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之气。晚间听她讲书时,宋域沉总是催着要听那些与驯兽相关的故事,听到武则天以皮鞭、铁锤和匕首驯马的故事时,兴奋不已,若有所思,脸上的神情,哪里是昭文心目中的阿沉应该有的昭文的担忧,无从诉说。阿沉总会渐渐长大,渐渐离她而去。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她无法想象,当终有一日,阿沉变得像乌朗赛音图其他的儿子一样时,自己该何去何从。、卷一:宣城又见杜鹃花四腊月中旬,宣州的包税商依例将今年的米粮丝帛金银等物,送往将军府。其时蒙古人虽然入主中原,却不擅理财治民,兼之江南繁华,人烟稠密,税制繁复、种类繁多,各州镇守将军及各路达鲁花赤,往往望而生畏,无从下手,因此大多将税银包与波斯胡商征收。宣州的包税商名为伊失里,在中原行商多年,娶的是乌朗赛音图的大夫人的同族、世代与孛儿只斤氏联姻的宏吉刺部的女子,有了这一层关系,伊失里出入宣州将军府,很是自在。乌朗赛音图素来将这些记账算账的繁琐之事,丢给昭文和她挑选的几个汉人士子。他向来瞧不起那些文弱无能的读书人,觉得这些人百无一用,也就这几年,才慢慢觉得,这些识文解字会算账的书生,至少在这个时候,还是有点儿用处的。伊失里带了五个账房,与昭文这边的人在西花厅中对账。波斯的记账算账之法,与江南风俗,不太相同,但计算的速度,显然不相上下。宋域沉日落时分从城外回来时,不见昭文在房中等候,他不记得从前有无这样的事情,但是现在,蓦然发现,姆妈竟然也有不在家中等他的时候,心中立时大为恐慌,满院乱转,仍是找不到昭文,焦急害怕得很,几乎要哭出来了,嬷嬷心疼,看不过眼,是以明明知道对账时向来不许闲杂人等打扰,仍是悄悄引着他到西花厅外,叮嘱他不可出声,寻了一道角门,溜进正厅后面的一间耳房里。看守的卫士认出了宋域沉,本待阻拦,但是想到近些时候将军对这个幼子十分看重,嬷嬷又悄声请求道他们只在耳房中等候县主,绝不进去打扰,说起来也不算违了将军的命令,卫士略一犹豫,便许了他们呆在耳房之中。正厅中报账算账的声音,字字清晰,声声入耳,宋域沉不觉听得入迷。昭文只教过他一些简单的算术,然而这些简单的数字,此时听来,却似有着无穷尽的变化之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升月落,星汉灿烂,隐约间尽在眼底。华灯初上,昭文惊觉天色已晚,宋域沉应该已从城外回来了,她神色突变,伊失里已经发觉,行商之人,自是圆滑通透,赶紧告退,且待明日再来。听得伊失里一行离去,宋域沉急急奔了出去,扑入昭文怀中,只觉心中立时安定下来。昭文轻吁了一口气,抚着宋域沉的头顶,连日来一直压在心底的惶惶不安,这一瞬间,消失无踪。侍女与那几名士子匆匆收拾账册算盘,宋域沉忽然抬起头来,一脸认真地说道:“姆妈,我想学这个。”昭文怔了一怔。礼乐射御书数,都是君子之艺。算学一道,造诣高深者可以上观天象下察地理,所以司天监的算学博士,向来很受尊重。最下者也能作个账房先生,也算是体面身份。便是大家闺秀,多半也要学一点儿用来看账管家。只是,算学高深,她当年学了许久,也不过懂一点儿皮毛而已,阿沉还小,现在学的东西又多,已经很辛苦了她舍不得。但是宋域沉很执拗地摇着她的手。昭文暗自叹了一声。艺多不压身。这样燕巢于幕、朝不保夕的年月,她还是狠狠心让阿沉多学一点东西为好。多少身份比她更尊贵、容貌比她更美丽的女子,惨死在那场天翻地覆的劫难之中,尸骨无存,她能够侥幸活到现在,还能够庇护身边这些人,依靠的并不仅仅是宣王的赫赫威名。乌朗赛音图最初因为好奇宣王府教养出来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而抢她入府,到如今多少能有几分尊重,为的也不仅仅是她与宣王那一点血脉之亲细论起来,与宣王血脉更近的宗室女子,为数并不少,现如今又漂泊何处若是只看重这一点,抢入府来,也不过与那些供人取乐的女奴一般。她是宣王府教养的那几个宗室女儿中,最胆怯无用、最不成器的一个,枉费夫子一番苦心、几年寒暑。其他几位姐妹,慷慨赴死,殉于国难,而她却在宣州将军的后院中苟且偷生,靠着宣王府的余威与余荫,靠着自己的谨慎小心,慢慢地站稳脚跟,哪怕是乌朗赛音图那位出身高贵、脾气暴烈的大夫人,也心有忌惮、不曾将手伸进她的小院里来、伸到阿沉的身上去。