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往身后藏,显然是打骂怕了。她家小孩听得有人要给自家馒头,眼睛便闪亮起来墨黑般的眼珠如星辰,那张脏兮兮的脸如夜的背景。脸上有两行泪痕,显然刚才也哭过了,又有那一双小手黑乎乎的,只揪紧了他娘的衫子不放开。让文箐怎么也看不下去了,便抬着恳求着阿素帮了这母子俩,尤其是难得这小孩这双眼,实在太象文简的眼睛了。阿素也看得于心不忍,左右瞧瞧,旁边的店家显然都装作未听见,也不主动出来相帮的,都同米店老板夫妇一样,只探头看着这边的热闹。心里叹口气。翠嫂那边见这一双姐妹俩同情自家店里这婆子,想想就来气,一个两个都觉这妇人值得同情,便是自家男人也在自个面前没少说,不知这贱 人到底哪里让人觉得好来可是客人也不能得罪了,更何况这两个客人虽然穿了孝服,可这还戴了帷帽,显见是有钱的。只是自己这气实在没地方出,很没好气地朝婆子喝斥道:“还不快过来瞧你闹的这叫甚么事难道我店里还亏过你们母子不成你再这般,我便打将你们出去,看哪个还收留你”“牵羊婆子”慢慢挪过来,双手捧过阿素手里纸包着的五个馒头,便是深深一弯腰,行了个礼,道:“两位小娘子大恩大德,贫妇我”她怀里的小男孩却双眼只盯着馒头,直吞口水,小声央求:“娘,馍馍”一边伸出手来,便要抓。“牵羊婆子”又看了一眼翠嫂,见她也没反对,便取出一个撕了一小半,给了小男孩。其他的想放在店里桌上又怕翠嫂过会收回去,只得紧紧抱在怀里,也不管烫与不烫。这小孩饿得慌,见终于吃的了,便再也不顾别的。抓了过去,拽了一角,便往嘴里送,吃得太急,又有些烫,也不嚼几下,就吞,结果就噎在那里,咳起来,满脸胀得通红。手里还紧紧地抓住那剩余的。他娘急得把怀里的馒头差点儿掉地上,最后还是往桌上一放,便抱了儿子直拍后背。那包里四个馒头被这么一扔,散开来,在桌子上打两个滚,有一个便掉地上。阿素瞧那“牵羊婆子”慌了手脚,毕竟自己侍候过弟弟,少爷与小姐,经验也不少,忙提醒道:“休得急了,快找点水与他,便可。”孩子他娘听得,忙舍了他,找了碗水,喂于他,方才好了。转过头来,眼里很是感激地看向阿素。翠嫂在一旁全然不帮,只抄了手抱怀里,嘴角咧出个阴笑来,骂道:“便是有个吃的,也是个咽死鬼。”这话也太苛薄了。文箐不知如何骂人,可阿素实实是听不下去了,也反口相讥道:“店家如此说话,可是有失宽厚,你既说是见她饿着才相帮于她娘俩,何妨语气柔和些,否则帮是帮了,恶言相向,却如嗟来之食。也只一个馒头而已,便是银馒头也不必如此诅咒一个不知事的小孩。”翠嫂虽不懂什么是“嗟来之食”,可也知不是好话,便要怒目而视,却又见得这两位小娘子看举止,好似有身份的人。正拿不定如何一个打发法时,就听有人过来道:“这不是周家的小姐吗可是买馒头”文箐与阿素转眼看去,见那妇人,自家也不认识,想来是街坊,便也颔首算是打了招呼。翠嫂一听“周家小姐”,早就听街头巷尾谈及这些事,刚才自己只因她着了孝衣便嫌晦气没多注意,见这小姐果然是个漂亮人物,不知有何能耐能让众人那般夸他。只是既然人家是官家小姐,虽然落难,奈何人家现在在势头上,刚才要发作的话也只得吞了,且待她们一走再与这贱 妇人算帐。鼻腔里便“哼”了一声,道:“小娘子有所不知,这人也得看是什么身份,只是个贼婆子罢了。你若今日帮了她,便如同我这般,反而赖上我家了。我家男人见她可怜,帮这贱 人葬了家翁,如今又让她在店里干些活计维持生计”文箐听得翠嫂这般话语,虽生疑惑,却仍然不耻她的言行,更是不信。在菜场,见“牵羊婆子”那番举止,虽然有些怯意,心虚理亏,可毕竟她做出来了,便是有难言之苦,在自己看来,也是一个很不好的印象。这两人都是有缺失的。“牵羊婆子”怀里的小男孩却突然叫起来:“不许骂我娘便是你逼了我娘去偷蜜柰给你家儿子吃,又要卖 我,又不给我吃的你是恶婆娘恶”他话没骂完,嘴已经让他娘堵住了,抱了在怀里,不让他看到翠娘那喷火一样的眼睛文箐一震,与阿素面面相觑。