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顺眼。他可是清楚得很,每年炼出的长生丹,只有一半送到了大都,自己分了十颗,余下的可全都在重楼子手里这么一想,江陵将军回头便吩咐手下将仙游观好好地抄查了一番,果然搜出了历年积存的不少长生丹,至于重楼子搜罗的无数珍宝,自然也被一道抄来。重楼子气得吐血,当晚便分别送了两封信出去,一封到大都,一封到湖广行省达鲁花赤府上,状告江陵将军肆意妄为,抢走他留来配药的下品长生丹,还毁了无数灵药。宋域沉窝在江陵府最大的药店济慈堂的药库之中,懒洋洋地听着街市上的动静,盘算着下一次该放些什么流言出去。他从仙游观中逃出时,精疲力竭,难以远行,但还是勉强支撑着,寻一处溪流,将全身洗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血腥味,偷了山村人家的一套衣服换上,将囚衣中的金丝抽出来以备盘缠之费,就地掩埋了那身染血的囚衣,之后索性躲到了江陵城里,循着药味,找到这座规模巨大、轻易不许人走动的药库,躲在梁上,每日选用各色药材,既挡饥渴,又能尽快回复元气。如此蛰伏三日,方才缓过气来,仔细筹谋之后,削竹为针,在深夜里悄悄寻了几个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说书艺人、货郎小贩,放倒他们之后,以竹针刺穴,趁着他们半梦半醒、神思恍惚、心志软弱之际,在他们耳边低声说出了第一则流言。这等暗示之术,放在这些性喜说三道四的人身上,再合适不过,果然,不到一日,流言便飞遍了江陵城。待到第一则流言正盛之际,第二则流言悄然又生。宋域沉自然而然地安排着这一切。他是第一次如此精心算计地操纵人心,却仿佛已经做过无数遍一样,驾轻就熟,知道应该怎样编造流言,知道选择什么样的人来散布流言,知道这流言何时该起,何时该止;何处该轻,何处该重;何事应清楚明白,何事应含糊矛盾。那些在睡梦之中将耳边的暗示之语,当成自己心中所思所想,乐在其中地四处宣扬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话其实是有人灌输到他们脑中的。所以,江陵将军府与仙游观的追查,永远也无法找到真正的源头。江陵将军抄查仙游观的消息传开来时,宋域沉终究还是按捺下自己的报复之心,趁夜离开了江陵。他的年纪还小,将来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收拾这些人。现在他要回家了。江陵码头泊满了东来西往的船只,宋域沉寻了一艘巨大的三层楼船这等大船只能顺流而下,不能走峡江悄悄攀了上去,带着干粮清水,从通气孔潜入满载蜀锦的二楼货舱之中。蜀锦贵重,因此用木架层层错开放置,通风通气,宋域沉躲在木架之间,倒也不算难受。他决心不再在人前露面,这样的话,无论什么样的阴谋诡计,都无法再施加于他。第二天,这艘船又在底层货舱之中装满了蜀地清酒。听船工谈论,这艘船是要去往金陵的,倒也方便。直至第三天,货物均已装齐,方才起锚开船。整个白天,宋域沉都静静地躲在货舱之中,深夜时才出来活动,洗浴更衣,务必洁净,以免让时时前来通气孔前察看蜀锦的押送伙计察觉异味。好在夏衣单薄,被他用内力一蒸,加之江风劲吹,个把时辰便已干透。至于干粮清水,都从相邻的其他船只上窃取,以免伙房发现异常。而遇上邻船中有药材时,也会顺手取几样磨成细粉来以备防身之用。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寂静货舱之中,宋域沉呆了整整半个月。他打算在船泊芜湖的晚上,悄悄溜上码头,这是离宣州最近的一个大码头。感谢韩迎和乔空山对舆地之学的重视,让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应该在何处下船,应该如何从芜湖回到宣州。从船上人的说话声中,宋域沉听出,芜湖已到了,立时振奋起来。暮色渐起,窗外也渐渐变得热闹起来,船行渐缓,想是将要泊岸了。船身忽地一震,剧烈地摇晃起来。能够将三层楼船撞得这般摇晃,来船不是太大就是太快宋域沉忽而生出不妙的预感来。