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好气度,天下男子多半都不及小姐胸襟抱负。”“先生过奖。”林孝珏客套一声之后转了话锋:“不过我承认,先生的眼界,就没有我开阔。”哪有人骂人这么直接的。好在傅山有度量,笑了笑:“还请小姐指点。”林孝珏道:“胡汉两族都能融为一体,先生还在这里为老朱家的家事坚持立场,不觉得有些可笑吗”傅山已经坚持了十七年了,以前一直是心有底线,但表面表露的不多,这小姐一针见血的给他指出来,还是让他有些不安。还有这小姐直接称皇室老朱家,好像有点大逆不道吧他支支吾吾不知道要怎么接话好。“皇,皇家,没有家事,都是天下事。”林孝珏道:“好,就当先生说的,皇家没有家事,都是天下事,那之前我说,胡人来了,农民在种地,商人在行商,军人在打仗,政客在辅佐君王,蒙古人来了也一样,农民继续种地,商人继续行商,军人照样要打仗,政客依然在辅佐君王,您看这天下有变化吗”傅山道:“自然是有的,胡人在时老百姓民不聊生,蒙古人在时,老百姓民不聊生。”林孝珏道:“可天下苦秦久,西汉民贱不如牲畜,三国兵荒马乱,两晋战火连天,隋不提了,唐人怎么说的苛政猛于虎,所以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跟江山是谁的又有多大关系呢”傅山心道原来你是在这里等着我,你的意思不就是先帝和皇上谁当皇上都一样吗傅山道:“胡亥篡夺扶苏之位,天下大乱,高祖宠信戚夫人,钟意赵如意,这才使吕后动怒,吕家掌权,又引起宫廷政变,王莽篡汉,安禄山乱唐,这些都是乱臣贼子,要不是有他们,百姓怎么会饱受战乱之苦”林孝珏道:“秦乃蛮夷,重用法家之道,养的是酷吏恶兵,兵民都是杀人的机器,制度使然,亡国乃不争之事,即便是扶苏公子,也不见得能扭转乾坤,高祖那里”这样论证下去好像没完没了。。说到这林孝珏一笑:“唐太宗还杀了亲兄弟呢,好吧,不说这个,我只问先生一个问题,是不是只要是名正言顺的就都是对的”傅山道:“圣人有言,欲立其身,必正其名,名不正则言不顺,怎能让人信服。”林孝珏道:“晋惠帝司马衷,晋武帝司马炎和武元皇后杨艳的嫡子,明证言顺吧最后他的的确确当了西晋第二位皇帝,可天下什么样了是不是名正言顺的都是对的”晋惠帝司马衷有些痴傻,当政初期有杨骏辅政,但是皇后贾南风把杨骏杀了,贾南风乱政还后宫,因此引来司马诸王纷纷起兵清君侧,但又因为势均力敌,所以有人就开始联合胡人势力,就有了五胡乱华。他是嫡子,名正言顺,可是他是傻子,让傻子当皇帝,当然天下又乱了,是错的。傅山:“”这个小姐好刁钻。他沉吟一下道:“那如果惠帝不傻呢他的叔叔要夺他的皇位,还对不对”分明问的就是皇上和先帝的关系,先帝不傻,且很仁义。林孝珏道:“有些人呢,学问是好的,文章写得漂亮,但是不一定就是治世能臣,姓黄的就是如此,不知先生看不看话本子”傅山一愣,话本子是杂书,被读书人所不齿,一般人看也是偷着看,更没人会问别人问的这么冒昧。傅山一把年纪了,而且他也不认为话本子有什么问题。他颔首道;“看过一些。”林孝珏道:“三国演义呢孔明舌战群儒说,若夫小人之儒,威武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虽无一策,先帝身边这样的人不止一个,好像有三四个,用人不当,难道不是帝王之过。”傅山知道她骂的是谁。他有些愕然的看着林孝珏,心想这位小姐怕是没有不敢说的话吧天空中轰隆隆一声雷响,眼看大雨将至。林孝珏借着微弱的灯光将傅山的震惊尽收眼底,她淡淡一笑,倾身上前,在傅山耳边低声道:“有时候我也真是不明白,又不是外敌入侵,反正江山还是那个江山,社会财富就那么多,皇上文治武功,哪一点就惹先生嫌,你确保先帝当政就一定有这般业绩,尤其是现在,您再坚持,还要再打一仗不成”先帝据说还活着,他若是想复位,肯定要起兵才行,而那样,天下又要动乱了。