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无嗣,宣王曾经接了好些宗室子女在府中教养,昭文也曾是其中之一。后来因缘际合,宣王寻回了在东海长大的惟一子嗣云梦,封为东海公主,永镇东海,宋亡之后,蒙古人几次派水师出海搜拿,均无功而返。蒙古人南下之际,宣王守宣州一年有余,直至临安城陷、太后与幼帝送上降表、被掳北上,宣王愤极,吐血而亡,临终前留下遗言,以保全宣州一城为条件,开城投降。宣王的陵墓,就在敬亭山上,每年祭日,宣州将军乌朗赛音图都会亲自前去祭典。不论是为了尊敬宣王的勇武忠诚,还是为了笼络那位有实力操控东海与南洋商路的东海公主,又或者是为了尽快安定江东人心,乌朗赛音图都会将姿态做得很足。所以,曾经在宣王府中教养数年、与宣王有着血脉之亲的昭文以及她所生的宋域沉,在将军府中颇受优待。他们母子二人,是一块活生生的安抚招牌,也是戳在宣州甚至于整个江东汉人眼中的一根尖刺。昭文虽说生长于深闺,终究也是在宣王府中呆过不少时日的,自是明白这其中的曲折与缘由。但是这一切,她怎么同只有三岁的宋域沉说清想了又想,她只能简截地向宋域沉解释,宣王是他的伯外祖,也是人人敬重的英雄;再过一些时日,他们便要去祭典宣王。这个解释,很符合白天里乌朗赛音图和那名刺客提到宣王时的那种语气。宋域沉觉得甚是满意,也因此更为迷惑不解:“那,宣王为什么要杀我的阿布”昭文也听说过白天里的刺客一事,本以为宋域沉年纪小小,不会明白也不会记得这样的事情,冷不丁被他这么一问,脸色立时刷白。原来在阿沉的心中,平日里很少见面的乌朗赛音图,竟有着这样重要的地位昭文许久不曾说话,宋域沉等得不耐烦,扯着她的衣袖使劲摇了摇。昭文想来想去,心知这件事情没法含糊,只得柔声解释道:“那个刺客,只是敬仰宣王而已,其实并不是宣王的旧部,不算宣王的人。”乌朗赛音图与宣王旧部之间那个心照不宣的约定,昭文前些时候已经略有所知,为此也暗自放下了久久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只是这个约定,却是没有办法对宋域沉解释清楚的。宋域沉只需要知道,姆妈满怀崇敬追念对他说起的宣王,并没有想杀掉他的阿布,也就心满意足了,因此没有再追问下去,昭文不免暗自松了一口气。再听了一段三字经之后,宋域沉忽而说道:“姆妈,我不喜欢人之初性本善,我喜欢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昭文从善如流,换了千字文来念,只是,低头看看怀中沉静专注的小小面孔,昭文心中,难免生出一点疑虑来:“阿沉是不是能够听懂这些,所以才会有所偏好”这个冬天,昭文开始教宋域沉识字描红。那头幼狐一声不吭地趴在案头,安安静静地等着宋域沉做完功课后领着它出去骑马。窗外竹枝横斜,梅花初放,暗香徐来,与窗内博山炉中的袅袅香雾缠绕在一起。每当此时,昭文总有错觉,自己仍然是深闺中那个锦绣围绕、不知愁滋味的小县主。但是这样的错觉,很快便被打断。乌朗赛音图给宋域沉配了两名卫士、两个奴隶以及四头猎犬,外加一匹小马,不论风雪,每隔两天便要随他出城打猎一次。整个白天,他们都消磨在原野上,有时走得远了,还得搭了账篷宿一夜才会回来。每次从城外回来,宋域沉身上都会带着那群人特有的酒气汗气与血腥之气,双颊绯红,两眼闪亮,看得出他其实很喜欢那种纵马奔驰、张弓搭箭的感觉虽然他的小马只能跟在大队后面慢慢跑,一张小弓也只能射到身前十步。昭文不能不害怕,害怕她心爱的儿子,会变得和那群野蛮人一样。好在宋域沉也同样喜欢偎在她怀中听她讲解那一卷卷书册,能够坐在案前专心练半个时辰的字,对于那些不时送到昭文面前的珠宝玉石、珍玩首饰,更有着让昭文惊喜的眼光和品味。、卷一:宣城又见杜鹃花二这一年的宣王祭日来临时,俨然一个小大人的宋域沉,不再让昭文抱着,而是稳稳当当地与她并排坐在马车上。四面帷幔都卷了起来,宋域沉可以看见,宣州城内城外,家家都在门口摆了香案,富者供了香花鲜果,贫者则是一盅清水。