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泽没有答应带谢琼琚同往冀州。
原因很简单,此去验兵在深山之中,十月冀州多雨,莫说屋舍,纵是营帐都未必有厚实一点的,且他并不是落脚于一处。冀州七山九营,他都要视察遍。
奔走于深山。
风雨多催。
往来皆儿郎
谢琼琚闻他这般解释,又想自己如今这幅身子,体力自是续不上,确实不应该随往。但是,她环望四周,说不出哪里不好,就是不想待在这。
贺兰泽坐在榻畔,接了竹青端来的药喂她。
谢琼琚顺从地饮下。
一边喝一边想。其实,未尝不可以试一试。之前在王氏首饰铺上工,每日来回也要走上七八里路。
落雪的清早,她御寒的衣物都没有,但是也能咬牙去上工,极少迟到错过时辰。
下雨的夜里,她的灯笼被风吹灭,斗笠渗水,跌跤弄得一身湿透,但基本都能在皑皑入睡前赶回去。她也不挑吃喝,蔓菁汤寡淡又苦涩,她也能咽下去。若是偶尔能有带着热气的胡饼,她就觉得已经很好。
她从贺兰泽手里接过碗盏,也没有用汤勺,三两口就饮尽了汤药,最后还被呛了一下。贺兰泽给她拍着背脊。
她摇首,只把他的手抓得紧紧的,把她能吃苦的事详细地告诉他。她想,前头干巴巴地一句“能吃苦”,到底不甚清楚。这样说,他就能明白了。
但是贺兰泽却在长久地沉默后,和她解释道, “你就是前头吃了太多苦,没有好好调理身子,如今才会这般虚弱。若这回再来一遭,有个头疼脑热,元气岂不是损耗地更多!如此,还不如在这好好养着身子。&34;
他轻叹了一声, &34;郁症难治,我们慢慢来。但是身体底子不能再垮了,是不是?&34;
他说得很有道理。
但是谢琼琚还是问了一遍, &34;就是妾这般去,需带上竹青照顾,还有薛大夫陪同,你还得时刻分神顾着妾……然后即便这样繁琐,也不一定比妾待在这处好,是这个理吗?”她仿佛有些执拗。
贺兰泽点点头, “待你慢慢养好身子,你想去哪,我都陪你。成吗?”
谢琼琚低着头不说话。
贺兰泽又道, “我把
行程尽量缩短些,早些回来。”谢琼琚松开一直紧咬的唇瓣, “那要是妾一直好不了,你又总要外出……”
这话没说完,谢琼琚意识到这样说很没意思,莫名其妙的。她觉得自己也并不是非要和他一道,但一时又琢磨不出自己的念头。
最后只看着他,含笑点了点头, &34;那你早点回来。&34;
贺兰泽定的时辰是十月初九,但为防将领做门面功夫,乃同鲜少的几个心腹属官暗定于初五私服出行。
于是初四晚间,谢琼琚和竹青在寝殿给他收拾行李。
许是顾及书房和她的寝殿甚近,怕官员往来扰到他,最近他一直在兰汀处理事宜。上月里头谢琼琚提过一次,想把自己的寝殿搬去后头的院落中。
本身那处就是内眷居住的地方,贺兰敏的陶庆堂,皑皑的问天馆都在那里。她看中了同皑皑较近的向煦台,采光浓又久,里头植满了百日菊,蔷薇,美人蕉,都是向阳而生、朝气蓬勃的花树,一如“向煦台”之名。
竹青道, &34;左右眼下郎君就要外出公务,姑娘要不要搬去向煦台?这处朝南虽日头也好,但到底比不上那处。眼下入了十月就深秋了,一日比一日冷。&34;
谢琼琚这会正失神看着外头。
夜色幽黑,万籁俱寂。
她转首四下里环顾,又想起向煦台的情景,花木繁盛,蜂飞燕舞,日光漫天流泻,人儿嬉戏往来……似被惊扰,又似日头耀眼,她整个人晃了一下。
“姑娘?”竹青叠着衣物,见她久不应答,不由又唤了她一声。&34;不必搬去了,这处也挺好。&34;
足够安静。
谢琼琚搁下手里的腰封,起身往净室走去, “我累了,先沐浴。”
竹青看着她扔在榻上的腰封,还有才整理完一半的衣裳,不由有些莫名。她家姑娘,极少这般一桩事不完成,就去做下一桩事的
且还是关于主上的事情。然转念一想,到底在病中,许是真累了。遂赶紧跟上那虚浮的步伐,伺候她沐浴。
盥洗毕,温泉水暖,又是药浴,谢琼琚觉得整个人舒服了些,躺在榻上让侍女将帘帐落了。三重帘帐,侍女落了两层,剩最外头的帷幔未落。
谢琼琚蹙眉道, &34;外头的也落下。
&34;
侍女们面面相觑。
前头是她自个吩咐的,她早睡时,若主上还未回来,留一层帷幔不落。彼时侍女们打笑道, &34;落不落的于主上都不差什么。反倒是夫人,还不如捂严实了,好好歇着。&34;
竹青自然没有这话。
因为这是谢琼琚很早前的习惯。那时还在谢园,贺兰泽白日里只是一个担着七品闲职的文官,大把的时间闲散着。而真正忙的事都是在晚间执行的。
谢琼琚等得哈气连天,独自上榻便给他留一层最外头的帷幔。留灯晚照,留帘侯君,原是一个意思。
贺兰泽每逢回来,见灯尚明,见帘未落,总是凝灯半晌,眼中星光灿灿,然后珍而重之地以指腹凑近,感受星火燃烧的温暖,舍不得熄灭。只小心翼翼上榻,落下最后一重帷幔,给半睡半醒的人掖好被角,拥她睡去。
“主上还未回来!”竹青轻声提醒道。
“可是……&34;谢琼琚愣了愣,她想说落下了更静些,然一想竹青说的对,他还未回来,便未再多言,只道,“那把灯也留着!”
