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的真相,以为让他知道她对他的情是真的,他就能够放下心结。可是恨一个曾深爱过的人,或者杀一个曾深爱过的人,到底哪一个心结更难解“那么你今日找我来,是想要我帮你什么”他抬起头。顺着从木窗中斜斜射进殿里的月光,目光落到躺在窗下寒池边的一卷画轴。我迟疑着走过去,画卷被水气氲湿,卷轴边上的白绢都已泛黄,画卷旁还躺着一枚精致的匕首。“你是想再看到这画中之境”我将画卷托起来。画中荷塘清浅,小荷才露尖尖角,荷塘边一块奇形怪状的巨石,石上隐约血迹。这是当年我曾为他作出的步虚画境。“听母后说,姨娘身怀可以让人心愿成真的秘术。”他手臂重新搭上池沿,昂头靠着池壁闭上眼睛。我心中隐隐不安,一个帝王的心愿,如果需要一个幻境得以实现,那一定是凡尘现世无法实现的心愿,而凡尘之中连坐拥天下的他都无法的心愿。就已不再是凡尘之人所能奢求的心愿,比如说扭转生死,比如说改变乾坤。他淡然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中飘荡:“朕想要补偿她,这算不算得一桩心愿”果然被我猜中。他想要见到笙歌,在画境之中补偿笙歌。这算得一桩心愿,而且是一桩致命的心愿。虽然满朝说他暴虐,若不依他很可能有生命危险,但总不能他寻死也要依着他。我望了望珠帘的方向,墨白就在外边等我,虽然看不到他。但他离我很近,这样我就很放心。我清了清喉咙:“这件事我不能帮你,温儿。”话音刚落,他忽然睁开眼睛。阴冷目光如同地狱的黑暗瞬间将我包裹,我浑身冷颤,倒退了一步,手中画落到地上。那样可怕的目光之下,他唇角却忽而扬起飘渺笑意:“如今竟连你也怕朕。”我不敢直视他,悄悄瞄了他一眼。那双如同饿极的猛兽般的眼睛。忽然搭下眼角,眸子里的阴冷目光渐渐收敛,换之以无从知晓的莫大悲凉。他未再提步虚画境之事,却突然对我说:“你在坊间,应比朕听到了更多对朕的谩骂吧那些人,他们是如何骂朕的”坊间如何骂他,百姓把所有难听的话都按在了他身上。我看着他,他嘴角悲凉的笑意更深,寒池中荡起一圈涟漪:“他们是不是骂朕暴虐无道,滥杀忠良,荒淫享乐,不问朝政朕听说宫里前些日子似还传了一支曲子,唱作瑶池宴罢归来醉,笑说君王在月宫。”这样的辱骂,他自己说出口,轻轻松松,就像在说别人一样。“不要说了。”我打断他,我从不相信世上的传言,何况他薄凉也罢,残暴也罢,那都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是命运摆布着他,那些所谓的温温如玉,所谓的仁,他也是想要得到的。他没有被我打断,继续说道,声音没过我:“黄巢乱党起兵反唐,险些灭了大唐,宣宗励精图治一生打下的盛世毁在朕手里,我是个怪物,杀了原本该做君王的人,自己却做不了一个好君王。百姓恨我,起兵伐我,百官恨我,暗通反我。”他声音里没有一丝痛色,却让听到这些话的我痛的仿佛心口戳了个窟窿,他已经不再用“朕”这个字,他连自己都不愿承认自己是君王了,我几乎央求:“你不要说了。”“天下都恨我。”“那是他们都不了解你。”他根本不理会我说的话,就像压根没有我这个人存在,自顾自地说:“这样的我,活在幻世之中得到我想要的,死在现世之中得到天下想要的,岂不是很好”他不惧死,一个早已被预言活不过弱冠之年的人,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如今还活生生存在在世上。我也知道的,自他提剑杀入东宫的那一刻起,他已把生死看的格外淡了。看着他,我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的事情,我的胞弟李涵。这么多年过去,什么仇什么恨都已经化为乌有,而剩下的。唯有对他的一丝愧疚。玉兰花中,油纸伞下,他想要纠正一段过往,获得圆满的死在画境中。可我没有让他如愿。我没有用画境取他性命,但他还是死了,死的很孤单。如果那时候他是死在画境里,或可以在一方不为人知的世界求得一份白首相安。如果温儿活在世上就如同现在带着痛苦浸泡在天下的谩骂之中,或许步虚画境是他最好的归处。我将地上的画卷捡起来。走到他身后:“我帮你。”他背对着我,寒池倒映出他一泓笑意。鲜血染在奇石之后,白光自寒池池底徐徐蔓延开来,将整座宫殿吞噬入巨大的光亮之中,光线渐渐恢复平和,宫殿已不见,头顶天空蔚蓝,寒池变作一方墨绿荷塘,池塘中荷花初绽,荷叶连成一片。