所有人都默然垂手肃立,目送马车徐徐前行。这静默之中的力量,仿佛无声流水,令得马车前后的蒙古骑兵,也只是沉默地行进,不再如往日的飞扬跋扈。宣王墓在敬亭山麓,时当清明,满坡松柏苍翠,各色杜鹃盛放,白石墓栏与墓道简洁而肃穆。历代宣王因为统率江东武林、常年东征西讨,明里暗里的仇家,为数众多,生前无奈他何,死后想要来挖墓泄愤的,可不在少数,是以宣王府从一开始便不立陵墓,数代宣王死后,均归葬隐秘之处。只有赵琤,死于蒙古大军南下、重兵围城之际,因此不得不葬在这敬亭山麓,从死的宣城官员士绅、王府属官与卫士,大多也附葬于此。乌朗赛音图一行人在墓园门口下马,准备步行入园。宋域沉并不是头一次穿上这长袍广袖、典雅厚重的祭祀深衣,却是头一次得自己走到宣王墓前,还得冠冕不摇,步履不乱。好在昭文事先已经好生教过他几日,又紧紧牵着他的手,帮他压着步子提着心神,走向墓园大门时,宋域沉的一举一动,果然沉稳优雅、完美无缺,远处观望的人群之中,不觉传出一阵压低的赞叹之声。这才是宣州人记忆中的皇家气度和风范。耳边隐约可闻的赞叹声,昭文和乌朗赛音图赞许的目光,让宋域沉暗自得意,嘴角弯弯,双眼眯起,两肩端得更是平稳,腰身也挺得更直。然而刚到大门前,墓园东面便是一阵兵器碰撞声,一名百夫长疾驰而来,在十数步外翻身下马,急步上前,单膝跪地,干脆利落地禀报道:“来了不是去年那一个”宋域沉觉得昭文牵着自己的那只手忽然颤抖了一下,莫名的激动与欣喜从她的掌心一直传到自己的心尖上,让他心中也生出隐约的期待和兴奋来。而远处的人群,已经起了一阵阵的骚动。乌朗赛音图凝神听了一会东面的动静,皱皱眉,命令再加派两个十人队过去,带上硬弩,然后示意昭文母子继续前行,不必理会。将要踏入墓门时,宋域沉终于还是忍不住转过头去悄悄张望了一下。他眼力极好,一瞥之下,已经望见那纵横驰骋的一二百名骑兵,箭枝乱飞,人喊马嘶,一个青色人影就在这包围圈中飞纵自如,长剑东挑西打,所指之处尽皆披靡,无论套索、长刀又或者枪矛箭枝,皆不能近身,反倒是那些正当剑锋的骑兵,频频后退,竟不是他被围困,而是他带着那一二百骑慢慢靠近墓园。宋域沉何曾见过这般威风八面的情形,一时间目瞪口呆,怎么也不舍得扭过头来。乌朗赛音图看看昭文,昭文已经慢下来的步履,在这无声的催促之下,重新加快,宋域沉被她半牵半拉着,紧走几步,踏入了墓园之内。墓园中寂静无声,间或有一二啼鸟飞过,因此,墓园外的呼喝叱咤、刀剑交激、箭枝破空之声,听得尤为分明。眼看着便要走近宣王墓,蓦地里空中一声长笑,宋域沉不觉抬头望去,却见那青衣人踏着满天乱箭,鹰隼一般越过他们的头顶,扑向陵台,将将撞上那一人多高的墓碑时,左掌在碑上轻轻一按,一个旋身,消去了飞扑之势,翩然落在碑前,反手将长剑插入背负的剑鞘之中,翻身跪下,自怀中取出三只碧色玉碗和一瓶清酒,在碑前一字排开,斟上酒,朗声说道:“东海公主与驸马遣下臣陆青祭祀宣王,惟愿我王英灵不泯、永佑宣州子民”三碗酒,一碗祭天,一碗祭地,一碗祭宣王,洒在墓前白石板上,转瞬间渗入地下。那陆青随即将玉碗与酒瓶都收入了怀中,重重地叩了三个头,就着俯身之势,脚下一顿,飞冲而起,没入了山林之中,期间竟是头也不回,对陵台下的三人恍若未见。这一连串动作做下来,端的是行云流水、风采翩翩,墓园外的人群,静了一静,随即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叫好之声。乌朗赛音图不由得脸色铁青。每年清明,东海公主都会遣人前来祭祀,第一年时,乌朗赛音图曾经派重兵围堵祭祀的使臣,将那名王府旧部打成重伤,本意想要活捉之后从那使臣身上寻到东海公主的所在之地,不想仍是被暗中潜伏的同党救走,过得几日,更有人夜半潜入宣州将军府来,在乌朗赛音图的枕边留了一封信,信中别无他言,只有两句话:你有雄兵百万,可以奴役天下;我有三尺长剑,可以纵横四海。此言此行,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要取他一人的性命,易如反掌。