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两侧的围栏中就座,奏了一段颇有异国风味的曲调,一曲未完,一对高丽妆束的年轻男女轻轻悄悄地走了进来,男子腰间挎着长鼓,立在秋千架下,女子伸手攀住秋千板,略一纵身便翻了上去。宋域沉微微一怔。这女子的身姿轻盈,举止之间,有一种行云流水的从容,绝非寻常杂耍艺人可比,怎的会沦落至此那女子立在秋千板上,与秋千架旁的男子一同向楼上楼下轻轻施了一礼,然后抬起头来。带着暮色的春阳之中,两张面孔十分相似,都仿佛春水洗过一般清新干净,那并不出色的眉眼,放在这样的面孔之上,意外的妥帖安稳,只觉深一分则太浓,浅一分则太淡。宋域沉的目光落在那男子脸上时,不觉又是一怔。他曾经在哪儿见过这样一张面孔来着还有,这对疑似兄妹的年轻男女,虽然作高丽妆束,但细看骨相,正是彻头彻尾的江东人氏,为何要隐瞒身份宋域沉不免对他们更加留心注意。随着乐声,男子绕着秋千,慢慢拍击腰间长鼓,鼓点轻缓,秋千架上的女子,裙裾轻扬,歌喉婉转。横川和尚略通高丽语,向他们解释道,这女子正在唱的是一首乡间小调,大意是:金达莱花开满了山间,却没有爱花的人儿来将她采;爱花的人儿走遍了田野,却没有找到他心爱的金达莱花。一个关于爱恋与错过的故事,回旋往复,在座诸人,虽然大都听不懂她在唱什么,但并不妨碍那歌声中的甜蜜与忧伤浸透人心。鼓点渐急,男子绕行的步伐越来越快。秋千也越荡越高,欲与天齐,歌声随之变得高亢明亮。宋域沉凝神注视着那年轻男子的舞步,心中的疑虑越发深了。这分明是从天师道求雨的禹步演变而来的三十三踏看似简单的进退回旋,暗藏着三十三种变化,需得配以相应的炼气之法,催动全身真气,才能够顺利地将前后舞步一气贯通、圆转如意。练到熟极而流,真气运行,昼夜不息,一呼一吸,皆可汲取日月精华,炼精化气,去伪存真。惟其精粹如此,天师道各宗,视如珍宝,传到现在,据说也只有龙虎山张天师能够在求雨之际踏完这三十三步这男子究竟是什么来历抬头看那越飞越高的女子,身姿翩翩,宛若飞燕,气息悠长,面容平静,显见得也是常年炼气之人。赵安是否知道这对兄妹的可疑还是她根本早就知道他们的来历歌声舞步,在最激烈高昂之际,戛然而止,秋千架慢慢回落,那个女子,翻身跳下秋千,与那男子一道,向四面躬身施了一礼,便徐徐退下。四下里哄然叫好,金锞银锭珠钗玉佩之类赏赐,雨点一般扔了下去,杨琏真珈也随手丢了一把金珠,他那一席服侍的仆役识趣地高叫了一声“佛爷有赏”,那对兄妹几乎在同时回过头来,仰头望向杨琏真珈的方向,带笑施了一礼,只是那男子转过头去时,不自觉地绷紧了脸。宋域沉心念一动。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曾经见过这样一张面孔了。这名年轻男子,两眼之间的距离,左边眉骨隐约的隆起,侧面看来鼻骨的弧度,人中的长度,下颌骨的形状,都与前些日子他曾经在台下仔细关注过的阿那德赞一模一样。他想自己已经猜到个中真相了。当日降魔会上的阿那德赞,已经被偷梁换柱。这年轻男子,看似平淡如水的一张面孔,其实最适宜千变万化,要妆扮成阿那德赞的模样,并不太难。只可惜,无论易容术如何精妙,总有一些东西是改变不了的,譬如说骨相。所以宋域沉不屑于易容改妆。认出了那个精于易容之术的男子之后,宋域沉一直在猜测,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望江楼中。宴会过后,宾客逐渐散去,杨琏真珈是贵客,率先离席,十二弟子,依次跟在他身后,沿着望江楼的临江走廊,一边赏景,一边慢慢走向楼梯口。阿那德赞前些日子闹了那么一出,失去了最贴近杨琏真珈的位置,不得不走在最后面,原本一直落在最后的那名弟子,似是幸灾乐祸,言语之间,颇为挑衅,阿那德赞脾性刚烈,受不得这番冷嘲热讽,一来二去,便动起手来,杨琏真珈不悦地皱起了眉头,正待喝斥,阿那德赞一拳打出,那名弟子大叫一声,倒撞在栏杆上,手臂粗的木栏居然应声裂开,那名弟子飞了出去,手足在空中乱舞,却什么也没能抓住,跌在堤岸上,一路滚下了波涛汹涌的钱塘江。