这孩子看着比文简没大多少,尤其是那身材极瘦,却没想到这孩子比她娘要有胆量多了。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那孩子挣扎了一会儿,他娘见他平静了些方才放开来,没想到那孩子一下地,便冲到翠娘身边,伸出瘦小的胳膊,把小拳头举了起来,叫道:“你欺负我娘你打我娘你不是个好人快还我家宝贝来”翠嫂没想到妇人是任打任骂的,就这小子却是个不服气的,如此这般年纪,却对自己甚为不恭,不禁恶从心中起,自是嫌这小孩命长,胖手一把拽了他,便甩将出去。只见那小孩似风筝一般,没几两重就飘了出去,落地时,头便磕在那桌子腿边。一阵碰撞声后人,没了声息。文箐立时紧张起来,阿素紧紧牵住她手,不让她上前去“牵羊婆子”嚎叫一声,扑倒在地,便去抱儿子,往后一摸,也没见流血,见儿子完全没反应,一下子也不知个好歹。于是放声哭了两嗓子后,方才想起罪魁祸首是谁,怒而起身,扑向翠嫂:“你还我儿命来我与你拼了”不要命地闹将起来。就她这单薄身子,哪里是胖而高大的翠嫂的对手翠嫂一伸胳膊挡住了她抓向自己面孔的一只手,另一只方手欲抱紧了她整个身子。却不料“牵羊婆子”是不顾命的打法,那双腿也跟着踢了起来,也没缠过脚,这一时狠起来,用的力道自不是往常那般轻,被踢着了也是挺疼的,于是翠嫂手便放松了。第六十三章 上街四是非那“牵羊婆子”不见儿子有个动静,只以为儿子死子,此时见自己能打得过翠嫂,一时便越发勇猛起来。可是奈何体力不行,又没吃饭,翠嫂是胖周转不过来方才着了她几下,见她急喘着气,便知她没气力了,扭了她的手,便压制住了她于地上,一时就死命下手直捶,也不找棒子打了。阿素看得直发抖,紧紧地拉住文箐,想离开。奈何店里的二人那番打斗动静,甚是巨大,早惊动了四邻与路人,全都围观起来,把文箐与阿素都围在了里面,此时也不能脱身。文箐着急那小孩子安危,便道:“快去看看那小孩如何了”可是阿素扯住她不想让她进去,怕她被翠嫂误伤了。这时旁边有人才发现地上躺个小孩,自是害怕死了,也不敢过去。文箐见有个男的,看样子胆子不小,便央求道:“大叔,麻烦去帮忙看看小孩如何”那人犹豫了一下,最终敌不过文箐与阿素期盼的眼神,便绕了过去探了探鼻息,道:“这孩子没死呢晕了罢了”转头对打架中的二人喊道:“小孩没事快别打了,真出人命来,便是得见官了”文箐与阿素松了一口气。阿素反思是自己与小姐多管闲事所致,要不然也只是饿一顿,哪里会有小孩同他娘被打这样的情况很是懊恼地道:“小姐,咱们要不管这事,只怕就不会闹成这样了。”文箐见她这般息事宁人的后悔模样,却不认同,既然路见不平,给个馒头,谁会想到发生后来的事想想这小孩说的话必是真的,必是翠嫂以什么相逼,于是这母子俩不得不留在这里。当娘的给店里干活,却没得到应有的待遇,连吃食都克扣。对眼前这个翠嫂,加上以前的那个“翠娘子”阴影,更是恨从心来,有股无名火,觉得要再不帮了这母子二人,只怕不是饿死小孩,便真是会给卖 掉了。旁边有知情地道:“这翠嫂,可是个硬茬。这杨娘子在这母老虎手里,只怕没个好果子吃的。”又有人看着热闹,笑道:“老兄也是孤陋寡闻的,不知这杨姓娘子早就改名叫牵羊婆子了吗这羊今日倒是一改性子,真要拼了命,与这母老虎相斗,还不定鹿死谁手呢”文箐听得这人说这番风凉话,便转眼瞧过去,可惜是阿素挡住了,也没看见这人长得什么狗 模样,这明摆着就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煽风点火,凑热闹抬杠是第一个。想想以前听说过闹着跳楼的,便是被人挤兑得没法子,最后一憋气便跳了的事,如今亲耳听得这般恨不得打起来的人,是格外的厌恶。阿素恼于现下无法脱身,皱着眉头,想着自家阿姆要是见得自己在这里这般模样,只怕回去后,又得说将一顿不可。