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早已经是沁满了一层密密的冷汗。翌日天未大亮,紧闭的宫门第次而开,为首的太监垂首将一卷明黄圣旨举过头顶领着十数太监疾步。厚底皂靴踏在地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像密集的鼓点,敲在人心头。圣旨是落向天牢的,天牢中此时关着最多的便是先前的公主党。因着时辰尚早,侯府的朱漆大门还未开启。可巷子中已经停了不少软轿,有些着了官服的下了来两两低头交耳议论。这情形,竟是要比之前真正在宫外侯早朝还要殷勤些。只是,他们脸上到底有些愁容,郁郁不快的模样。府内,宁沽南起的早,正抓了把鱼饵投喂天青裂冰纹盆内养着的几尾锦鲤。奇的是这些不足半手掌的鱼都是一般大小,体态匀称。宁沽南将手中的饵都投了下去,瞧了几眼略将衣袖挽了几道至小臂。他伸手入水,修长手指想开收拢,离开水面时掌心已经躺了条肚子稍稍比其余肥了些的锦鲤。近旁伺候的侍婢立即上前双手接过,低声问道:“侯爷,可还要再换条新的来”宁沽南将手搁在净水中洗净,又由着另外的侍女拿干净的帕子擦拭。他从来动作都是分外闲适从容,叫人看着都是赏心悦目的事情。“不必了,扔了去吧。”侍婢言喏,小心的退了出去。宁沽南回转过身,早有手下立在那等候多时。他使了个眼色,叫屋内余下的那个侍婢也出了去。前来回禀消息的那手下立即开口道:“侯爷,圣旨已经下到天牢去了。正是依着侯爷所想,早上发的圣旨,到下午才行刑。”宁沽南唇角有丝丝笑意,可再仔细看去,脸上分明什么都没有,不过是仍是寻常模样,寡淡平静。“只有留了充足的时间,才能叫那些心向大长公主的官员都死了心。呵,她这个时候哪里会现身,即便是崔道要受刑。”“侯爷说的是,下旨和行刑之间越是留有充裕的时间,越是叫那些不知好歹的都死心。连着崔道都顾不上了,咱们这位大长公主难道还会顾得上他们侯爷果真是好计谋”好计谋宁沽南冷冷一笑,倒倒是不必上裴揽光放出的那些风声来。只是略传出他捏着朝中文武百官的辛密,便已是让投诚与她的这些官员都人心惶惶了。宁沽南微微咬紧了牙齿,可又想抚掌称妙。揽光却也是会这样攻心算计了。那谋臣见了宁沽南脸上神情变化,心知他是为了这几日那传言的事情。传言诚然不妙,可却也逼得那些大臣越发恭敬了起来。“侯爷大可放心,如今这行事那些留言,也只会叫他们越发孝敬侯爷罢了。侯爷大可去府外瞧瞧,这天还未大亮,百官的轿子已经从府门外一路排到了巷子口。如今,又有何人能与侯爷相抗衡”一切看来都是形势大好,若是平稳过了明日的盂兰节,那便是真正的大权得握。这谋士说出的话,不禁有些欢欣。宁沽南心内却是再清楚明白不过,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此时此刻,他倒是有些期盼明日能见到裴揽光,想知道明日她还有哪些举措。当日跪在他身前苦苦哀求,亦或是婉转求饶的裴揽光,终于也要反抗他了。京郊。揽光得到消息的时候,日头已经升了起来。她手中正捏着一只被子,一个分神,杯子连带着里头的水摔在了地上,碎瓷和茶水溅了一地。揽得发抖。“二哥说了,让公主这个时候为了大局千万沉住气。”烁方见了揽光这幅模样,忍不住加重了语气说道。揽光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恨不得不能自己。宫刑膑刑揽光握紧了拳头,指甲嵌入掌心也丝毫没有察觉。虽她心中已有了意料,宁沽南定然会拿公主党开刀,首当其中的也必然是崔道。可她却不曾料到,圣旨上头却是并未写下死刑,而是宫刑和膑刑即便是与当年汪阁老一案有关联,可勿乱如何都不可能会用到宫刑和膑刑宁沽南这是存心羞辱罢了他不过是想显示他如今的权势罢了揽光胸臆间腾起熊熊怒火,犹如被无数滚油焦炸一般。她握紧着的拳头重重敲击在桌面上,“暗卫都给我召来”当日的十八暗卫,折损了不少,可余下的仍都是精英之流。可为了明日的盂兰节,揽光早将这些暗卫分散在了各处。如今要十八暗卫去天牢劫人,并非难事。可如此一来,便是要将他们从各司守之处调离开去。