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朝云眼神亮了亮,站起身吩咐柏舟道:“更衣,陪我去做个顺水人情。”傅府的佛堂一向阴冷,夏日里也是连束光都照不进去。说是佛堂,不过是为了惩罚后宅犯错之人。傅朝云进了门就闻到一股发霉的味道,她皱了皱鼻子,却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王氏现在越惨,出去了就越是记恨刘氏。对她有利的事,都能让她心情不由自主地好起来。她笑眯眯地接过柏舟手里的补品说道:“听说姨娘有孕,我特意带了些补品来看望。这佛堂阴冷,怕是让姨娘受了不少委屈。”佛堂待了几日的王氏早已磨光了锐气。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床上一隅。看见门口有了些许声音才回过神来。自从她被关进了佛堂就整日哭闹,可她无论怎样喊,根本没人理会。四面除了墙就只有一张床,一张抄经的书桌和一座佛龛。几日的功夫,她便已经迅速消瘦下去,眼里满是血丝。听见傅朝云说话,半晌才反应过来道:“是老爷要放我出去了吗”傅朝云笑着过去搀她,一面说道:“姨娘肚子里怀着咱们傅家的小少爷,自然是要放出去了。只是眼下父亲去上朝还没回来,就由我先做主接姨娘出去。”王氏被傅朝云扶出了门,外面还在下着雨。但重见光明的日子,真好。王氏的贴身丫鬟莲香急忙上去扶她,红着眼又要哽咽,生生憋回去才带着哭腔道了一句,“姨娘受苦了”。傅朝云站在门前看着主仆二人离去,就听见身边的常棣适时回禀道:“回小姐,该知道的莲香都已经知道了。”傅朝云掸了掸指甲,笑意盎然。这些东西由她说出去当然没什么用,到底要莲香这个丫头才能勾出王氏的恨意。果不其然,此时的临波苑的王氏刚沐浴了一番,正用着膳,便听到了莲香的回禀。恨得她站起来一把将桌上的东西扫落在地,咬牙切齿道:“刘氏这个贱人”吓得莲香忙跪在地上,不敢说话。待王氏重新坐回去,才分忧道:“姨娘此刻怀着小公子,万不能气坏了身子。来日方长,咱们多得是机会整治她。”王氏听了这话,才轻轻摸着平坦的小腹道:“你说得对,当务之急还是先生下这个孩子。若是男孩,我在这府里也算多了一重保障。”傅海容申时回了府才听说谢氏受了伤,连忙赶到正院去看。相比之下,王氏有孕的事情仿佛也没有那么令人欢喜了。晚膳时分的饭桌上尽是一片愁云惨淡,王氏早已知道谢氏受伤的事,分外少见地收起了飞扬跋扈的气势。傅朝云心里暗暗冷笑,只是淡定地等待着王氏反击的时候。众人用罢膳,漱过了口,刘氏便起身说道:“老爷,夫人此刻受了伤。依赵大夫所说,怕是要养上两三个月。妾身认为,应当让夫人好生休养。这府中中馈,可否暂时换人主持。”傅朝云眸中一寒,原来如此,竟是想要主持中馈。世家的中馈一向格外重要,一般都是由主母主持。此番谢氏受了伤,自然是不再适宜。可惜,她怎会让刘氏如愿。她抿了一口茶才慢声道:“女儿觉得刘姨娘说得甚是有道理,母亲受了伤,自然是要安心静养。这府中论资历,还是王姨娘合适暂代。”刘氏暗自咬碎了银牙,一口闷气憋在胸中,忍也不是,吐也不是。王氏颇有眼色,听见傅朝云的话,忙不迭地起身道:“妾身不才,愿暂替姐姐几日。”傅海容思量片刻,拍板道:“既如此,便由王氏暂时主持,刘氏你从旁协助。”傅朝云拨了拨碗中的茶叶,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转瞬即逝。这样不是更好吗越是如此,两个人斗得越狠啊傅朝云回了采薇院,便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两个姨娘的事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她还要静下心来为谢氏抄经祈福。听说西山有座佛光寺,有愿必灵。