这晚贺兰泽回来得很晚。
交代好离开辽东郡这处的事宜后,他本是唤来了薛灵枢,翻看谢琼琚的脉案病情记录。他没有全看,只挑了她第二次发病的档案浏览着。
复发的缘故自然是那日吕辞之事。但这是捋病情寻病因时,后来才记录上去的,因为彼时只当她是吓倒,未曾想到会复发。也是为此,他觉得她尚且好转中,不想没有几日便开始梦魇。
&34;这病也蹊跷,案例又稀少,我也只得摸索着行进。”薛灵枢摇这扇子道, &34;同叔父商讨过,叔父道夫人恢复的那样好,又快,不太容易会复发的。&34;
&34;不易复发?&34;贺兰泽问道, &34;可是这复发得猝不及然。&34;“谁说不是呢!”薛灵枢亦叹气。贺兰泽合上脉案,让他回去休息。
踏着月色,他也未惊动人,只独自策马去了一趟金光寺。
十月初一楼中做法事,七七四十九位高僧皆来自此寺庙。
他这会私服而来,待人认清他回禀主持,他便在佛堂侯了片刻。只让小沙弥捧香于他,上前给满殿菩萨进香。
小沙弥奉上一炷又
一炷,额上渐渐生出虚汗。但贺兰泽佛心虔诚,让他一炷炷送上来。待住持到时,贺兰泽正好又接过一炷香,上前插入香炉中。
结果香断了。
他甩了甩手背上的香灰余烬,皂靴踩过地上无数断香,与住持两厢行礼。&34;殿下漏夜驾临,可是有何指教?&34;
“是孤有事想向住持指教。”贺兰泽扫过过地上的香,温和道, “贵寺从来香火鼎盛,怎用如此劣质的香?这五柱香,皆在孤手里断了,实在不祥。&34;
&34;这……”住持看了眼奉香的小沙弥,回道, “如今气候多雨寒凉,偶有不妥善保管受潮的,让殿下受惊了。此绝非天命不祥,乃人为之患。贫僧定然整束,望殿下海涵。&34;
贺兰泽一时没有言语,只双目灼灼看着他。
“香很好,未曾受潮。&34;半晌,贺兰泽重新看向地上那些香,依旧是含笑模样,却已经笑不盈底, &34;每柱香都是孤在接到手里的一瞬,暗里自个掐断的。&34;
&34;不,是掐得将断为断。旁人看着尚且安好,然素手一动,香便断了。&34;
住持尚且有一刻迟疑,只捻珠串微恐, &34;殿下何故如此?&34;
“住持此等情状……”贺兰泽冷笑, “罢了,主持一个御下不严之罪总是有的。且您寺中有人不修方外心,欲染红尘事,那么这
幽州第一寺之名且摘一摘吧。&34;
&34;殿下——&34;住持连跪求情。
&34;念你人间寺庙,受天下香火已久,孤不开杀戒。&34;贺兰泽居高临下看着他,然素手指示,两个暗卫便现了身形,一抽刀,一甩鞭,竟生生将一尊佛像搁下首级,转来住持身边。
“孤敬神佛,亦无惧神佛。”贺兰泽俯下身,摸上住持脖颈,慢慢按下让他与地上佛头平视。须臾又给他挂正佛珠,扶他起身。
谢琼琚那样复杂的病症,连薛灵枢尚且摸索中,他自然更不甚明白。但是府中法事,人人上香皆无事,偏她手中三柱香,无一完好,分明是有人故意断香,以此无声告诉她、告诉所有人,她乃不祥,天命不佑。
贺兰泽回来千山小楼,入了陶庆堂。
贺兰敏已经宽衣上,闻他所言
只颔首道, &34;所以阿郎觉得是何人故意所为?&34;
“香由寺来,出自僧人之手。所以我罚了住持,毁了佛像。”贺兰泽侍奉在榻, &34;深夜来看阿母,一为辞行,二为有事所托。&34;贺兰敏笑了笑, “你我母子,直说便是,谈何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