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这一片地面,铺着细碎凹凸的鹅卵石,被风雪吹了整夜,竟冻得愈发僵硬了几分。现下膝盖猝不及防猛地磕在上面,只觉寒气带着尖锐的刺痛顺着她的骨缝直直窜进她的四肢百骸。苏婉容疼得禁不住闷哼一声,便是一个蹙眉的间隙,公公已是语气不善,阴着嗓子在催了:“愣着做甚未听陛下方才问话吗还不快些应个声竟是想要陛下等你不成”纵然双膝疼痛难耐,苏婉容哆哆嗦嗦地咬牙硬撑着。勉强直起身,她双手伏地,诚惶诚恐地道:“回陛下的话,臣女确是太傅府的四房小姐本人。今日入宫欲以拜访臣女二姐贵妃娘娘。方才走神间,不想竟在此处同陛下龙辇相撞,心中实在歉疚,还望陛下恕罪。”苏婉容道出这番话的时候,语气恭敬,谦和有礼。她努力摆出了一个最为妥帖端正的姿势垂头跪在那里。奈何她此时却是灰头土脸,衣衫破旧,发髻凌乱,便是她挺直了腰背,落在旁人眼底依旧是一副狼狈不堪的落魄妇人模样。便是她态度再如何诚恳,听去耳中也不过是滑稽可笑的疯言妄语。毕竟苏婉容被齐王休弃之事,现今在长安城之中还并未传开。便是后来太傅府没落,她贵为齐王妃而不受王爷宠幸,身份到底还在那里。那般本该千娇万贵的一个人儿,如何也不会是她这样一个瞧上去便粗鄙可笑的妇人啊。故而包括公公在内在场的人,自然不信。有人朝着苏婉容的方向指指点点,甚至直接不屑地嗤笑出声。苏婉容垂头跪在地上,她听见了旁人是如何交头接耳地议论自己的。她抿紧了唇,粗糙的手渐渐收紧,却并未言语。“四姑娘无需担忧,朕未想过欲要治罪于你。这条路原本也是车来人往,方才朕的侍卫未弄明身份拔剑相待,怕已是吓着了姑娘。这么一看,倒像是朕的过失,四姑娘又何罪之有”轿内之人嗓音低沉地忽然道了这么一句,首先愣住的是离龙辇最近的李公公。自皇帝继位之后,李公公从旁伺候了也有不少时日了。当今圣上登基不过十载,年纪轻轻,处事却称得上是丝毫不留情面。于境内,对待逆贼叛党,直接大规模肃杀剔除。境外,西有羌夷五次三番挑衅,北有胡狄拉拢部落暗中勾结。皇帝手段更为铁血狠辣,他亲率大军横扫边疆地带,行经之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些年,新帝不断吞并势力,对外扩张。领国忌惮,自愿年年朝贡,百姓得以安宁,人人高歌圣上万岁,实乃一代明君。皇帝治国有方,毋庸置疑。可这样一个生来便仿佛该要君临天下的帝王,身上到底还是有缺陷的。他骁勇善战,所向披靡。只顾自己手中大片锦绣河山,缺乏君王该有的仁爱之心。尤其这两年间,无人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皇帝的改变极大,性情愈发的残暴乖僻,文武朝臣无一不闻之胆寒。至少,慈悲温良,体恤子民,这样的词语根本不适用于当今的晋元皇帝身上。李公公见皇帝如今竟是轻信了这妇人一面之辞,不但信了,字里行间听上去甚至像隐约带着点儿谦逊温和的歉然之意,难免感到惊愕不已。在座的那可是素来以冷血阴狠手腕出名的晋元皇帝。普天之下,还有谁能让这样的人物心生什么歉意便是这粗鄙妇人当真是当年那太傅府上的小姐又能如何她如何能有这样大的颜面呢只那李公公跟随皇帝多年,也知小心慎言的道理。故而心中无论何其惊讶,面上依旧端的是一派不动声色。其实不止是那李公公,苏婉容听了皇帝这样一番话,内心也感到一丝古怪,忍不住诧异地抬起了头。厚重繁复的蟠龙轿帘依旧低低垂坠,里面晦暗不明。苏婉容看不出男人的模样,更瞧不清那人现下神色如何。可就只那背着光,被阴影笼罩于下的模糊人影,也隐约显现其龙躯伟岸,天姿威严。她这一次到底是听清了,男人大抵刻意放轻了嗓音,听上去依旧淡漠,但已然少了几分方才的那股子不带人情味的冷意。