她害怕那黑暗不可知的死亡,而有了阿沉之后,更是贪恋这俗世中的一点温暖。所以,阿沉这样聪明好学,昭文心中,其实是欣慰的。这样的话,阿沉也可以更好地活下去吧待账房忙过这段时间之后,宋域沉上午读书习字的时间,由一个半时辰改成了一个时辰,余下半个时辰,就在账房之中跟着一个名叫辛璜蔹的士子读九章算术,兼习筹算与珠算。宋域沉惊奇地发现,算筹一握在手中,便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旧识重逢,分外亲切。辛夫子诧异地看着面前这个孩子摆弄算筹的动作几乎是在眨眼之间便由生疏变得熟练,心中若有所动。及至开讲九章算术之后,感慨更深。或许有些人的确是生而知之。他自小也有神童之称,又兼家学渊源,但入门与上手的速度,比起面前这个孩子来,仍是远远不如。此念一生,原本因着宋域沉的复杂身世而生出的碍眼堵心之感,不觉淡了许多,连带言语举止也比初时温和亲切多了。宋域沉直觉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辛夫子最开始时似乎有些疏远敷衍,现在却大不一样,看着他时,目光中的赞赏与期望,让他兴奋又骄傲。这样的变化,让宋域沉很快与辛夫子亲近起来。正月里宋域沉去给辛夫子拜年时,带了两瓶好酒来,陪着辛夫子吃了一顿饭。辛夫子喝得有点儿高了,拿筷子敲着酒杯,低声哼唱,反反复复,都是“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一句。宋域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辛夫子看看面前这不识愁滋味的小小孩童,良久,怆然叹道:“虽然是衣冠成粪土,士子多为奴,比起五胡乱华时候,总算还可以活下来,不至于被胡人掠为口粮、视同猪羊一般宰杀屠割。你说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人心不足,人心不足”然而他一拍桌子,又开始低唱那一句话。唱到后来,闭紧了双眼,泪水潸潸而下。宋域沉不知所措地叫了一声“辛夫子”。辛夫子没有睁开眼,只挥手令宋域沉自去。出了房门,宋域沉忽然发现,账房几位夫子的住处,是和将军府属下的工匠们在一块的。他记得士农工商的排序。历朝历代的士子,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几时与这些卑微的工匠平起平坐过可是他也知道,账房里的几位士子,都是昭文从将军府的奴隶中挑出来的。沦为奴隶的士子,不在少数,却只有极少的幸运者,能够重新过上与笔墨打交道的日子。乌朗赛音图提起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读书人,向来十分鄙视,觉得他们还不如工匠有用。要不是昭文坚持要找几个帮手来记账算账,这些人如今只怕还在皮鞭之下服苦役。而乌朗赛音图即使将他们从奴隶营中提了出来,却仍旧安排在工匠的住处,只怕还觉得是抬举了他们。辛夫子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心情不好吗宋域沉这样猜测着,但是又隐约觉得,辛夫子借酒浇愁的原因,并不这么简单,背后隐藏的东西,太过沉重,让他有些害怕,不敢伸手去触碰。这一次失态之后,辛夫子对宋域沉的态度,变得有些难以捉摸,有时冷淡疏远,有时又和蔼热切,忽冷忽热,忽远忽近,飘忽不定。也许辛夫子自己也难以把握应该如何对待面前这个孩子。他是那个野蛮胡人的儿子,可也是昭文县主的儿子,更是自己平生仅见的生有夙慧、天资超群、很可能会成算学大家的好苗子。宋域沉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不过,他不再在昭文面前经常提起辛夫子了。这个冬天,除了辛夫子的反复无常让宋域沉觉得困惑而且忿忿不平之外,其他一切,似乎都很顺利。辛夫子态度有问题,但是于算学一道,丝毫不肯马虎,宋域沉觉得自己在他的严格督导之下,大有长进;养在别院里的两只小老虎,越来越勇猛善战、聪明灵活,附近山林里的大小走兽,被它们祸害个遍,现在都是闻风而逃;两头活泼又勇武的小老虎,为他赢得了乌朗赛音图毫不吝惜的夸奖,那格尔因此收敛了许多,昭文院里的人,日子也好过了很多,整个小院的气氛,重新变得温暖轻快。