那里面,两人打闹了好久,显然是杨娘子体弱,不是母老虎的对手,败下阵来,头发散乱,脸上也没个完整的,不是扇的耳光便是多处被抓破了皮,衣衫差点儿全开,很是狼狈,又听得自家儿子只是晕转过去,便也没了打斗心思,只管去抱了儿子。反观翠嫂,倒是除了头发零乱以外,面上有一条抓痕,倒无其他伤。她整整衫子,恶狠狠地操起案板上的檊面杖一敲,恨恨地骂道:“今日里,你个雇工敢打东家,我便是打杀了你,也无人敢说如何”旁人忙拉住,劝道:“何必与一个没势的落魄流民见识她无家无业,你要是狠下手来,逼得她死心,只怕也不会善了。要是放上一把火,咱们这一些人就不如就此”结果翠嫂却不听,一只手叉了腰,横眉怒道:“她敢我便教训得她连儿子都无她如今吃我的喝我的,睡我家的房子,便是欠了我家债我让她用儿子来抵债我这就找牙人去看她如何来还我债”这厢话未落音,那杨娘子已见儿子醒了过来,安慰了几句,听道真要卖 自家儿子,便突然一跳而起,不复先前懦弱模样:“东家我一让再让你,只是希望你当日说话算数。你摸着良心说,当日可有曾拿了我家舅的几样玉器,答应收留我娘俩,出钱让我返家待我家舅去世,死无对证,你又反悔,道什么钱财都已发丧,让我在你店里做些活计,有了钱便打发我娘俩归家。一再同外人道什么我娘俩占了你家便宜,如今日日寻思找借口,要卖 了我家小儿,别人不知你人面兽心,我却知今日你家小郎要吃蜜柰,便再次胁迫我去偷,我人生地不熟,只能倚于你门下,你次次逼我,这恶名便随了我。我也念你旧情,未曾撕破了脸面,如今当着一众人,便也分说分说个明白,这究竟是谁占了谁的钱财不为别的,只为我这苦命的儿呜呜我哭命的儿子啊”到最后,直接嚎啕上了。这番话说出来,引得一众人等都纷纷说三道四起来。杨氏此时见有人好似帮自己说话了,仗着人多,也不顾翠嫂已暴跳如雷,把当日流落到归州至如今的遭遇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了一通,又指天划天地起誓赌咒,道绝无虚言,否则天打雷劈翠嫂此时眼睛直冒火,恨不得早点儿打杀或者贩卖 了这娘俩,以前一直是自家男人阻了自己,今日里自是无论如何也留她不得再也顾不得旁的,便一脚狠踹了过去,打断了杨氏的哭闹。狠狠地又踢了几脚,方才转过身来,大声地喊“冤”,只道自己绝无见过什么玉器,只是好心收留。文箐与阿素此时已明白个大概,对视一眼,文箐轻声同她说了一句,阿素冲她摇一摇头,不同意她的决定。文箐也在想自己出面也不行,归州关于自己的舆论还没消失呢,自己要是上前,必然是顶风作案了,只怕火是越燃越旺的。可是要放任此事不管,于她良心上来说,却不安。为难。翠嫂的一番辩解显见无力,见众人已倾向于杨氏,便欲冲过去再打她,奈何被人拽住了,挣脱不得。于是两个妇人对骂起来。这翠嫂既不想输人,更不想输阵,只是想打却被人拉住,骂又恨那妇人声音极尖,自己是粗嗓子,盖不住。那杨氏骂着骂着,嗓门不比东家大,便凄凄婉婉唱道:“天呀天,老公死过三周年,呒个亲人来朝面,呒有铜钱好买盐;吃得上餐呒下餐,过得今天愁明天;遗腹子呀背在肩,赤脚搭手去下田。寡妇苦呀如黄连,还话我噶八字生得贱 。他人弃来舅姑嫌,老天不开眼,逃荒至此又遇难。家舅无识人眼,苦把钱财托人前,未料他人手一翻,只逼妇人欲卖 郎,如今又遭诬而呒人怜”她这番言词,便是吴地口音,哭唱得悲悲泣泣的。阿素听得同苏州的乡音,也是悲上心来,同病相怜。文箐虽懂得一点吴地语言,只听得半懂不懂,便哀求着问阿素这是个什么意思。阿素便断断续续给她翻译一遍。旁边的众人自是将她的话听得清楚明白,便都“哦”、“哦”地作恍然状。翠嫂此时也算是搞清了杨氏所唱内容,便恨不得一包哑药毒了她去,或者刚才直接打死了还好些。事情陷入这僵局。阿素在人群里既走不得,又帮不上那小孩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