傅山这次的震惊是最激烈的,以前他只知道要效忠先帝,要把皇位夺回来,但具体要怎么夺,他根本没想过。其实大多数人都是心中不忿罢了,真要让他们打一仗,他们也不愿意。尤其是读书人。林孝珏见傅山目光呆呆的看着前方,暗暗点头,应该说的差不多了。这时,一道闪电把厚厚的黑幕撕了一个口子,接着又是一声闷雷响,大地震颤,大雨噼里啪啦,如期而至。学子那边骚动声传来。林孝珏舌头舔了舔嘴角的雨水,话锋一转,语气十分强硬;“总之先生想这么离开京城,那是不可能的,我姓周的救了您出来,不能让您再摆我一道,眼下下雨了,我要回了,先生好自为之。”傅山看着她,随之老脸一红,虽然她说的是威胁的话,但他一定也不生气,他始终是欠小姐人情的。林孝珏没有透视眼,天黑雨大,也看不见他脸红,留下这句话她就钻到车里去了,并让王再生赶车回家,剩下傅山和一众学子在空旷的路上,淋了个透心凉。第54章 气节林孝珏软硬兼施,到底把傅山留了下来。一夜大雨过后,天空如洗,大地一扫往日的闷热,变得舒适宜人起来。皇上召见傅山的圣旨下来的。方景隆的花厅。方君候被他叫过来问事,父子二人对着一张桌子,分立东西而坐。方景隆一脸狰狞道:“想不到这个傅山是个没骨气的,竟然留在京城没走,他不走就是要等着皇上召见了,万一皇上跟他相谈甚欢,回头又会觉得是那小妖女的功劳了。”方景隆自打看见林孝珏从御书房走出来,就认定诬陷他们家的事是林孝珏做的。方君候道:“爹你不用着急,这下我又对策了。”“什么对策”在知己知彼的情况下,方君候的思路是很清新的,所以方景隆什么事都要跟儿子商量,这个儿子是他的智囊。方君候道;“傅山之所以没走,可能是怕林孝珏和他的弟子受连累,但是皇上召见他,一定会启用他做官,父亲说他是先帝一党的,就不会受皇上的封,食君之禄是要忠君之事的,但是他们这些读书人都说一臣不事二主,他那么爱惜毛羽,怎么会答应皇上呢”方景隆道;“好事有道理,但万一他接受了呢或者皇上不让他当官,他们就只是聊天,聊得高兴了怎么办”现在能让林孝珏又一点点好处,他方景隆都觉得浑身难受。方君候沉吟一下道;“这样,我们可以找一些董其昌等人的遗物给傅山送过去,如果他还有点良心,就不能忍受同伴被残害,那些反贼死的多惨啊,想来他见到了就会对皇上怀恨在心,别说是为官,跟皇上维持表面上的尊敬他都会不愿意吧。”方景隆笑的抬头纹都开了;“不错。”忽的又严肃起来,声音压低了道:“可小心点,乱党的东西拿了要谨慎,免得惹火烧身。”这种事方君候会派下人去的,而且轻车熟路,他一笑:“爹放心。”傅山接到乞丐送来的包裹,说是他的一位故人给的。会馆里学子们给他租了一个单独的房间,他把王再生等人都打发出去,把包袱打开。入眼的是几本线订书。傅山打开一看,脸色大变,这些都是故友的诗册,可几位已经死在诏狱里了,就是因为这次的谋反之事,以后再也看不见了。他抱着诗册大哭,哭道都忘了为何诗册会出现在他眼前,到底是谁送过来的。这一夜医馆很热闹,来了不少抓药的人。林孝珏见没有看诊的,就到后堂卧室中写书去了。写了不知多久,抬起头月已上中天,她甩甩手腕,就听有敲门声响。“小姐,兰公子要见您。”兰君垣总是三更半夜的来,医馆的人都见怪不怪了。林孝珏对门口说了声:“请到问诊室等我。”等林孝珏到了问诊室,兰君垣正在喝她的枣仁茶。林孝珏看他眼底若有血丝,脸色也不好,在他对面坐下来,问道;“忙完了怎么不回去睡觉,累了就多休息。”兰君垣用眼睛斜着她。林孝珏挑眉;“怎么你想我了”兰君垣这才露出笑容:“那么你想我了吗”林孝珏道:“想,可想了,想起来的时候就可想了。”言外之意想不起来的时候多。兰君垣俊脸垮下去,人家都是女人对男人牵肠挂肚,他倒好,这辈子是翻不了身了。他咳嗽一声,道:“那算了,我有事也不跟你说。”呵呵。林孝珏想笑,怎么听怎么觉得兰君垣像是个委屈的小娘子。她笑道;“小怨夫,你不说我就不听了。”