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过就是瞎眼阿婆从桃花树下捡回来的弃婴罢了。师父到底没有怪我,宠溺的摸摸我的头:“回去吧,好好照顾小六,等我回来。”事已至此,我得知师父心意已决,目送师父的背影离开后,栩栩才来扶我:“平静了多年的江湖,又开始不太平了,此行凶险异常,云主不带你去,是为你好,虽然我不知你的身世是什么,但我看得出来,云主很疼你。”此后的几天,我每天都焦急的等着师父的消息,日日守在飞鸽林里。上次的飞鸽传书,许多都被人半道截了,好不容易有两只飞回的,也中了毒针,都已死去。这场延绵不绝的秋雨像是突然被人补了天,一下子就放晴了,深秋的暖阳照着林子,时光静谧。小一醒后越发的不肯开口说话,小六大病一场,久未痊愈,每日又拼命练剑,肉嘟嘟的脸都瘦骨不堪。天放晴后的第二日,我们收到了凌霄城的飞鸽传书,师父在前往凌霄城的路上遭人暗算,生死未卜,下落不明。整个竹云之端的弟子都严阵以待,尤其是百花园,栩栩加派了好些弟子日夜不歇轮流守夜,就连离园,栩栩都不让我再去。小六终于不刻苦练剑了,一大早起来后就从竹林里砍了许多竹子回来,说是要做一把竹剑。不吃不喝的忙活了大半日后,我正在帮善娘拧刚洗的被子,趁着天儿晴朗。善娘说秋日晒被,能暖一整个冬。小六突然走来,递给我一把竹剑,面无表情的说:“从今天起,我教你防身的功夫。”我哪是习武的料,愣了许久都不知该如何回她,善娘凑我耳边叨叨了两句:“去吧,有点事做也好过她自个儿在那儿瞎比划强。”我是被善娘赶鸭子上架了,从未练过基本功的我,面对小六那灵活轻便的招数,哪有招架的余地,小六做了十几柄竹剑,但她内功深厚。基本上我一招都过不了,柄柄竹剑都断在了小六的半招之内。若不是栩栩前来解围,我非得累死不可。在栩栩的劝解下,小六也不再急功近利,开始苦练我的基本功,第一招就是师父教的,提水。从瀑布提水往山下的小溪里灌,手还不能往下垂,跑了一天身心俱疲,小六还在睡前罚我单脚站立。我苦不堪言,但顾及小六好歹不折腾自己了,我也就咬牙坚忍。几天下来,我也瘦了一大圈,善娘每日做的美味佳肴我都没胃口吃,实在是累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小六一喊停我就立刻倒地,每天眼一睁看着天一亮就在祈祷天赶快黑下来。练了大半月的基本功后,小六就开始教我一些简单的防身招数。加上栩栩在一旁指点,小六怕伤到我,也是有所顾忌,因此我才能勉强能够对上一招半数。竹云之端的弟子们整日一副如临大敌的状态,但是一连好些天,竹云之端都和往常并无二样,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日日渐消瘦。这天气说来也怪,整日里暖洋洋的。并且好消息接二连三的到来,先是绝色山庄传来的消息,西陵玥加派了大量人手寻找师父的消息,然后凌霄城也来了信,北离轻鸾已经醒了,茶白正在养伤中。竹云之端清冷了数日终于拨开了云雾,女弟子们都开始展露笑颜。更大好消息接踵而至,栩栩和善娘一大早就消失了,小六把我从床上拖起来到竹林练剑,我这细胳膊细腿的都好像要断了,只是看到小六那张面无血色的脸后,我又咬咬牙硬撑着。“绣花不行,练剑倒是有些天分。”听声音。如此入心。我惊喜回头,看见北离轻鸾迎着秋日的暖阳站立在路口,一袭白袍,衣袂飘飘。我站在原地没动,看见小六的眼里闪着泪花,北离轻鸾朝我们走来,在小六面前站好:“茶白那家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六,他说他很想你。”小六的眼泪哗哗的往下掉,北离轻鸾带着笑:“小六,你不去看看你师父吗”下一秒,小六丢了剑拔腿便跑。偌大的竹林只剩我和北离轻鸾,数日不见,好不容易养的面色红润的他又瘦了,苍白的脸上虽然挂着笑,但看着让人心疼。他离我仅三尺远,手中晃着小六挂在腰间的鸾鸟玉,也不知为何,小六一直不肯将鸾鸟玉还给我,后来我便忘了。此刻他张开双臂,目光如炬:“小捣蛋,你不想我吗”我犹疑了一下,便飞奔入他的怀抱,毫不掩饰自己的内心:“我想你,我天天都在想你,在百花园想你,在竹云居想你,在后溪想你,在瀑布下想你,在离园想你,在思过林更想你。”