阿那德赞慌乱变色,急急叫道:“不是我我没想这样”杨琏真珈大怒,一脚将他踢了开去。那边早有人去寻了踏浪儿来,想要救出落水的那名弟子,但是钱塘江潮水何等汹涌,又是退潮时分,水流格外湍急,哪里还看得见人影不过转眼之间,杨珈真珈的十二弟子,一个葬身江中,另一个也彻底成了废人。一直冷眼旁观的宋域沉,轻轻叹息了一声。其实落江的那名弟子,不知何时,已经被人偷梁换柱了。想必被偷换的那名弟子,再也不会出现在人前。那年轻男子的易容术固然高妙,这个圈套,也安排得同样高明。杨珈真珈损失了两名弟子,还有口难言,只能怪到他自己头上。这样的还击,真个漂亮干脆,让他叹服。无怪乎蒙古王廷坐拥战无不胜的雄兵,在江南各地却始终不能安稳坐享繁华。只因为,烈火焚烧过的土地深处,始终潜藏着无尽生机,哪怕在寒冬之时,一遇暖阳,也会绽放出点点绿意。这样顽强的生机,令宋域沉心生敬意又若有所悟。、卷七:六朝如梦鸟空啼四回到葛岭时,已是暮色四合,留守的仆役禀报道他们今日处理了十三个埋伏在宋域沉回别院必经的路途旁意图偷袭的刺客,审问之后,得知是宣州将军府的秘营中人,奉大夫人之子那格尔之命前来行刺。这十三名刺客被处理之后,又来了几人,带着宣州将军的令牌,求见宋域沉,暂且被看管在偏厢房中,留待宋域沉回来处理。宋域沉一见打头的那人便怔了一下,居然是同古拉噶虽然十余年不见,同古拉噶毕竟相貌未曾大变,在他幼时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日日伴在他身边,最后诈死坠崖时,同古拉噶更是不假思索地跟着跳了下来想要救回他。宋域沉很难忘记这样一个侍卫。同古拉噶先仔细打量了一会宋域沉,抑制住自己的激动与欣慰,然后才单膝跪下,干脆利落地行了个礼,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说道:“小公子,将军知道四公子带了秘营的人过来时,已经晚了一步,来不及拦住四公子了,所以派我来告知小公子,这件事情,不是将军的本意,四公子已经被抽了三十鞭子,余下三十鞭,留待小公子回来后再抽。”同古拉噶表现得就像宋域沉从未离开过宣州将军府一样自然。昭文夫人的慈悲,救了他的全家乃至于整个部落的族人。将军正因为这个缘故,将他给了小公子。那么,无论小公子身在何处,他只需要奉上自己的忠诚,不必去问个中曲折。宋域沉看看同古拉噶,默然一会才说道:“果然和以前不同了。放在从前”放在从前,那格尔根本不会受任何惩处。他没有说下去,同古拉噶则默不作声。宋域沉转而问道:“宣州那边,出了什么事吗所以那格尔沉不住气,等不及地来找我麻烦”同古撞噶犹豫了一下才低声答道:“昭文夫人有了身孕。”在那格尔看来,这个孩子,如果是男孩,将是他最大的威胁。宋域沉怔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昭文会再次怀孕。昭文身边的嬷嬷们出身宫廷,有的是手段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在有了宋域沉之后,昭文一直都不再生育。很快就将有一个新的孩子,成为昭文的眼珠子。那个小院,再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了。同古拉噶不太能理解宋域沉此刻的复杂心境,只接着完成乌朗赛音图交给他的下一个任务:“小公子,将军叮嘱你不要插手杨琏真珈的事情。”以宋域沉的身世,在杨琏真珈盗掘皇陵之事上,无论他站在哪一方,只要他插手,都会招来大麻烦。宋域沉眉头一皱,乌朗赛音图管得倒宽,只可惜,他已经不是当年宣州将军府中那个幼儿,再没有人可以左右他的选择与决定。因为昭文的处境危险,宋域沉急于尽快赶到宣州去,乌朗赛音图显然也不希望他在杭州这个是非之地久留,给了同古拉噶一面令牌,可以在沿途驿站调用马匹。不过还不曾启程,新的麻烦已经找上门了。负责外围警卫的侍卫派人禀报说发现有形迹可疑之人正在靠近养心院,已经打晕抓了过来。