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问及身世,滴水和尚和养蜂老人总是缄口不言。成年后再入西域,也曾听到粟特商队中流传娜娜女神降临人间,送来胡天大神的传说。也曾多次听到西域游行歌手传唱一首叙事诗歌。诗歌讲述,撒马尔罕有一家姓石的,一夜之间惨遭灭门之祸。只有一个年轻人逃出来。那些杀人魔头紧追不舍这青年人千里逃亡,得到一个楼兰女子舍死忘生的救助。后来,这青年被仇家追上,终于被杀。那楼兰女子已经怀孕,因为难产而死去,婴儿被狼群掠走。石家灭门惨祸被游行诗人用作卖唱的素材,西域几乎家喻户晓,石无能也耳熟能详,却从来没有将这个故事和自己身世联系起来。听得郑遨这番讲述,如梦初醒,心中震动可想而知群雄都高声鼓噪,就要向石无能、凌振衣动手。司马正南提高声音,压下鼓噪声,对石无能道:“石居士,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这是你的最后机会”裴行天也用殷切的眼神望着石无能:“石兄弟,你说句话吧你只要说一句话,云叟老所说全是误会老夫愿意相信你,还会照样为你排难解纷”裴成化和裴成显均叫道:“父亲,万万不可”连洪成叫道:“师傅,你怎么可以这样为石无能一个人与中原群雄为敌”凌振衣用传音入密向石无能说话:“石兄,想不到,你的经历比我还要坎坷你的血仇深过大海你怎么办面前就是灭门灭族的大仇人,你还象从前那么超脱吗”群雄鼓噪起来,对裴行天大为不满,更多的人站将起来,就要向石无能和凌振衣扑来。白云飞茫然不知所措,路朝天则抢前几步,急切问道:“大、大哥,你难道就不为自己辩白一句”石无能明白,如果自己宣称云叟老所说是假,以路朝天肝胆血性,虽然心有疑虑,还会顾全义气,毫不犹豫地站在自己一边,和群雄相抗,不惜与天下英雄为敌石无能心中气血翻涌,心神难以宁定。游行歌手歌词中描绘的情景在头脑中盘旋,名叫石难进的青年身负重伤,在一个柔弱女子的帮助下,跋涉于大漠之中。而那些穷凶极恶的杀人魔王没有丝毫怜悯,还不放过他们,穷追不舍,非把他们全部杀死不可。他们孤立无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石难进终于被仇家杀害而那楼兰女子因为救护石难进,还得继续她的逃亡生活,被逼产子于狼群。这两人竟是他的父母凌振衣的声音又传过来:“如此血海深仇,石兄仍然沉得住气,实在令人佩服石兄,你知道吗你祖先究竟是粟特人还是汉人”石无能脑袋一团混乱,他根本没有去想祖先究竟是什么人,不管什么人也是自己的祖先如果真的是粟特人,真的是安禄山的后人,难道就应该承受这样的恶报吗何况已经两百年了,两百年来又发生了多少变化。游行歌手所唱,撒马尔罕这家姓石的,世代给人当奴隶,好不容易才恢复自由民身份,为人谨慎胆小,过着安分的生活。想不到祸从天降,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凌振衣说道:“石兄,小弟说出真情,那可要气炸石兄胸膛小弟前往撒马尔罕,探访多时,总算弄清石姓一家情况,石兄想知道吗”石无能还是没有说话,他胸中在倒海翻江,害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气冲脑门,再也按捺不住满腔怒气和怨毒。石无能生性本来暴躁,多年来,在滴水和尚的调教之下,一点点化除戾气,后来遭遇陈博、麻衣道者等道家高人。武功渐长,修为越高,这种暴躁脾气渐渐改变。此刻听到的事情却非同小可,令他如何能够忍耐过去,他多次和西域人围坐在篝火旁边,听游行歌手唱石家故事。唱者悲愤慷慨,听者泪落如雨。他也常常心下恻然,却没想到这些故事和自己相关。想到这里,怎么不心如刀割。凌振衣有意撩拨:“石兄,你很怕知道祖先的来历你越是怕知道,小弟越是要说你的祖先并不是什么粟特人,而是流落在撒马尔罕的的汉人。你祖先本是高仙芝将军手下一名偏将,叫石青原,乃西蜀人士。随同高仙芝在怛逻斯作战,战败之后,被大食人掠去。辗转卖到撒马尔罕。以后就生活在那里。