北离轻鸾抚着我的后背笑话我:“小捣蛋,你果真闯了祸被关进思过林了,我就知道你迟早会原形毕露,不会乖乖听话,打小野惯了的性子,哪能这么轻易就改变。”我一把将他推开,委屈的解释:“还不是拜你所赐,那天跟你同床,醒来后才发现你已经走了,你不告而别就算了,还把我手臂上的朱砂也弄没了,师父知道了很生气,就把我关进了思过林。”北离轻鸾没有丝毫愧疚,反而笑意更深了:“你都跟我同床了,自然就是我的女人,朱砂没了也是正常,我这回来,不准备再走,我想在竹云之端陪着你,直到生命终结,你说好不好”我惊喜过望,又嘟囔了一句:“好是好。但是师父会生气的,不过我现在又有了一颗朱砂,庄主你看,红红艳艳的,没你点的朱砂暗沉,是不是比你点的朱砂更好看”我挽起袖子,那一点朱砂殷红的有些刺眼,北离轻鸾的笑意突然消失了,他二话不说拉起我的手就往竹云居走去。一路上我挣扎喊疼,他都不曾停下。踹开门的时候,师父正在给茶白针灸治疗,小六看着满身伤痕的茶白,在一旁哭的梨花带雨。我被北离轻鸾牵着甩在师父面前,那颗朱砂明晃晃的落在了众人眼中:“楼寇,请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师父收好针灸用的银针,接过栩栩递去的帕子擦擦手上的血迹,看着我俩:“翅膀硬了就敢直呼其名,一点规矩礼仪都没有。”北离轻鸾终于松开了我,逼问师父:“你这是为何”师父也不避讳,直言道:“如果你真的在乎她,就不应该把她送我这里来,既然你把她带到了我面前,我就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希望溜走,你抹掉了她手臂上的朱砂,却没有毁了她的清白,这就是你没有资格让我做出解释的地方。”眼看着他们两人争锋相对互不相让。小六哭着说:“我师父一身的伤,又舟车劳顿,你们要吵就出去吵,别扰他休息。”师父推着竹椅往外走:“怎么,你不是想要解释吗跟我来。”他们密谈了一个下午,栩栩去偷听,说他们师侄俩争吵激烈,好像在说救命的事情。我在竹廊里等他们出来,北离轻鸾不许我去救那个人,可师父却坚持要我去救,我满脑子都在想,我到底该听谁的话。我知道我答应师父在先,可有不愿意违背我对北离轻鸾的承诺。我几乎崩溃。手心手背都是肉,难以抉择。北离轻鸾从屋子里气冲冲的出来时,师父跟在后面不温不恼。我还是第一次见北离轻鸾气成这样,师父到底是年长,一张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还带着浅浅的笑容,想来这场舌枪唇剑的争论,是师父占了上风。北离轻鸾带着一身的怒火走到我身边:“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哪怕从此以后风餐露宿颠沛流离,甚至无家可归无地可容”他向我伸手,我心里慌乱,害怕的问:“你又跟师父吵架了吗有话好好说,你这样会伤师父的心的,庄主,要不,我去救那个人的命,救了他之后,我再回来跟你走,好吗”北离轻鸾清冷如霜,缩回了手:“所以在我和他之间,你选择他”这分明是给我为难,我一时间难以作答。北离轻鸾继而神情忧伤,斗志全无:“罢了,我的命由不得你们,救与不救,你们说了都不算。”说完拂袖而去,我听得一知半解的,走到师父跟前问:“庄主此话是何意”师父倒是平静如常,酝酿许久才开口:“玉笙,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推着师父走在曲折蜿蜒的竹廊里,心里虽然担忧着北离轻鸾,却也耐心的陪着师父走这一段,但师父过来许久都没讲那个故事,直到我们走到竹廊尽头,远远的还能看到善娘在厨房里忙活的身影,微风吹送来食物的香味,让人垂涎三尺。师父示意我蹲在他面前,我照办了,给师父捶着腿。“庄主对您一向敬爱有加。为何你们要数次争执师父,您要我救的那个人,是不是只有我才能救他病的很重吗是不是要我的血才能救活他要多久时间呢如果只是三年五年的话,我去劝庄主,让他答应我帮您救人。”