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的早冬,许西柠为了拍摄几十年一遇的狮子星座流星雨,半夜抱着她的单反相机溜到槐江城郊的荒山上。
槐江三面环山,山势浩荡连绵,在月色下如群居蛰伏的黑色巨兽,背脊起伏嶙峋凶险,漆黑的轮廓如竖起的刀枪斧钺凌厉地割开夜幕。
许西柠对这座山很熟,经常拉着展星野过来爬。
虽然叛逆又胆大,但她对自己的实力十拿九稳,绝不会随随便便摔在坑里。
事实上,她也并不是真的摔在坑里。
一只埋伏的蜘蛛妖布下了陷阱,将她兜头网住,注入的毒素让许西柠失去了视觉和听觉,变成任人宰割的羔羊。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被蛛丝吊了起来,庞大如山峦般的蜘蛛吐着蛛丝,数条蛛腿密密切切地交错,缓缓在她周围爬行,坚韧的蛛丝将她包裹成一个白茧。
每年大约有一百万失踪的人口死于异种之手,许西柠本该是其中的一员。
然而她不知道展星野一直跟着她。
当时展星野正处于蜕形期,类似于破茧成蝶的过程,经过蜕形期后他会从幼年期彻底成长为强悍的顶级掠食者。
然而蜕形期是极为痛苦和虚弱的过程,正常情况下族群里的长辈会保护蜕形的幼崽……然而展星野只有自己。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是病了还是快死了,只感觉无边无际灼烧一样的痛苦,甚至无法维持人形,只有极度痛楚中的触手不停地缠绕,扭曲和挣扎。
所以许西柠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看流星的时候,他只能选择拒绝。
可是他又不放心许西柠一个人,所以悄悄跟在后面。
……
还好他跟在后面。
展星野疯了一样冲上去,跟蜘蛛妖大战了一场。
换做平时的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捏死这种食人的恶妖,可偏偏当时的他脆弱得自身难保。
一场恶战,两败俱伤,展星野从蜘蛛尸体上爬起来的时候,只剩几条半半拉拉的触手,离死亡只有一线。
他小心翼翼地爬到许西柠身边,把女孩从白茧里剥了出来,焦急地等她醒来。
他不成人形,是一滩丑陋可怖的怪物,所以他不能带许西柠下山,会被别人看见。
许西柠看不见也听不见,她也找不到方向,两人就这么被困在了山里。
展星野尽可能找一些山里的果子和水,带回去喂许西柠。
他趁许西柠睡觉的时候,偷偷把许西柠身上的毒素吸到自己身上,这样过几天许西柠就能恢复,她就能自己下山。
女孩不复往日张牙舞爪的样子,惊人地乖巧,缩在展星野找到的山洞里,漂亮的眼睛空洞地反射着周围的景物,像镜子又像是琉璃。
有一次展星野带着水回来的时候,看到那双漂亮得像琉璃一样的眼睛,在安静地哭泣。
那一刻,虽然没有心脏,展星野却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碎掉。
他惊慌失措地扑过去,却不敢触碰她,看到自己肮脏的触手碰到她白皙的皮肤,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他聚集所有的力气,用触手塑出一只人类的手掌,用那只手轻轻握住了许西柠的手。
女孩愣住了,用力抓着他问:“你能带我回家吗?”
展星野说不出话来,他没有力气再去模拟声带的震动,就算他说了女孩也听不见。
——他只是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手。
……
后来,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急匆匆地找上山,他身边飞舞着许多发光的蝴蝶,那些蝴蝶好像有灵性般沿着山路蜿蜒而上,为他指引着方向。
他看见了山洞里蜷缩着昏睡的女孩,无数发光的蝴蝶围绕着她上下飞舞,栖在她的睫毛和鼻尖。
男人飞快脱下风衣,将她包裹起来,珍重得像是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轻而又轻地抱在怀里。
听到脚步声,展星野记得他不能被普通人看见,所以拼命将自己塞进肮脏的石缝里,像是不见天日的怪物。
他就那样在无边的痛楚中看着,看着温南森抱着女孩,背影融进洞外灿烂的天光。
再后来,是女孩突发奇想,染了一头耀眼的金发。
那个时候,展星野已经有意躲着她了,可许西柠是个某种意义上十分迟钝的人,她不介意他没来医院看她一眼,也不介意他的冷淡,还是一如既往地来找他,雀跃地问他好不好看。
展星野没法避开她,点了点头,说好看。
许西柠又笑嘻嘻地凑上来,脸上带着飞起的红晕,抓着他的袖子,踮脚在他耳边说:“阿野,我跟你说个秘密,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你不要告诉别人。”
女孩的气息轻轻的,甜甜的,像是柠檬糖。
展星野轻轻后仰,像是怕被她的光芒灼伤。
许西柠笑道,我好像有喜欢的人啦!你看我头发的颜色,像不像他?