所以,这个冬天,宋域沉过得很是快活。快活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转眼之间,又是清明时节。、卷一:宣城又见杜鹃花五这一年,乌朗赛音图设下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严密的包围圈,动用了三百张硬弩、五十名投矛手,又精心训练了十名抛网手,并用重金秘密召募来七名汉人高手,都隐藏在他的卫队之中,打算先用硬弩、再用长矛将东海使臣困在一个狭小的范围之中,以便于那七名汉人高手出其不意的偷袭和近身缠斗,只要拖慢对方那风驰电掣一般的可怕速度,便可以用上渔网了,一旦落入网中,任他本事再大,只怕也逃不出去。然而这一次来的,并不是那个张扬狂放的陆青,而是一个身形瘦削、面貌普通的中年男子,鬼魅一般悄然出现在原野之中,停在硬弩的射程之外,吹响了短笛。笛声嘶哑,忽高忽低,忽疾忽缓,令得听者心中突突乱跳。随着这笛声,山林中忽然传来“嗡嗡”之声,宋域沉失声叫了起来:“姆妈,是蜂群”昭文脸色苍白,蹲下身将宋域沉紧紧抱在怀中,宋域沉则使劲拉扯着衣服往昭文头上遮挡,好在今日祭祀,衣袍宽大,足以将他们两人都裹住。乌朗赛音图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们母子的动作,一边快速解开外袍将自己在外的头与手裹住,站在原地不动。奉命拦截的那三百余人,慌乱了片刻,便分出三个小队来收集半湿的草束,打算点燃之后熏走蜂群。但是蜂群来势汹汹,速度极快,转眼之间便飞过了那中年男子的头顶,向着笛声指引的方向汹涌而去,弩手仓皇放箭,只是这箭枝对付蜂群,却是毫无作用。三轮射空,铺天盖地而来的蜂群已经淹没了这三百余人。那名中年男子,笛声不停,从容走近,他的身后,蜂群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将他身周几乎一里方圆的地方,尽数掩盖,随着他的脚步,慢慢接近陵园。笛声之中,那三百余人的惨叫之声,越发可怖。直至踏入陵园,笛声方才停止,蜂群不再攻击,只围着那中年男子飞来飞去。惨叫声也渐渐停止。一片寂静中,蜂群的嗡嗡之声,听起来更加恐怖。乌朗赛音图明白这其中震慑之意,仍然站在原地不动。昭文的身躯在微微颤抖,她从来没有想到,东海使臣也会给她、给阿沉带来危险。宋域沉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有什么举动,但他委实按捺不住满心的好奇,悄悄对自己说:我就很小心地看一眼,只看一眼。他假装更紧地抱住昭文的手臂,却偷偷揭开了捂在头上的衣服,露出一条细缝,小心地张望。然后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迎面撞上的,是那个中年人冰冷无情、锐利如刀锋的目光。对视片刻,宋域沉忽地将衣服拉低,重新遮住了整个头脸,一颗心呯呯乱跳,不知是激动还是后怕。那个中年人,自他们身边走过,登上了陵台。蒙在衣服中的宋域沉,听到他嘶哑低沉的声音:“东海公主与驸马,遣下臣韩迎祭祀宣王,惟愿我王英灵不泯,永佑宣州子民”蜂群的嗡嗡之声,渐渐寂静下去,等了许久,乌朗赛音图方才揭开衣服,宋域沉却已早他一步从昭文怀里挣脱出来,望着蜂群消失的山林,满脸欣羡。这样的表情,去年清明节时,乌朗赛音图也曾在宋域沉脸上看到过。他的这个小儿子,外表与昭文一样文弱秀美,内心里似乎却是喜欢好勇斗狠的。乌朗赛音图满意的同时,又觉得有些遗憾。让摩合罗崇仰敬佩的这两个人,偏偏都不是蒙古好汉,而是东海使臣。这一次围堵,乌朗赛音图大败而归,三百余人尽皆被蜂毒放倒,其中十五人因为伤势太重而当场死亡,另有二十七人在随后的几天里相继丧命,设伏的这片原野上,铺满了蛰人后当即死去的毒蜂。乌朗赛音图命人将毒蜂尸体收罗起来,举火焚烧,不过留了几十只,暗地里搜罗解毒的高人,预备明年对付可能会再次来袭的毒蜂。转念看看宋域沉,想到这个儿子既然善于驯兽,说不定也能够懂得一些驯养和防御毒蜂的法子,便悄悄对宋域沉嘱咐了一番,又让他瞒着昭文,以免昭文担忧这毒蜂可以致人死命,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