师父慈祥的看着我,哀叹一声:“十六年前,有一个女人被关押在无盐禁狱,她不是美人胚,也不是丑八怪,烈焰焚身的那天,她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大火吞噬着她,无人相救。”我听人说起过,十六年前被关押在无盐禁狱中的那个女人,不是被大火烧死的,而是无法忍耐冰火两重天的折磨,咬舌自尽的。我听的认真,师父的眼眶蓄着泪水:“她被焚以火刑的时候,肚子里还怀着八个月的身孕。”一尸两命,何其残忍。“后来呢,她死了吗”师父仰了仰头,那滴眼泪横流在他耳后,良久,凝噎。“师父,你哭了。”我拿了绣帕去擦师父的眼泪,师父笑了笑说:“人老了。风一吹就流泪。”师父不过四十出头,正当壮年。我把师父推到了竹廊尽头的小亭子里,避开风口。师父接着说:“苍天有眼,那一年的冬天大雪迟迟未下,就在那个午后,皑皑白雪说来便来了,霎时间淹没了整个火苗,天火一灭就不能再燃起,奄奄一息的她被人丢弃在河边,河面被冰封住了,那个孩子呱呱坠地,生在大雪纷飞的夜里。”算一算年月,那个孩子与我差不多年纪。阿婆说捡到我的时候,我六七个月大,咬着手指躺在竹篮里,那一年的山坡上桃花开的极好,篮子里装好了落花,我的手上仅仅抓着一块绣帕,绣帕上写着三个字:楼玉笙。从那以后,我就叫楼玉笙。也是从那以后,我就成了阿婆的孩子。“那么冷的天,孩子生在冰河里,应该冻死了吧。”我感到很惋惜,靠在师父的腿上。师父拍着我的后背:“她没死,她遇到了生命中唯一的贵人,那一年。他才十岁,他自小身体孱弱,能活下来已是奇迹,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江湖风起云涌,朝廷诡谲不安,他与亲人走散了,瑟瑟发抖的他走在结了冰的江面上,听到孩子的哭声时,那女人还存有最后一口气,请他帮忙咬断了脐带。”我不敢想象那个场面,血腥,冰冷。“十岁的他抱着带血的孩子。紧紧裹在自己怀里,在东躲西藏的七个月里,他为了养活小小的她,每天都去一个老婆婆家里偷那一丁点可怜的吃食,后来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吹着笙箫哄着小小的她入睡,那一年四月,桃花炫目,春光璀璨。”结局完好,令人喜出望外。我欣喜的抬头:“师父,这是您编的吗”师父饱含泪水望着我:“但是他的身份不允许他带一个小孩在身边,于是,他把小孩放在桃花坡的桃树下。瞎眼婆婆听到哭声,从此领养了她。”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师父又十足肯定的对我说:“没错,那个被瞎眼婆婆领养的小孩,就是你。”原来我的身世还有这么多的坎坎坷坷。我沉思了一会儿,脱口而出:“师父想让我去救的人,是我的恩人”师父的神情稍显凝重:“是你的恩人,在你很小的时候,他把唯一能够延续性命的琉璃月给了你,他生下来就得了一种从母体中遗留下来的寒症,古怪的是这种寒症不畏寒,只怕热,每年四月末,他就会三不五时的陷入昏迷中,六月后就必须前往有冰雪寒城之称的凌霄城避暑,这些年来,我与师娘竭尽所能,却无法将他根治。”那一年他向我招手,说送我一样东西,赵微摇时常会羡慕我,说北离庄主对所有的美人胚都一视同仁,唯独对你,过分偏爱。原来,北离轻鸾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他不许我救的人,是他自己。师父不容我多想,追问道:“如果这个世上只有你能救他的命,你会选择袖手旁观吗”绝不我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回答。但是面对师父,我并没有多说。夜幕悄悄降临,栩栩拿了小棉被过来,师父的残腿遇寒就疼,所以入了秋后,栩栩给师父缝制的小棉被,就会越来越厚。我快速的奔跑在竹廊里,我想找到北离轻鸾,我想亲口问问他,十六年前,是不是他咬断了我的脐带,在冰河之上救了我的命。我找遍了竹云居的每一间房,他不在。茶白已经转醒,见我破门而入,只对我说了两个字:“救他。”