关于皇帝那些不好的传闻,苏婉容也是听说过一些的。但此刻她却深感传言果真只不过是传言罢了。轿内的皇帝,也许并非世人口中那般不近人情,他生得一双慧眼,且是个颇为通情达理之人呢。也便是此时,皇帝隔着一层轿帘,沉吟了片刻,又试探着道了句:“朕虽与你素不相识,贵妃这几年间却常常在朕耳边提起你的事情。朕听闻四姑娘已是嫁去了齐王府,这么冷的天,怎的孤身一人出现在这里,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可是他待你不好么”这一句,着实问得委婉。对于她衣衫褴褛沦落街头的落魄境地,他只字未提。若方才皇帝轻信这妇人一人之辞,李公公内心感到些许讶异。那么此刻便足以用震撼二字形容了。李公公怀疑轿中这个甚至称得上是和蔼可亲的男人,是否当真是自己伺候了十多年的主子要知道,便是对那掌管后宫的苏贵妃时,皇帝也没有现下一半的和颜悦色啊。苏婉容自然不知李公公肚子里的这些曲折。她这半辈子过的并不容易,其中的艰辛无人得知。这么多年来,冷嘲热讽或是刻薄挖苦的话,她倒是听了不少。太久了,没有人愿意真正关心,或是过问她一句好坏。更何况那人还是这九五之尊的皇帝。苏婉容鼻腔微酸,心中难免动容。可她一上了年纪的妇人,被夫家嫌弃,被妾室欺辱,传去哪里都是难以启齿的丑闻。她又如何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细细道来呢当下苏婉容只是仰面,朝着龙辇的方向,笑着摇了摇头。“多谢陛下关心,只臣女现下一切都好,不过是后院中的一些琐碎小事,不值一提。”这话说得实在轻描淡写。但明眼人稍微一看她这般憔悴落魄的模样,也猜的到她哪里是“一切都好”。恐怕遇上的也不该是什么琐碎小事。轿中之人自然也不会相信。透过微微掀起的轿帘,那皇帝正拧眉,沉默凝视着地上蓬头垢面的女人。他听她云淡风轻地说出这样的话,心念一动,几乎是不加思考脱口便道:“那也无碍,倘若你遇上什么难事,无论大小,入宫找朕便是。事无巨细,朕应当都可以帮你许多”话音落下,苏婉容怔住,错愕地睁大双眼。第003章惨遭毒害下不止她,连说话之人也马上意识到这句似乎欠缺妥当。眼下到底也不是当年那个待字闺中的姑娘了。她已为人妇,他虽贵为天子,到底也不过是个外人,又有何立场邀她入宫,或是插手一些什么呢皇帝隐在暗处的身形猛然一僵,他尴尬地轻咳,连忙又补上一句,“朕的意思是,左右四姑娘你的阿姐也在这宫中。若是你过得不好,便再入宫来。事无巨细,贵妃她也能照应你许多的”听了这句,苏婉容却是下意识回想起,方才她那贵妃阿姐是如何在人前笑话嘲弄她的。她半晌没再说话。须臾,她抿了抿唇,眉眼一弯,竟是笑了起来。她脸庞消瘦,几日不曾梳洗,面颊更是脏污不堪。这么一笑,却是将那唯独清澈莹润的双眸,衬得明亮异常。苏婉容笑着,再度摇了下头。“贵妃娘娘虽则是臣女姐姐,到底现在大了,各有各的日子要过。臣女也已成年,且四肢健全,自然不会希望遇事便一直依附麻烦着臣女的阿姐”同皇帝说话的间隙,方才压制着她的侍卫已经有眼见地默默退开了。苏婉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她抬头看了看天色,继续道:“臣女见陛下乘坐龙辇,原本大抵是要赶去哪里的,现下被臣女耽搁这些时间,臣女心中已是愧疚。既陛下并无怪罪之意,现下时候不早了,臣女该走了,陛下也快些去吧。”说完这个,苏婉容缓缓起身,恭恭敬敬地又是一福。她垂眸敛目,低着头绕开众人,没有迟疑地直接抬步离开了。她这一走,走得匆忙。经过龙辇之时眼角风也不曾扫过。故而自然不会瞧见,轿中之人面上是何等纠结复杂的神色。以及她错身而过时,那只黧黑大手已是慌张搭去轿前拦木,也就是那么一瞬的光景,他几乎便要忍不住掀帘而出了。