烁方也知此事非同小可,一步上前拦在揽光面前。“公主清早的旨意,却到下午动刑,分明是个圈套”揽光恨得发急,怒道:“即便是圈套又如何”烁方一怔,皱紧了眉头似乎也等心情稍稍平复,才道:“会如何公主只要仔细想一想,就自然会知道。烁方虽然自幼跟随二哥,可出入的不过是江湖,朝堂的事情烁方不大懂,可也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若要成就一番大事,必然是要有人做出牺牲的。”一字字都敲打在揽光心头,这些她哪里不懂。可等事情真正落在自己身上,才会发现许多事情都不能一句顾全大局能挨得过去的。崔道正直年轻,家中单传并未娶妻,犹记得几个月前揽光曾听闻他有意中人赏赐了一根簪子与他。只可惜若是没有今日这场大变故,他也必然不会落到今日的下场。可事情到了的如今的地步,死了的人也太多了。皇权的争夺,自来都是有许多的流血。从她的父皇皇兄开始,从那半皇宫的妃子宫娥太监开始,流血就已经存在了。从来都由不得她自己。揽光想得通。她弯下腰,双手捂着自己的脸,不由得细细的哭了起来,哭得绝望又压抑。许多事情都由不得自己,或许从一出生开始,就不能畅快肆意的活着,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之中被逼上了这条路,只得沿着一直走下去,不偏不倚补得回顾。烁方见揽光弯着身子,消瘦的肩头微微耸动,孱弱无助得如同寻常女子。世人常道,大长公主嚣张跋扈,傀儡皇帝,不过是宁沽南将这一切的恶名都冠在了她的身上罢了。这一日,过得尤为漫长。揽光坐在屋内,坐到夜幕低垂,她脸色发白。、第168章大膺开汇朝三年盂兰节。皇帝的銮舆是午膳后出的皇宫,其后跟着大长公主的车辇。前后接有禁军侍卫开路,执戟握枪,巍峨端正。而宫女皆着彩裙花簪簇拥车马四周,远远看过去犹如天女下凡,美不可方物。自京都到掖湖这段路早用清水花瓣清道,两侧百姓跪地迎接。而文武百官则是各带家眷坐于马车依照品阶高低依次排在后头。先行的队伍到掖湖时,队末的还未走出京都的东街。声势浩大,是为大膺第一祭祀之日。因着行得缓慢,等裴衾下马车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发暗了,掖湖旁有处小行宫。老太监史公公见状,紧忙道:“皇上先行去行宫休息片刻,奴才等已经安排妥了一切。”裴衾的脸色着实算不上好的。这段时日瘦弱了不少不说,就是这一下午的颠簸,也叫他白了一张脸。裴衾四顾看了看,“姑姑呢”老太监满脸堆笑,“大长公主的车马还在后头,如今驸马爷赶在祭祀前回来了,他们肯定要说上会话的,皇上先随奴才休息去吧。”裴衾脸色一沉,显得是听见驸马回来有几分不悦。这老太监在裴衾跟前已经好几年,自然也晓得他素来是不喜这位林驸马的。嘴上也不说什么,只引着小皇帝去了行宫。裴衾就着茶点吃了几口糕点,又问道:“姑姑怎地还不来”老太监正琢磨着要如何小心回复,就听见了裴衾略抬了声量道:“朕不管你去将林沉衍喊过来”老太监抬手摸了把自己额上的汗,他今日是被宁邺侯亲自嘱咐过的,看好小皇帝,谁都不能让他见,更别提什么林驸马了。他之前的那番说辞不过是推搪之词罢了,谁曾想倒是小皇帝钻在上头要将林沉衍了。裴衾见人不动弹,登及不痛快,抬脚在他肚子上踢了一脚。“你这老刁奴,朕不过是让你去召个人,难道也遣不动你”老太监急忙跪在了地上,连忙讨饶:“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只是今日这外头为着祭祀的事情乱得很,即便是派了人去寻林驸马,这一时半刻也未必寻得见。不如不如等祭祀过后回了宫再召见不迟。”裴衾听了这番话,更是大怒,将手中的糕点盘子果盘子一并扫在了地上,摔了个七八烂。“怎么迟不迟乱不乱的朕要见谁你们便去给你找来”说着又不解气,跳下了软榻,抬脚又对着跪在地上的老太监踢了几脚。“你们都是不听朕的朕是天子你们这个狗奴才都不听朕的”“谁不听皇上的了”殿门被推开,入内之人一身石青色湖绸缂丝的锦袍,外头披着一件鹤纹披风,开口说话便是十分温雅平和。