我最终在离园找到了他,他坐在湖泊边,吹着笙箫。我仿佛看到了十六年前的他,小小少年哄着襁褓中的婴儿,我都忘了要问一问师父,为何我的娘亲不是美人胚,生的也不丑,却要惨遭火刑,我也忘了问师父,当娘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有没有临终前的交代。我甚至很不孝的拔腿就跑,根本没有问及娘亲的尸身是被野狼叼走了,还是被人埋葬了,或者就扔在梵音山上的乱坟堆里。我满脑子想的就是,我要说服北离轻鸾,我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但当我真的站在他面前时,我却只说了一句:“我跟你走。”他收了笙箫,起身:“为何突然想通了”我走近他,右手抚上他的唇:“十六年前,有一个少年流落在冰河之上,用这张嘴咬断了一根脐带,救了一个早产的新生儿,十岁的他将她抚养至七个月大,十六年后,她就站在他面前,如果她能够报答这份恩情,就算是死,她也愿意。”北离轻鸾稍显吃惊,我捂着他的嘴:“但是他不愿意我救他,那我就不救,他要我跟他走,我就义无反顾的跟他走。”说完后,我握着他冰冷的手,放在我的胸口:“从此以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你若是死了,黄泉碧落我都陪你。你要能活着,刀山火海我都跟你。只求你从现在开始,不论去哪儿,都带上我。”北离轻鸾从我的手中抽离,转身背对我。我们就隔开两小步的距离,却仿佛离着千山万水。许久,他冷语回我:“我命由我,不由任何人,你从小就是个麻烦,我对你好不过是看你可怜罢了,现在你既然知道了这一切,我也没必要再费心遮掩,你就在竹云之端好好活着,我明日便回绝色山庄。”我扑过去从后面抱住他:“我以后不再给你惹麻烦,我改,我都改,只要是你不喜欢的,我都会改掉,我听你的话,什么都听你的,你不要走,不要再丢下我。”北离轻鸾将我的手掰开,转身来用嫌弃的目光瞅着我:“你有没有想过,凭我的能力,让你在绝色山庄活下去不成问题,可我为什么会把你丢弃在桃花树下”师父说。以他的身份不能把我带在身边,不管什么原因,都已成了过去,并不重要。但他太冷漠了,让我一时难以接受。我哽咽着问:“为什么当初要丢弃我”他朝我咆哮:“因为你很讨厌你知不知道,你睡觉前哭,睡醒了也哭,风一吹凉着了要哭,天一晒热着了要哭,你就只知道哭哭哭,你上辈子是渴死的吗我告诉你,楼玉笙,我很讨厌你,我就是想让你从此以后别再找我,别再缠着我。”他真的好凶,我的泪水不断往下落。我上前去拽他的手:“你不是的,庄主,你救了我,你把我丢在桃花树下,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你看,你都把养命的琉璃月给了我。”当我抓住脖子上的琉璃月,他却一把抢去扔在湖泊里。随着琉璃月溅起的水花,我的心仿佛裂开了一般,灼烧着。我冲向湖泊,被他拦住:“李瑶送你的和田玉坠。我已命人送还,从此以后你就安心在这儿住下。”我哭着喊着拼尽全力的冲向湖泊,那可是能养命的琉璃月。他将我狠狠的推倒在地,用手指着我:“当初怪我一念之差不忍看你冻死饿死,才会出手救你,早知道你是个只会惹祸的麻烦精,我会离你远远的,你上归藏山不就是想让我救你吗好啊,现在我救了你的命,给了你一个栖身之所,我们之间,恩怨分明,再无瓜葛。”他朝着我句句话都带着火气。最后自己抚着心口踉跄了两步,一口鲜血缓缓流出,我爬起来奔向他,他口中喷涌的鲜血洒了我一脸。我急忙扶住几欲跌倒的北离轻鸾,他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我:“不用你管我,是死是活都是我的命,凭什么你们一个个都想来操纵我,这条烂命我活够了,活够了你知不知道,我不用你管,你走。”我用手去接那喷涌不止的鲜血,吓的直哭:“不,我救你,我救你,我去求师父让我救你,我背你回去。”他拉住了我:“我说了不用你管,楼玉笙,你还想让我说的更难听一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