河道上码头上都有人在高声大叫:“漕帮捕人,各船勿动”宋域沉绷紧了心弦,将缠在腰带中、用油纸层层裹好的十几包药粉,仔细回想了一下,确认自己不会摸错任何一包,稍稍安心。他贴在通气孔下听了良久,约摸弄清楚了,原来漕帮是在搜拿一伙拍花的拐子,料想这些拐子必是绑了漕帮中重要人物的子女,所以才摆出这样大的阵仗来。漕帮帮众,乃是依靠长江与运河为生的船工漕夫货栈伙计,总计不下百万,手握水运要害,惯于好勇斗狠,来往客船货船以及江上讨生活的渔民,少有人胆敢开罪漕帮。若不是漕帮各大分坛之间的明争暗斗从未停止过,更未能选出一个能够力压群雄的总帮主出来,这百万帮众,绝难变成百万大军,少不得要被蒙古人视为大敌、动手铲除了。乔空山向来瞧不起那些江湖草莽,却对漕帮大加赞赏,能够这样维持着不上不下、进可攻退可守的局面,漕帮的幕后主持者们,委实聪明得很,可比那蹦达得太高、貌似一块铁板的淮扬盐帮安稳多了。乔空山难得关心这些事情,所以他这番精辟的评点,让宋域沉记得份外清楚。甲板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有人叫道:“打开舱门”宋域沉心头一沉。他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跑,只怕后患无穷。舱门上的铁锁已经开始当啷作响。不多时,舱门打开,两名漕帮帮众与两名伙计,小心地走进来,借着暮色,一座座木架搜过去。片刻之后,伙计惊呼着抱了一个昏睡不醒的小小少年出来,指天划地,发誓说谁也不知道这少年是哪儿来的。领头的那名堂主,打量一下宋域沉秀美的面孔,又嗅一嗅他嘴里的药味,断定这少年必定是被拐子迷晕了藏在这货舱里的;船上一定有拐子的同伙,才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藏个人进来。船上众人,立时叫起屈来,有人寻了冷水来要泼醒了宋域沉问个清楚,也好洗清自己。冷水泼下,宋域沉果然慢慢醒转,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只说自己是跟着家中老仆从泾县到芜湖寻亲的,半道上在一个路边茶摊喝了一碗茶之后就不醒人事了。什么也没问出来,那堂主难免失望,又觉得面前这衣衫普通的少年,应该是哪个没落世家的子弟,教养虽好,可惜穷了,所以才只带了一名老仆出来投亲,言行之间,怯懦文弱,畏畏缩缩,一看便底气不足,榨不出什么好东西来,这么一想,不免更是失望。当下也懒得派人送他去寻亲,将他扔在码头上由他自生自灭去了。只是宋域沉才刚慢腾腾地转过街口,一名惊魂初定、总算回过神来的伙计,失声大叫起来:“我想起来了,那小哥儿是江陵将军府和仙游观要抓的人”这也是宋域沉思虑不周之处。这艘船是从江陵出来的,他的通缉令贴满江陵,船上伙计日日看着,加之耳边天天听到那些耸人听闻的流言,自然对他印象深刻。他若是中途换一艘船,就算被发现,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被认出来。漕帮消息灵通,那名堂主,多少也听过一些仙游观之事,通缉那个名叫乔七的少年的赏金,丰厚得让人眼红,一想到这么一大笔赏金,居然就在自己眼底下被放走了,那堂主懊恼得破口大骂,一边招呼手下,先去捉拿那个少年。只是哪里还看得见那个少年的踪影、卷四:自是神仙自是师二宋域沉早在那伙计大叫之时,便已贴着墙根钻入了一条紧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巷,双足在两面墙上急蹬,身子随之蹿了上去,勾住房檐,翻身伏到了屋顶上,静静听着码头上嘈杂的人声,听得出来,有关他的消息,正在被传往整个芜湖分坛,一张天罗地网,也随之慢慢张开。宋域沉并不焦急。从仙游观的漫天飞鸦、满地血腥之中逃出来,又在寂静幽暗的货舱中独自呆了半个月之后,他的心境,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耐心地等到后半夜,人声渐渐安静下来,宋域沉方才缓缓舒展身体,仔细嗅着风中的气息。他打算还是找一个药库暂时栖身。蹿房越脊,攀树度墙,黑暗里出没的野猫,夜空中盘旋的蝙蝠,都作了他的前哨后卫,不多时,已经靠近了那条药香浓郁的短巷,短巷这头,是一座规模不小的道观,另一头便是通往江边码头的水道。