻上,缓缓睁开了眼。
自从被停了药,她又开始梦魇增多。然孕期有多嗜睡。如此在昏睡和惊梦中反复。虽是三重帘帐落着,外头侍女的话语也很足够轻,但不知道怎么她还是听到了。
许是人之将死,时日无多。
她如今渐生期待,仿若是生前一梦,格外想再见他一面。但是又注定是这一生的遗憾。红鹿山前,他们已经做过诀别。
红鹿山。
想起这处,她恍然又想起送给薛真人的那只雪鹄。两千里路途,雪鹄不渡。
她原是作了旁的念想,但也是微乎其微。三月至今,已是百日过去,不该再有奢望。
她起身下榻,竹青和郭玉匆忙过来扶她。她笑了笑道, &34;眼下无碍,我想练会字。&34;
竹青频频颔首,回来的这几个月,这是她打发时辰唯一可做的事情。且也很好,每回练完字或者绘完丹青,她或哭或笑,心情都能舒坦些。
谢琼临窗临帖,抬眸看窗外东边那头光秃秃地梅枝,想起贺兰泽说的话。
他说,这些年在此植梅千株,当作吾妻与吾同在。她将帖子搁在一处,铺开纸张记录。
她感觉到了,自己记忆力愈发地差,所以很多事只能用笔记下。其实身后事,原该没有太多牵挂的。大抵是一些当面无法言说的话,开不了口,写下来看一看,成为另一种无妄和可笑的慰藉。
写完,看完,她便揉碎扔掉,若是夜中便点烛焚尽。她招来竹青,嘱咐道, &34;我们去院里,给梅树教些水吧。&34;
竹青还未来得及回话,自十日前,她胎满七月,来此看顾给胎儿授教的女先生便拦了上来,道是眼下日头偏西,又是七月天,阴月里,暮色上浮时不宜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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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贺兰敏寻来七位女师傅,便是按昔年皇家规矩,看顾着她的孙儿。仿若只是她的孙儿,而不是另一个妇人的儿子。
谢琼琚难得的一点好心情被破坏,却还是耐着性子道, &34;尚有日照,我就想和那些梅树近一点。片刻便回。&34;又上一个女官,道是夫人顾念腹中子,明日再赏不迟。
“我就要这会看,一息也不想耽搁。”谢琼琚抬起了手,又放下来, “我不打你们,都给我滚出去,滚回贺兰敏处去。”
这些女师傅,原是听闻住在主殿的这位夫人,情绪难测,喜怒无常,亦听闻有嬷嬷被她砸碗毁面,有喂膳者被她拔簪刺身,难得她眼下控制自己不再动手,遂只匆匆而退,去往陶庆堂回话。
谢琼琚面上多了点笑,唤上竹青和郭玉往梅林走去。
然两人心有颤颤,这会那些女师傅回去告状,贺兰敏不知又要如何罚她们,然后下人往来间私语。谢琼琚知晓,便觉得皆是因她受过。
“要这事又有闲话,我们拦着些,且不入姑娘耳中。”竹青无奈道, “若是放在从前,姑娘好好的,自然辨得清祸源在谁,然眼下偶尔她泛起糊涂,便觉种种都因她而起。&34;
&34;你不是说,那个薛真人给开了方子吗?这药也吃着,如何阿雪的病愈发严重?&34;
&34;你两谁扶我?&34;两人正絮絮间,谢琼琚已经自个扶腰走到楼梯口,转身嗔怒道。
两人止住嘴,各自上来搀她。
谢琼琚站不了太久,来了梅林未几,便跽坐在地,持壶给水壶浇水。想象来日红梅傲雪。想象往昔与他并肩看雪落,围炉煮茶。
想的有些多。不知怎么便又想到红鹿山上那只雪鹄,是她唯一希冀。
壶中水和她的泪水一道湮入土里,滋养梅树的根筋。她抵在梅树上,是似抵在他胸膛,好多话不知如何开口。
今生无缘,来生再续。她用一枚簪子在树上细细刻下,抛却理智回归内心后,唯一念想和自私。
当着他的面,清风一吹,她只会说, &34;你早些娶妻生子。&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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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太晚。
谢琼琚蹙眉看强烈的胎动,只觉下身一阵濡湿,鲜红的血迹便点点殷红裙摆。腹中也不是太疼,当不是生产,这是又见红了。
医官来得很快,有部分颤颤提议喂药催生,许可以保下母子。有部分道,还是施针用药,再保一段时日,毕竟将将七月,孩子虽能活但不好养。
贺兰敏半点没有犹豫,只催促保胎。
也不知哪个大胆的医官不忍道, &34;如此保下去,夫人精血耗尽……&34;
谢琼琚在内室闻声,很想捂住他的嘴。这是哪里新来的医官,如此不知死活。果然,她便听闻贺兰敏的声音, &34;送他出去。&34;不知是幻想,还是真的,她仿若听到抽剑的声响,脑海中尽是那人头颅滚地,鲜血四溅的模样。
心中一惊,腹中痛意便席卷而来。
“夫人还在出血,好像多了些……”
&34;还不赶紧给她扎针。”贺兰敏进来,在她床榻丈地出停下, “快去熬保胎的药!&34;针落入各个穴道,腹中的阴寒退去些,谢琼琚昏昏沉沉。但她一直记得没有喝到那碗药。
好像药被砸了,她听到碗盏破碎的声响,格外刺耳。只是眼皮太重,实在撑不起来。睁眼的时候,已是入夜时分,屋中点着烛火。
就一盏,亮在她的床头。
帘子没有落下,因榻边坐着一个人。她用力睁开眼睛,突然开心地笑起来, &34;你回来了?几时回的……&34;
很快却又合了眼,只当是在梦中,不愿梦醒。越陷越深。
而她唇口蠕动间,其实一个字也没吐出来。连笑都破碎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