苏婉容出宫之后,她继续沿着曲折的羊肠小道缓步而行。日薄西山,耳边吆喝的小贩声渐渐远去。她低着头,蹙眉思索着接下来只剩她一人,要如何在长安城之中生存过活。到了后来,不知走去了哪里,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她再抬眸时,残阳染红了天际,却依旧是细雪霏霏。这是一片人迹稀少的松树林。厚雪皑皑,将朝内延伸的小道埋得严严实实,只看得见几个清浅模糊的脚印。苏婉容在一处被积雪压折的断枝前站定。她略微失神,有些发怔地伸出手,轻轻抚了抚这一截突兀扭曲的残枝。她回想她这一辈子,也许便如这截断枝一般。倔强了一辈子,固执了一辈子,逞强了一辈子。执意走上的这条路,到底仍旧是错的。到了最后,她什么也不曾得到,却是落得一个孜然一人的孤寂下场。苏婉容自嘲地笑了笑。脚步轻移,正准备离开。孰料她刚迈出一步,却是感到腹部一阵剧烈疼痛,双腿一颤,竟是直接虚软倒下。她痛苦地蜷缩在冰冷坚硬的雪地,双手捂住泛疼之处。只觉那痛处在瞬息之间,从那一小片地方骤然蔓延开来。直到喉间涌上一股腥甜,黑红的粘稠血液顺着嘴角蜿蜒而下,她肺叶间的呼吸开始变得稀薄。苏婉容意识到,自己也许就快要死了。这样的反应,她大概是中了毒。可是她常年深居在王府废弃的院落,甚少与外人接触,素来少言慎行,自诩更是不曾得罪过谁。便是这些天被赶出府了,偶尔街道上碰见了谁,瞧见她脏污不堪的模样,也是避而远之。又有谁会对她下毒,又是何时何地,以何种手段对她下的毒呢她努力想要在死前的最后一刻,好好想明白这些。可是她的思绪愈来愈飘渺,精力也愈来愈难以集中了。视线渐渐模糊,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以及自己急促喘息,咳血的声音。罢了。苏婉容缓缓敛了眸子。就这么去了吧。究竟是谁毒害了她,她已经无力再去计较了。苏婉容猛地睁开了双眼。一股柔甜而熟悉的幽幽沉香,顷刻间窜入鼻息。她躺在榻上,怔怔然环顾四周。却发现这是一间女儿家的闺阁。入目,是一顶绣了精致海棠花纹的桃色纱幔,榻边立着黄花梨面五足圆花几,上面红漆描金彩绘妆奁摆放整齐。墙上悬挂着帛绫为底,锦连装裱的一副小篆。上面题的“上善若水”四字,却是她自己的笔迹。晨光熹微,透过镂空紫檀窗桕,映照在梳妆台的菱花镜面上,形成细细碎碎的光斑,显得分外静谧美好。熟悉太熟悉了她的目光僵硬而困难地缓缓落向一处。雕镂折叠屏风前,紫砂鎏金小熏炉内袅袅升起一缕淡淡薄雾,她方才恍然闻见的甜香味儿便是从熏炉里飘来的。苏婉容现下还记得,从前她睡眠不好,爹爹疼她,恰巧便从西域寻来一种助人安眠的奇香。那以后,每每入夜,她都是闻香才得入睡的。这紫砂熏炉,便是她少女之时随着下人,依照自己喜好一道儿采办的。苏婉容呼吸一窒,一个大胆而不切实际的念头却是倏然跃入她的脑海。她垂眸,下意识抬起手,望见的竟不是粗糙干裂的皮肤。那是一只显然没干过任何粗活儿的嫩白小手。纤细玉嫩,匀称五指青葱一般,莹润细腻。每一颗指盖均被修剪成整齐的圆弧形,上面透着健康好看的浅粉色苏婉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下一刻,她立即掀开绒面锦衾,磕磕跘跘地慌忙下地,一把便攥住梳妆台前的那面菱纹铜镜。当瞧清楚镜中倒映出来的人儿时,她捏住镜沿的指节紧得泛白,已经难以抑制地开始发颤了。第004章重生那是一个姿容堪称绝色的豆蔻少女。似是能掐出水的玉质粉面,透出薄薄一层初醒时的自然红晕,如那四月堪堪绽开的海棠花一般,娇嫩欲滴。这自然不是那已让齐王休弃,又被妾室赶出王府的,那个落魄不堪二十五岁的自己。这时的自己,还小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