裴衾乍见来人,眼中怯怕一闪而过,转瞬便指着下头跪着一群近侍太监冷哼道:“宁叔叔你瞧这些不听话的狗东西朕要将他们都贬了去,朕再不想见到他们。”宁沽南走近了,不疾不徐的道:“这些都是在衾儿身旁伺候多年的,事事都会为着衾儿着想。眼下外头的确乱得很。”裴衾嘴一瘪,也说不出旁的什么话来,泫然欲泣的模样。顿了顿,终于开口道:“姑姑近些日子来都不怎么见衾儿,是不是只喜欢那个什么林沉衍了”宁沽南略微一笑,“衾儿想多了。”他转眼在地上扫了一眼,“还不将这些都收拾了下去。”众近侍得了这话如蒙大赦,一众用袖子将地上的碎末收拾干净跪着退了出去。宁沽南有意支开所有人,带着裴衾坐在软榻上才开口问:“衾儿可觉得公主比以往有些不同了”裴衾怔然,呆愣的望着宁沽南,眸光之中似乎闪烁着惊讶和不解。宁沽南并不讶异他这样的神情,继续温声问道:“你仔细想想。”裴衾转了转黑漆漆的眼珠,似懂非懂的问道:“宁叔叔是说姑姑同以往不同了是吗”他略歪着头似乎想了片刻,“衾儿经宁叔叔这样一提,才有些发觉,姑姑很有些不同了呢。”“哦哪里不同了”裴衾皱紧了眉头,满脸的纠结之色。“就是那日我同姑姑一道摔下台阶当时姑姑眼中的神情,很是不对。可她明明就是衾儿的亲姑姑呀,又怎么会不对”宁沽南不言语,心中却已然冷笑了声,只是面上不显露半分。果真是那日,被裴衾看出了假公主的问题。然而,他对裴衾早有控制,就算是当日的林易知入宫,也绝不可能有说出居于宫中的大长公主是假的这类的话来。即便他心生疑惑,恐怕也未必能想到,大长公主并非真正的裴揽光。宁沽南指腹微微捻动着戒指,摩挲上头细细的纹路。他垂下眼,正对上了裴衾疑问的视线,却只是微抿着唇。裴衾心中发急,又问道:“宁叔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宁沽南面上露出少见的肃然,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低醇甘冽犹如一坛酿了许多年的酒,涓涓的淌入裴衾的心底深处。“衾儿可曾想过,他未必是你的姑姑”裴衾闻言,又是吃惊又是震怒,“怎么会不是我的姑姑她就是我的姑姑”宁沽南摇了摇头,见裴衾骤然发急发恼也如之前那般悠容淡定。“衾儿可曾想过,她是假扮的大长公主,而真正的大长公主早不在宫中了”“啊”殿内悄然无声,裴衾过了好一会才从口中发出了一声惊呼。他紧忙拿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捂得严严实实唯恐再从口中泄露出丝毫声音来。只是,他从未想过这样的事情,或许是有过疑心,可当这件事情从宁沽南口中说出,却又是另外一层意思了。裴衾既害怕又惊慌,眼眶不一会就红了起来,像是蓄了一层水汽。再开口,已显得多了期期艾艾的哽咽,“那那真的姑姑呢”宁沽南摇头,只道:“衾儿可知道如今外头是个什么形势”裴衾不知,也很茫然。怎么他的亲姑姑陡然之间就换了个人了呢,那她到自己身边又是为了什么想到这段时日来的种种事情,裴衾只觉得害怕得紧,身边的这些奴才也渐渐不听他的话,他明明身子无碍,却总找着借口不让他去早朝。他想见谁都见不着,只得隅在自己那一座小小的宫殿中,竟是哪里也去不了裴衾越想越是心慌,忍不住泪流满面了起来。“他们,他们是想要朕的皇位吗她是不是想要杀了朕那样就不必逼着朕给她下这下那的圣旨了”宁沽南望着他,微微拧起了眉头来,眉宇之间满是忧色。他将裴衾拉到身旁,抬手将他脸上的眼泪抹了抹,一字字郑重其事的说道:“你如今是皇帝,再不可轻易哭泣。今日祭祀那假公主恐怕会有动作,若是在这等场面上她仍是不知收敛,也只好请皇上当着文武百官当着天下百姓的面处置了她。也好过放任她继续为祸。”裴衾神情懦弱了下去,他是全然没有想到今日这种场面。宁叔叔是要他杀了大长公主吗他有些不确定,那个真的不是他的姑姑吗那这世间,又怎么会有如此想象的人宁沽南眸色幽深,里头的心思藏得深,外人见了他的眉目只觉得内敛。此时实在不宜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