她打算好好抄几本佛经,为谢氏供一盏长命灯祈福。接连十几日,傅朝云只把自己关在了书房。每日府里的消息都是常棣直接递进去的。果然不出所料,王氏借着肚子里的孩子整日要挟刘氏。但凡不顺她的意,她便装作动了胎气。刘氏平日里惯会隐忍,此刻自然也不会跟她起什么正面冲突。但时长日久,刘氏的耐心自然也快磨光了。傅朝云听了不过一笑而过,思量半晌才轻声让常棣附耳过去,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不过几日,府里便开始有流言,说是迎风阁闹鬼。流言从哪传出来的也没人知道,但却不胫而走,在下人中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各种版本都有。不止传言,迎风阁甚至还有丫鬟说亲眼所见。刘氏听了银杏的回禀,不由得有些咬牙切齿。抓了几个下人,打了二十板子,流言才悄悄息了。却没想到不过几日,“鬼”真的出现了。入夜以后,迎风阁的丫鬟在院子里亲眼所见。刘氏赶过去的时候,那小丫鬟已经有些崩溃了。精神倒还好,只是不住地念叨着“鬼,红眼睛”。王氏此时刚睡下,听了回禀,不由得有些恼怒地从床上披衣起身。闹鬼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丫鬟受了刺激却是实实在在的,她若不去看看,倒是让别人背后说她不体谅下人。况且此事是从迎风阁开始闹出来的,若是她静观其变,怕底下的人说是她要故意害那刘氏。傅朝云此刻尚在抄写经书,将近一个月下来,金刚经抄了大概有十几遍。她揉了揉手腕,刚要继续抄写,就听见常棣在门外求见。她搁了笔,起身开门问道:“刘氏那边有消息了”常棣点点头,笑道:“小姐神机妙算,迎风阁的丫鬟见了鬼,此刻王姨娘已经过去了。”傅朝云抬头看了看天色,大概已经亥时正了。傅海容应该已经被吵醒,此刻正在头疼此事。她掐着点过去,刚好一出闹剧落幕。傅海容正出了迎风阁,就看到傅朝云赶过来。他便不禁有些关切道:“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下,是不是这边的事吵到你了”傅朝云点了点头,看出此刻傅海容正烦着。于是便道:“父亲不必忧心,我看此事来得蹊跷。不如明日女儿去佛寺走一趟,也可祈佑家宅平安。”傅海容甚是欣慰地看了看她,叹了口气道:“也好。”第十章 遗世风华傅朝云懂事地垂下头,眸光暗中闪了闪。闹鬼其实只是个借口,世家规矩极多,没这一场戏,她怕是出不得门。倒是要感谢两位姨娘斗得正凶,才给了她这么一个好机会。次日卯时,傅朝云早早便已起身。因着礼佛规矩繁琐,所以特意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如墨青丝只是简单用两根湖绿丝带绾起,因着年纪尚小,所以也不必梳髻。简单着了一身月白色的杭绸交领襦裙,衣摆处绣着栩栩如生的寒兰草。外罩一件水蓝色的软烟罗穿花引蝶褙子,脚上穿了一双丝光的厚底云头鞋。除了腰上的玉坠子,通身并无任何配饰。一身打扮,既不会让人觉得过分华丽,也不会失了世家小姐的气度。因着傅朝云平日里除了各府的赏花宴并没有出过门,所以谢氏得知她要去上香,特意派了卫妈妈来跟着。丫鬟小厮也跟了不少,前后两车人。后面还跟了不少骑马的家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门,刚行到朱雀街便被人生生拦下。所幸马车行得极慢,里面又铺了防震的垫子。骤然停下,车身也只是轻晃了几下。饶是如此,傅朝云仍是斜了身子,差点摔下去。坐稳之后才平静无波地隔着帘子问车夫:“前面发生了什么事”车夫毕竟常年为傅府驾车,京师三教九流的头头都算认识。此刻车前这位倒也识得,却不知如何跟自家小姐说起。顿了顿才硬着头皮道:“回大小姐,前面有人拦车。”想了想似乎不够,又加了一句“是平西王世子,陆景恪”。