夫和妇本来发音就不好区分。兰君垣嘴角一抽,这是什么混号。“简直混蛋。”他不骂的骂了一声。林孝珏见他脸憋屈的像个包子,不对,还是那只委屈的沙皮狗,顿时哈哈大笑。兰君垣作为男人的面子全都让她笑没了。他脸垮的更厉害了,可是又舍不得跟她生气,最后只能一叹再叹。林孝珏见好就收,不欺负他了,认真问道;“是不是要跟我说傅老的事我怕人去打听,跟皇上交流的还算和睦。”傅老下午已见过皇上了,林孝珏不求他对皇上五体投地尊敬备至,但求他不要忤逆皇上。好在一切都平安度过了。兰君垣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他低声道:“有一件事皇上没让往外传,皇上准备启用傅老,到翰林院做侍讲,让傅老拒绝了,傅老说他身体不好,又才疏学浅,不肯为皇上效劳,皇上很生气。”傅老和许文馨齐名,连薛大人的才情都在他之下,而且傅老是多才多艺,他的字堪称草书第二,第一是怀素和尚,林孝珏更知道傅老懂医术,擅长妇科。这么有才华,他说他才疏学浅,明显就是敷衍皇上。以他们皇上那个暴脾气林孝珏牙疼的看着兰君垣:“那皇上岂不是要气炸了”兰君垣刮了刮她的鼻子:“所以我来告诉你,皇上很有可能越想越气,还是要惩处傅老,那样对你也会有所迁怒的,咱们得想办法让傅老同意才行。”皇上霸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就是年纪到了,要搁刚登基那几年,估计当场就能把傅老劈了。林孝珏摇摇头;“人各有志啊,是皇上偏要勉强,咱们怎能跟他一样呢傅老不同意,是他的气节,这事还得另谋法子。”兰君垣好气又好笑道:“你这不是妇人之仁皇上生气,可不管你勉强不勉强。”是啊,这是个皇权社会。林孝珏一笑:“我明日去面圣。”那笑容是她一贯的狡黠,滑不留手。兰君垣笑了一下想到了什么,道;“伴君如伴虎,我知道你会哄人,但也怕皇上一时不高兴,总之说多错多,还是少进宫的好。”是皇上最近十分宠爱一个宫女出身的美人,兰君垣看着那人长得像林孝珏,但他不能说明,一来皇上要真有那种心思,就是而来他不想让林孝珏担心,更不想让林孝珏认为他小心眼。林孝珏点点头:“皇上暂时还不会厌恶我,趁着他还有耐心,我得多谋取一些,这次不怕的。”第55章次日林孝珏真的进宫了,她跟皇上谈话的内容没人知晓。不过在她走后,皇上就让孙公公拟了旨意,再次召见傅山。孙公公想了又想,感觉这旨意跟林孝珏跟皇上的谈话内容有关,他记在心里,然后派人去传旨。傅山再次接到圣旨十分意外,因为世人都说皇上野蛮,带兵打仗他是好手,但是论度量,就有些小了,靖难时得罪他的文人全部杀光,有个姓方的读书人被杀了十族。十族啊,行刑的官员掰着手指头也找不出那一族在哪里,后来明白了,就是只要跟他有关的都获罪,学生好友都连累其中。可就是这样暴虐的一个皇帝,竟然对于他的拒绝不生气,还再次召见他。傅山觉得最近生活在雾中,京城的一起经历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弟子们知道了消息纷纷来恭喜老师。“先生,皇上如此海量,还要召见您叙话,那就是器重您啊,古有刘备三顾茅庐,咱们皇上虽然没有亲自前来,但这份心胸,也让人敬佩了。”“是啊,都说皇上文治武功,是个圣君,如此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山西哪有这样的传闻。”“也是有的。”不过山西的学者多追随先帝,所以对于别人给予皇上的赞美就听不进去,可那赞美也实在是有的。听着学子们的议论纷纷,傅山忽的眯起了眼,他再次低头看着那圣旨,好像明白了什么。皇上之所以对他这么有耐心,难道不是为了收买人心吗很显然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