郑遨的糊涂师傅,中原的糊涂汉人受人欺骗,不明是非,不分黑白,万里追踪,跑到撒马尔罕干出这伤天害理的勾当”石无能一股热血涌上喉头,再也无法忍耐,突然仰天长啸。啸声震荡如雷,突然炸响在矾楼,矾楼被石无能啸声撼动,屋顶灰尘也在簌簌下落。凌振衣停了片刻,也仰天长啸起来。两人的啸声互相应和,声势更加威猛。石无能的啸声苍凉悲愤,象荒野狼嚎。凌振衣的啸声凄厉尖锐,犹如夜枭狞笑。这两人放声长啸,似乎在向众人挑战。听到两人的啸声,矾楼群雄脸色一变。两人都是登峰造极的武功,同时发声长啸,威势非同小可即使一流好手也不能不大为震动。要擒杀这两人,恐怕并不那么简单,矾楼上的高手不知会死去多少。常自在、郑遨却心中暗喜,终于让你落入了陷阱你不得不承认你是粟特狼魔了武功再高,也教你难逃公道少林寺百觉禅师等人在心中说,善哉善哉,石无能和凌振衣果然是豺狼本性穷凶极恶,敢如此藐视我中原群雄今天断然不能让这两个恶魔活着走出矾楼,让他们再造杀孽路朝天大受震动,他听出石无能啸声中的意味:他果然是狼孩,是一只茹毛饮血的野兽,性情凶残,嗜血成性少林寺高僧和常自在、郑遨的指责原来确有其事他真是安禄山的后人路朝天站在当地,心乱如麻。他熟知西域蛮夷历史,在西域乌古斯可汗传说诗歌中有句子:“乌古斯可汗的营帐里,射进来像日光一样的一道亮光,亮光里出现一只苍毛苍鬃的大公狼。苍狼对乌古斯可汗说,喂,喂,乌古斯,你要去征伐乌鲁木,喂,喂,乌古斯。让我在前面带路乌古斯可汗起营上路了。只见队伍前头,走着一只苍毛苍鬃的大灰狼,于是队伍紧跟在苍狼的后面行进”西域的突厥人、粟特人都把狼看作所他们崇拜的图腾。众人鼓噪起来,向石无能、凌振衣围过来。路朝天心情复杂,石无能啸声中的孤独和绝望打动了他,他不能袖手旁观,不能让石无能就此丧身于面前。他心一横,跨前一步,挡在前面,喝道:“且住,各位听好了,想要为难我大哥,得先过路朝天这一关”迟龙喝道:“路兄弟,你要和粟特妖人站在一起,和天下英雄为敌”路朝天冷冷道:“世人皆曰杀,我独怜其才我今天就要和石无能站在一起哪怕被人碎尸万段,哪怕死后坠十八层地狱,路某认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压过众人的骚动:“路二,你在做什么,你知道吗为了顾全和这个粟特羯奴的情谊,竟感背叛祖宗”路朝天喝道:“你是谁鬼鬼祟祟,躲在后面胡说什么有胆量就站出来说话”那人冷笑一声:“我是谁有什么要紧,你只须记得祖宗是谁就行了”路朝天脸色大变。白云飞很吃惊,他从来不曾听二哥说起他的身世。难道二哥的身世也有难言之隐那个苍老的声音飞出来,这声音飘忽不定,竟然无法辨别是从什么地方发出的:“路二,我知道你早忘了祖宗唉惟乾元元年岁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壬申,第十三叔银青光禄大夫使、持节蒲州诸军事、蒲州刺史上轻车都尉丹阳县开国侯以清酌庶羞祭于亡侄赠赞善大夫季明之灵。惟尔挺生,夙撰幼德。宗庙瑚琏,阶庭蓝玉。每慰人心,方期戬毂”那人竟然吟诵起一篇祭文这篇祭文非常有名那是安史之乱时期,颜真卿颜鲁公的祭侄季明文颜真卿的从兄颜杲卿在安史之乱中坚守常山孤城,被史思明围攻,仓促之间,守城武备不及完备,坚守六日之后,井水干涸,粮食吃尽,箭矢耗光,城池被攻破。颜杲卿父子被捉之后,史思明以杀其子颜季明威胁,要颜杲卿投降。颜杲卿拒不投降,颜季明因而被杀。难道路朝天的身世和颜氏家族有关路朝天脸色惨白,额头涔出细汗。众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安静下来。那苍老的声音慷慨激昂,越来越悲愤:“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呜呼哀哉”路朝天猛然惊觉,叫道:“师傅”人群中走出一个身形魁梧的七十多岁老者,却见他破衣烂衫,斜背着一个大葫芦,正是路朝天十多年不曾见到的师傅路九路朝天道:“师傅,你隐居十年,弟子想拜诣你却找不到地方,如何在这里出现”路九几十年来纵横江湖,武功高,为人侠义,江湖上颇有声望。路朝天曾经跟随他学艺数年。虽然路朝天另有奇遇,武功已经超过路九,但对自己的授业恩师也好生恭敬。