鹰奴正守在门外,顺手拎过来看了看,宋域沉随口问道:“是什么人”鹰奴推门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年,放在云床上,动作甚是轻缓,让宋域沉觉得奇怪。对于不相干的人,鹰奴向来没什么兴趣,更不会有这样的好心。鹰奴转头对着宋域沉说道:“小观主,是那位叶姑娘。”他的脸上带着微微笑意,小观主当初还撇清说与这小姑娘并无瓜葛,要是真无瓜葛,这个将要出阁的小姑娘,怎么会千里迢迢地跑来找小观主宋域沉一惊,起身过去查看,果然是叶明珠短短几个月时间,叶明珠憔悴了许多。宋域沉把了脉,叶明珠只是焦虑劳累过度,其他并无大碍。下了针将她救醒,叶明珠头一句话便是:“小七,你果然是我的救星”宋域沉叹了口气:“好吧,算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他的确是这么觉得。每次遇见叶明珠,似乎都在救她。喝了一盅参汤,精神略佳,叶明珠才对宋域沉细细地解释来龙去脉。她从扬州跑到这儿,委实是因为无处可去。当初她被帮中内贼掠卖去芜湖,其实是金陵分舵舵主费正义在暗中下的手,又趁着老帮主全力搜寻她的下落、派出去的亲信一时之间难以赶回扬州的时机,登上了刑堂堂主之位,以此为契机,对外勾连波斯胡商与蒙古将领,对内拉拢扶植亲信,花了几年时间,将老帮主慢慢架空了,然后软硬兼施,让老帮主不得不答应,将叶明珠许配给他的儿子费昆仑,成亲之后由费昆仑接任帮主之位。叶明珠为了外祖父与母亲的安危,不敢不答应这门婚事。费正义为了造势,有意大办婚礼,加之江湖中人,也没有那么多规矩礼节,所以他特意让叶明珠往杭州采办嫁妆,也好让江东道上都认清楚,这门婚事,是你情我愿,而非强买强卖;费昆仑接任帮主之位,也是理所当然。让费正义多少有些诧异不安的是,叶明珠居然认识有穷这般人物,似乎还很熟悉。于是叶明珠从宋域沉手中得到的香蜡与香珠,被费正义找了个借口收走了,却没有发现宋域沉暗中塞到叶明珠衣袖中的那瓶迷梦香以及藏在瓶塞中的解药。婚礼之日,礼成之后,老帮主当着盐帮诸位长老、堂主及舵主的面,宣布传位与费昆仑,费昆仑则立誓要将帮主之位,传与他和叶明珠的儿子。叶明珠觉得,这个时候,费正义大功告成,必定得意忘形,于是捏破了迷梦香丸。却没有想到,费正义也打算在婚礼上下手清除不肯阿附他的盐帮元老,而且用的也是迷香。费正义和他的亲信,事先服过解药,虽然解不了宋域沉的迷梦香,但多少能够起到一点作用。所以,当叶明珠捏破迷梦香丸之后,老帮主这边的人,尽数被放倒,费正义这边却还有一搏之力。叶明珠来不及救醒老帮主的那些忠心旧部,拼尽全力才得以逃出喜堂,又被费正义布置在喜堂外的亲信,一路追杀,不得不换了妆束潜逃出扬州城。费正义控制住局面之后,立刻以新任帮主费昆仑的名义,发出了追捕令,凭空给叶明珠安上了一个杀害长老的罪名,并宣布老帮主父女因为此事而引咎闭门礼佛,清修赎罪。叶明珠一夜之间便从帮主夫人变成了过街之鼠,思来想去,只能抱着侥幸之心,潜往杭州城,看看宋域沉是否还在杭州。她的运气不错。有穷下榻之处,不难打听。而她赶到葛岭也算及时,稍晚一点儿,宋域沉便离开杭州了。宋域沉听完之后,只有一个感叹:“叶家姐姐,你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叶明珠的眼圈红了:“我也不想的,可是”事到如今,宋域沉觉得,他只能将叶明珠一道带往宣州再说。同古拉噶不太了解淮扬盐帮的势力与随后的大麻烦,鹰奴是不在乎往死里得罪盐帮,宋域沉则想都没想便将叶明珠纳入了自己的护翼之下。于是叶明珠安安心心地跟着宋域沉踏上了驿道。昼夜兼程赶到宣州,将叶明珠安置在一家客栈,留下两名仆役和两名士卒照顾,宋域沉匆匆进了宣州将军府。昭文的那个小院,仍是旧时模样。灯光昏黄,带着熟悉的温馨柔软气息。坐在观音像前默念经书的昭文,忽然觉得心中牵动了一下。抬起头来时,却见观音像暗了一暗,身后有人挡住了灯光。宋域沉在她身边的蒲团上坐下,倾身过来,一声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