宋域沉从道观后院的高墙上经过时,忽而嗅到了新鲜的血腥味。他立刻伏在墙头,将身子隐在墙边老树的阴影里。安静下来之后,宋域沉很快发现,除了越来越浓的血腥味,夜风中又多了几种丹药之味,以及烈火之气。这些气息,其实并不强烈,在夜风中时隐时现,就连宋域沉,若不是仙游观中的炼丹大殿留给他的可怕记忆,他也不会下意识地注意到这些暗藏杀机、诡异阴森的气息。而当他意识到这些气息意味着什么事情之后,一股怒气,立时横生胸中,短刀留在了货舱之中,他身上,只有腰带中缠着的药包,以及鞋帮里塞着的金丝。沉吟一会,宋域沉循着气息来处,寻到了地底秘殿的通风口,却是在后院西北角一座凉亭镂空的石底座下,罩着尺许见方的细格铁栅。宋域沉将药包一一打开,背了风仔细配合调制,折了一根长竹竿,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浸湿,推到铁栅上,小心抹平,堵住了通气孔,等了一会,确定夜风中已经不再飘出方才那些气息,也就是说,只有这一个通气孔,这才将湿衣稍稍推开,露出一小格铁栅,再折一根芦管,将配好的药粉,轻轻吹入了通气孔中。细如微尘的药粉,被他的内息持续不断地送入地底秘殿之中。只有这一个通气孔的话,这地下秘殿,规模应该不会太大。这些药粉,料来还是够用的。最先送进去的是药性最轻的醉春风。吹面不寒杨柳风,悄然潜入肺腑之中,让人无法看到那风中的陷阱,心神渐迷,动作渐缓。稍停一停,待药性在人身内发散开来,又吹入了药性稍强的百花错。百花缤纷,错乱人眼,也错乱人心。心中稍有不忿不平,彼此之间稍有嫌隙,都会被放大百倍千倍,平日里的一丝怨念,此时却会被药性激发成一场厮杀。而宋域沉紧接着又吹入了药性凶猛的杜鹃血。杜鹃啼血,不死不休。宋域沉换了一根芦管,探入通气孔中,倾听着秘殿内隐约可闻的嘶吼与扭打之声,直至声音渐渐低下去,方才送入最后一道药粉:梦魂绕。力竭之人,被药力抚慰,恍然入睡,一梦不醒。秘殿中渐无声息。宋域沉收拾了湿衣与竹竿,靠在石底座上,仰望星空,无声地长吁了一口气。他没有办法救出那些被抓来炼丹的童子,但是至少能让这些炼丹道士给他们陪葬。临走之时,宋域沉忽而想到,也许他可以在这道观之中再探查一番,看看是否有尚未送入秘殿之中的童子。绕了一圈下来,果然让他找到了一个密室。其实那个地下密室,藏得甚是隐秘,只是宋域沉一进那间厢房,便嗅到了隐隐的脂粉香,用竹针扎昏了睡在房中的道士之后,顺手抽出道士枕下的短刀,循着香味,小心地打开柜门,移开衣物,在底板上轻轻敲了一敲,细听回音,确定密室正在柜下,俯身附耳,仔细辨认密室中的呼吸之声,隐约有女童啜泣啼哭,却无人喝斥,料想应该没有看守之人。摸索片刻,找到木闩,轻轻扳转之后掀开盖板,露出洞口,昏黄的灯光立时透了出来。踏着木梯下了密室,在阴影之中停下了脚步。密室并不大,靠墙一张木榻,木榻上用布带捆着三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宋域沉皱着眉咬了咬牙。果然,这个道观,除了用男童炼丹,还用女童作炉鼎。其中那对孪生姐妹显然是富家出身,锦衣绣带,脂红粉白,紧紧挨在一起,闭着眼轻轻哭泣着,虽然面色苍白,仍是娇美得像一枝并蒂莲。另一个女孩蜷在边上,沉睡未醒。居然在这个地方睡得这么熟而且看上去还有几分眼熟宋域沉轻轻走过去,伸手在那对孪生姐妹后颈一按,让她们昏睡过去,这才转过头来检查另一个女孩。是中了迷药,不过是很普通的蒙汗药,一杯冷水便可解掉。当然,在宋域沉手中,一枚竹针,也能让她很快清醒过来。那女孩睁开眼,满脸震惊,却很镇定地没有失声大叫,而是反复打量着宋域沉,忽然笑了起来:“小七,你还真是我的福将救星”宋域沉此时也已认出她来,可不正是那个淮扬盐帮帮主的外孙女叶明珠虽然五年不见,但是他对自己当初成了叶明珠母女祸水东引替罪羊一事,可一直记得清楚,此后又在一处住了三个月,日日相见,刻意讨好笼络他的叶明珠,算是他幼年惟一的玩伴,倒还真没有那么容易淡忘。尤其是,叶明珠的相貌,变化并不太大。宋域沉抿了抿嘴,答道:“明珠姐姐,你的运气真好。”一边快手快脚地割断布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