乌朗赛音图出生入死、征战多年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就算他的继任者可以屠了宣州满城来为他复仇,对他而言,又有何意义权衡之下,乌朗赛音图最终退了一步,只要东海使臣闯得过他设在墓园外的这一关,宣州境内,清明时节任由来去;若是闯不过,生死由天,东海也不得报复。五年之间,东海使臣每年一换,以至于乌朗赛音图针对于前一任使臣的布置,频频落空。但是今年这一个陆青,明显是最为强横的,竟然毫发未伤,便闯入了墓园,怀中所携的玉碗玉瓶,尽皆完好;举止之间,更是目中无人、尤为嚣张。终有一日,他要踏平东海只是乌朗赛音图每次在心中狠狠立下誓言之后,总是不得不郁闷不已地按捺下这一番雄心壮志。宋人投诚过来的水军,号称三十万,其实都是靠不住的,不论是征日本还是征吕宋,结果都一败涂地,蒙古汉子在马上个个都是英雄,却没办法在海上称雄;另起炉灶训练的新水军,短短几年之间,还看不出成效。而且,大海茫茫,就算能够成功训出衷心听命的十万新水军,要想在海上搜出几个人来,只怕也是如同要在大草原上找几只草鼠一般困难,更何况要找的还不是任人宰割的草鼠,而是称霸称雄的狼王。、卷一:宣城又见杜鹃花三清明过后,百兽滋生,不宜狩猎,宋域沉有了更多的时间跟着昭文读书习字。但是他始终不能忘记,当日那个风采翩翩、狂放又嚣张的陆青,似乎千军万马都拦不住他的脚步,就仿佛昭文所说的故事里那些乘风而来又御风而去的神仙一般,让宋域沉心中生出无限的向往,于是缠着昭文要听更多的神仙故事。昭文只得将山海经、搜神记之类,删繁就简,换了宋域沉能够听懂的词句,细细讲来。每当此时,侧头看看身边那只安静得不同寻常的幼狐,宋域沉总不免生出奇异的联想:这只幼狐,会不会有朝一日,也会变成人形又或者,它本来便是一只可以幻化成人的狐狸这样的安宁平静,很快被打破初初成长、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宋域沉,头一次背着昭文跑出自己的院落,便遇到了乌朗赛音图的另外一个儿子、他最小的哥哥那格尔。时当盛夏,天气炎热,因此直到日落西山之时,那格尔方才拎着弓箭到校场上来练习,一眼便相中了那只悠悠闲闲在草地上踱步的白狐,不待身边的卫士有所动作,他已迅速张弓搭箭,射中了那只被娇养多日、失去了危机感的白狐。宋域沉人小腿短,跑过去时,已经无法救回那只白狐。他愤怒地大叫起来,指着那格尔,喝令身边的两名卫士回射。两名卫士为难地互相看看,不知道怎么和宋域沉解释。那格尔已经冷笑着将箭头对准了宋域沉,慢慢说道:“摩合罗,你说我要是失手射杀了你,阿布会不会罚我”宋域沉瞪视着对面那个足足比他高出两个头的男孩,箭头的森冷寒光,让他本能地冷静下来,握紧了拳头,一声不吭。那格尔原以为他会大哭大闹,或者是失控地扑过来扭打。宋域沉的反应,让那格尔很是有些失落,冷哼了一声,掉转箭头,略一瞄准,便射下了一只归巢的飞鸟,随即转过头来,鄙夷不屑地打量着宋域沉。那些文弱的宋人,只会在他们的马蹄和刀箭下求饶,阿布为什么非得要一个宋女给他生下儿子而且还是一个有守灶资格的幼子面前这个幼儿,一看就是那宋女的文弱模样,哪里有分毫阿布的武勇和血性一名卫士将射下的那只鸟拣了回来,那格尔看了一眼便皱起了眉头:“太小了,去,将那只狐狸拎回来,烤好了送给阿布下酒,狐皮剥下来给额吉作个手筒”宋域沉听懂了那格尔的话,抢先一步将死去的幼狐抱在了怀中,狠狠瞪着那名走过来的卫士。那名卫士不免有些迟疑。那格尔一脚将他踢了开去,又搭上一枝箭,对准了宋域沉:“我的猎物,归我处置。摩合罗,你要不要也做我的猎物”那格尔坚信,无论如何,阿布不可能杀了自己来给一个宋女生的儿子偿命。要不是担心阿布会因此责怪额吉,那格尔已经射出了这一箭。宋域沉默不作声将那只幼狐往自己怀里搂得更紧。他知道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