……
所以他当然记得温南森。
在他最狼狈不堪的时候,温南森从天而降,带走了他想要却不敢触碰的一切。
此时展星野冷冷看去,眼前的男人和七年前并没有什么区别。
温暖的阳光洒了他满身,时间令人惊异地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见展星野迟迟没有伸出手,温南森自然地收回手,随和地笑了笑:“是我不懂年轻人,他们现在不流行这个。”
老许也在旁边打圆场:“阿野不像西柠自来熟,刚见面正常正常,熟了就好。来,钓鱼!”
四个人按照老许,温南森,许西柠,展星野的顺序一字排开,钓竿垂向河心,四朵遮阳伞在岸边像彩色蘑菇一样撑起
清澈的河水粼粼流淌,暖意融融的风吹来馥郁的花香。
许西柠托着腮对着水发呆,有时候真的很难理解老年人的爱好,想要吃鱼不能去菜市买吗?
旁边的男人轻轻敲了敲她的伞面。
许西柠抬起伞沿,垮着小脸:“干嘛?”
温南森摊开手心,手心里是一把圆滚滚的糖果,轻声道:“奇异牌出了夹心软糖……”
许西柠本想说不要,滚。
可是他们家什么时候出软糖了?
许西柠看着糖,又看了眼他,像是既想吃小鱼干又不想靠近的野猫。
温南森:“好像是限量……”
许西柠毫不犹豫,当机立断,啪得一把从他手里抢走了糖,又缩回了伞里,伞下传来窸窸窣窣剥糖纸的声音。
只要是她抢来的,就不算是温南森给她的!
温南森笑眯眯地看着伞下影影绰绰的影子,老许在旁边幽幽道:“许西柠,礼貌。”
女孩吃着糖的身子微微一顿,含糊又不情愿地小声道:“谢谢温老师。”
温南森苦笑着转头:“你说她做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
老许忿忿道:“没大没小,都是让你给惯的。”
老许虽然尊重女儿,但也不是什么都不管,最起码的礼貌总该有。
从前他就发现许西柠在温家,经常像个大爷一样躺在沙发上,过一会探头问你家有酸奶吗,温南森就挨个拿过来请她挑,过一会问最近是不是樱桃上市了,温南森就披外衣下楼给她买樱桃,买完还要洗,洗完还要去核,用银叉子插好送到她手边。
惯得让人没眼看。
许西柠还经常吃着饭随口喊:“南森啊……”
老许就没好气地敲她脑袋:“南森也是你能喊的啊?喊人家温老师!”
许西柠抱着头委屈巴巴地跟温南森做鬼脸,温南森就宽容地笑,对老许说:“没关系,是我让她喊的。”
……
砰砰。
许西柠右边的伞又被轻轻敲了两下。
许西柠猫猫探头,只见展星野沉默地从他巨大的背包里掏出一块野餐布,在野餐布上整齐地摆上金枪鱼蛋黄酱饭团,土豆沙拉三明治,辣炒年糕,炸鸡便当,柠檬酸奶,榛子巧克力,无糖气泡水。
许西柠的沉默震耳欲聋:“……你昨天杀了711的店长?”
展星野脸颊线条绷得紧紧的,不知道在生谁的闷气:“想吃什么?”
许西柠总感觉他好像有点委屈,如果自己说不饿的话他就要再去杀几个711店长。
许西柠拿了酸奶说:“我还以为你背那么大个包是带了帐篷。”
展星野好像懂了,立刻从包里掏出折叠帐篷。
许西柠:“好家伙……是你!哆啦d野!”
一左一右两个人就好像杠上了似的,温南森给她递水,展星野就要给她吹风,温南森给她调整鱼竿,展星野就要帮她搭帐篷。
……许西柠这么多年,没被惯成个作天作地的作精大小姐,真的全靠老许悬崖勒马。
老许钓鱼闲着嘴,自然就要开始唠嗑。
他找了个家长眼里喜闻乐见的话题:“阿野在学校谈恋爱了没有啊?”
展星野突然被cue到,有点局促地低声道:“没有。”
老许并不意外,本来阿野就不爱说话,能找到女朋友才是怪事:“那喜欢的呢?有吗?我看阿柠就挺擅长恋爱,你可以向她请教。”
展星野慌了,僵硬地开始掰手指。
许西柠举手抗议:“喂!我怎么就擅长了!”
天地良心,她身上开的桃花朵朵都是烂桃花,交往过的前任各个都是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