路九叹气道:“我要是不来,你受人迷惑,误入歧途,会永堕万劫不复的境地”路朝天悚然心惊,低头道:“愿领师傅教诲”路九道:“路二啊路二,你伤痛乱世,本是大唐忠臣之后,却无所作为,因而不敢使用先人姓氏,跟着师傅改姓路,这也罢了。但是,你应该清楚,颜杲卿、颜季明是你的祖先,你可否认不了。你的血液中流淌着颜氏血液,你可不该忘记颜家和那营州牧羊羯奴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和那粟特妖人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你岂能忘记颜氏一门,为了保护大唐江山社稷,慷慨赴难,忠孝节烈,感天应地。颜杲卿被安禄山绑在洛阳天津桥,惨遭凌迟,骂不绝口逆贼将他的舌头割去,他说不出话,却始终没有低头。颜真卿伤痛侄子颜季明之死,撰文哀悼。颜真卿亲笔书写的祭侄季明文稿可是你颜氏一族传家之宝你熟背于心,熟写于手,吟诵之时,常常泪流满面颜鲁公那幅墨宝啊,笔走龙蛇,惊心动魄颜鲁公写这篇祭文的时候,何等悲愤,并不专意于书法,却成了颜鲁公书法的最佳作品被后人称为天下第二行书那是被你先祖精神感动,这篇祭文才如此惊天地,泣鬼神”路九越说越激动,咳嗽起来,裴行天站起来,对路九道:“路老英雄,你不用着急,且坐下喝口酒,慢慢再说吧”司马正南也道:“路老英雄,路兄弟也是不明白其中缘由,并非有意回护那粟特妖人他知道内情,会作出正确决断的”路九摇了摇头,接过池洪宇递来的酒碗,嗅了嗅,喝彩道:“好鱼儿酒”随即喝干了碗中酒。路九嗜酒如命,路朝天之酷爱饮酒,多少也是受师傅影响。这路九毕生混迹于乞丐群中,游戏江湖,有酒就饮,饮完就睡,也不管树下草丛,荒郊野外,有时一睡就是几天。大醉之余,最喜爱高唱自己的几句打油诗:“不愿富来不愿有,但愿长江化美酒。闲来无事江边卧,浪子打来喝一口”身上所背大葫芦乃盛酒所用,成了他的标志。江湖上的英雄好汉要寻找路九比较容易,只须打听这个大葫芦就可以了。可是,路九和他的大酒葫芦消失踪迹十来年,人们不知原因,如此奇诡地出现,事前也没有一点征兆。路九显然为路朝天而来。石无能两眼冒火,脸色铁青,额上青筋条条绽起,黑紫色的伤疤变得紫红,面容狰狞恐怖,真象一只困于陷阱的恶狼。人们都害怕和他的目光接触。沈阿媛惨死,炸药秘密外泄,自己的使命彻底失败。这一场致命的打击使他差点丧失斗志。但是,石无能毕竟不愿任人宰割,他依靠芙蓉仙子所传护生素养功逐渐凝聚内力,还悟出无极门高深心法,发现武学中的崭新境地。所以振作起来前往矾楼,希望有一番作为。不料情势复杂如此,远非他的意料。如果仅仅是外部的压力,不管来势如何凶猛,他也无所畏惧。此刻要对付的是内心烦扰,那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难以抑制的复仇愿望。他好几次想跳将起来,抓住郑遨和常自在,把他们撕成几片。他强压怒火,忽听得那个细细的声音道:“石兄,你可糟糕极了。比我凌振衣的处境更加不妙你这粟特妖人,你这胡天大神,你的两个兄弟都不可能帮助你你不敢报仇,就赶紧夹着尾巴逃走吧和这些浑虫聊天好玩吗”路九还在说话:“路二,你实在糊涂不知道姓石的身份也还罢了,云叟老已经告知大家,你居然一意孤行,回护姓石的我看你真是忘了祖宗”路朝天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师傅,石、大哥英雄侠义,如何会是粟特羯奴,如何会是安禄山后人何况,如果大哥真是粟特胡天大神,他有上万人聚集京城,又如何会孤身犯险,前来英雄大会送死”这一问很是有理,路朝天毕竟不凡,在心神动荡之下,依然有此一问。路九喝道:“如此说来,你只相信姓石的,不相信师傅了”路朝天赶紧道:“不敢,只求师傅解答弟子疑问”郑遨道:“路前辈,路兄弟有此疑问,也是应该他并不知道,姓石的前来矾楼并非心甘情愿。裴老英雄和众位英雄对粟特人早有防备,四面围堵。姓石的穷途末路,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