这陆景恪是何许人也正是平西王的世子。据说平西王当年战功赫赫,威名远扬,东征西讨才为大黎打下了半壁江山,因此得封为大黎唯一的一位异姓王。这陆景恪便是平西王原配所生,据说后来王妃因生产过度虚耗,不多久便去了。平西王年近四十才得了这一子,自然是万般宠爱。听说京师上下没人敢动这世子一根汗毛,就连一向以耿直著称的秦太师,见了他也只能远远躲着。如此骄纵之下,自然也谈不上什么修身养性。据说整日吃喝玩乐,号称“京师一痞”,乃是个真真正正狗见狗嫌的“嫌人”。傅朝云皱了皱眉,身为傅府的嫡出大小姐,同各府的交际自然是少不了。当初她曾听人说起过这位平西王世子,但因着是外男,并不必见,所以也只是听人提了几句。按理来说,傅海容同平西王也只能算是泛泛之交。却不知为何此刻平西王世子要拦了傅府马车。傅朝云尚在疑惑之间,街上的行人却早已纷纷驻足围观。朱雀街是京师上下最繁华的街道,若是堵在此处,怕是自家老爷要被巡城御史狠狠参上一本。车夫有些无奈,刚要继续硬着头皮过去交涉,就听见陆景恪先声夺人念道“好花堪折时,报与春风撷”。常棣最先沉不住气,隔着车帘道:“世子请自重。”陆景恪却不由得勾起一丝笑意,心里多了几分玩味。任是谁家小姐如此被人当众调戏,怕也难免慌乱,这傅家小姐倒是挺有意思。其实陆景恪平日里虽荒唐,却也从未当街调戏过女子。只是今日同一群狐朋狗友打了个赌,赌无沉子一副画作的真伪,结果不小心看走了眼。这才不得不愿赌服输,当众调戏路过朱雀街的第十辆马车里的人。陆景恪皱了皱眉,此事做起来当真是尴尬。不过幸而碰到了傅家小姐这种妙人,倒是有意思得很。本来就这么打算放他们过去,此刻却不由得勾起来几分兴趣,忍不住想要撩了帘子瞧瞧。傅朝云本来只是打算静坐在车上,想着陆景恪闹够了总该收场。却不料一阵风拂过,车前的帘子突然被撩了起来。傅朝云一惊,然后便看见车辕处半蹲了一个少年。头发半束起来,面如冠玉,色若春晓,便是傅粉何郎也要逊色三分。眉眼弯弯的,唇角还带着几分笑意。并不似她兄长那般,剑眉星目,英气勃勃。但是却给人一种不一样的感觉。身上穿了一件大红的直裾,交领处微敞,露出白玉一般的脖颈,但又不过分凌乱失礼。傅朝云愣了愣,突然想起两句旧时读过的诗: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合该是这样的人。如此想着,便不自觉念出了口。陆景恪愣了一下,花娘他倒是调戏过不少,长这么大却是第一次被人调戏。更激起他的好奇心,想要一探究竟。伸过手去刚要揭了面纱,傅朝云就回过神来,趁他不备一脚将他踹了下去。姑娘的力气到底不大,只是将将把他踹下了车辕。陆景恪瞪圆了眼,他这是被人调戏完了直接踹下来了想到这种可能他就不由得黑了脸。他陆景恪长这么大,偷卖过他老爹的青骢马,刨过秦太师园子里的长寿松,还在围场上故意射死过长庆公主的两只宠物兔子,但还是第一次在小丫头手上吃亏。想到此处不禁觉得一世英名尽毁,爬起来就要过去找傅朝云算账。傅朝云听见人群中一片哗然,知道必是陆景恪又要过来。于是不得不隔着车帘说道:“世子爷息怒,只是这路要是再堵下去,怕是巡城御史就要过来了。想必到时候您也不好交待。”陆景恪一听,暗道不好本来只是为了一场赌约才来调戏这傅家小姐,若是惹来了巡城御史,怕又要多出许多麻烦。只是就这么放过傅朝云又心有不甘,他暗自攥紧了拳又松开,心头当真有些咬牙切齿,但又不得不放她离开。闪身让过一条路,却又忍不住黑着脸冲围观人群吼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小爷啊要不要去平西王府看个够”车夫瞅准时机,扬鞭驾马,绝尘而去。陆景恪不由得又有些憋屈,长这么大头一次如此丢脸,被一个小丫头调戏完了还踹下马车,然后还不得不放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