偶尔有几尾金鱼穿梭在荷叶下。他又回到清凉院,变回二十年前的温儿,银发上斜插一枚玉簪,那双丹凤眼,比世上任何一位女子还要魅。他站在奇形怪状的巨石之后,巨石前的荷塘边上,笙歌正将黑色的曼陀罗花递到陌生女子手上。二十年不曾见过如此美若飞天的容颜。我正思虑李温打算如何在这个画境之中补偿笙歌,李温已大步从巨石后走出,一掌挥下将陌生女子捧着的曼陀罗花盆打落。女子大为惊惧,手忙脚乱地跪地磕头。笙歌站在一旁,脸上表情冷静,我读不到她的心思,不知她是否真的冷静。她看着他。看着他回过身面对自己,嘴角挤出一个笑,遮掩道:“这花”李温向她走近一步,她被他气势所逼,向后退了一步,站到池塘边的青石上。他看着她。那双能够倾尽天下容颜的眼睛,唯独看着笙歌的时候饱含深情。“即便是为了我,又怎至走到这一步”他说出这样的话,是在现实中知晓了一切,而画境之中的笙歌并不知情,更不知他此话何意。“笙歌,若你真的愿意为我做些什么,那就为我活着,为我烹茶煮酒,甚至为我生儿育女。”因为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禀性,所以听到他说出这样一句对旁人而言很普通的情话,却很动容。二十年间对她所有的想念,大抵都在这一句话中。“你说什么”笙歌大惊失色,不知他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双颊却有笑意,梨涡浅浅。他不容她插话,霸道地站到她身前,扣住她肩膀:“而不是想方设法把我推到冰冷的高位上去。”笙歌被他扣的有些痛,抬起头,看了李温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双唇瑟瑟:“你都知道了”李温点点头。笙歌以为他会发怒,双手扶住他的胸口,看向他的眼睛里噙着泪花,向他解释:“你不是有心争储,君临天下么,我以为”他低下头打断她:“你以为我最想要的是什么你以为我救你一命是为了让你有一天再被我亲手杀死你以为我愿意一个人千秋万岁你以为,我愿意因掌控苍生天下而失去你”他从来不曾说过这样温存的话,低垂双眼,声音已把整方池塘的春水荡碎:“不愿的,笙歌,我不愿的。”固然当年有争储之心,可如果天平的另一端是他唯一倾心的女子,他宁愿和她厮守一世,也不愿她成为自己争储路上的垫脚石。他说的对,他原本不适合成为一个帝王,一个合格的帝王,终不能把儿女私情放在第一位,这样想来,被世人称作薄凉的他,与被世人称颂万世的李怡,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薄凉思绪忽然被落水声打断,我从巨石后探出头去,竟看到李温将笙歌推入荷塘里,水花四溅,荷叶随着荡漾的水波起起伏伏,如同舞女手中羽扇。我瞠目结舌地看这一幕,想,难道李温突然改变主意,后悔拿自己的性命换这个画境了可这池塘水刚没过腰际,就算笙歌不识水性也淹不死的啊还没想完,李温也跟着纵身跳进池塘。脑子里有个念头飞速闪过:殉情李温要求得的一段过往就是和笙歌一起殉情跳下池塘的李温一手将笙歌捞起来,送进自己怀中。笙歌全身湿漉漉,瞪圆了眼:“你想干什么”“我想吻你。”那双女子般婀魅的双眸突然笑,低头吻上怀中的笙歌,笙歌瞪大了眼睛,离得这么近,他绝世的脸庞反倒看不清。他的唇紧贴着她,调笑:“你不是管这个叫做渡气”荷塘里的水波渐渐平静下去,他大红的衣衫环绕她雪白长裙,立在荷塘中就像一朵开在水面的耧斗花。我提到嗓子眼的心落了下来,浅浅笑着看池中两人交叠的身影,转身离去,身后李温绵软的话语仍钻进了我的耳朵:“嫁给我吧,笙歌。”旁晚,荷塘上空的紫色云霞中撕裂出一个巨大的合口,射下刺眼强光,裂口缓慢愈合,是画境的出口正在关闭。我最后看了一眼清凉院中的李温和笙歌,已在这个只有他们二人的世界里点燃龙凤烛,着大红喜服,携手结成夫妻。画境之中的结局皆大欢喜,他和笙歌相守二十年,兑现了当年岁月尽头携手白头的诺言,靖怀也没有血溅东宫,于李怡谢世后登基称帝。画境里的一切过于美好,才反衬得现实荒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终是南柯一梦,现世之中的李温,失掉性命,毁去江山,又错过了红颜。然而世事的很多东西不该以生死判断得失,此刻我不再觉得悲哀,反倒真心羡慕他们。羡慕李温有一个女人,愿意用最美的年纪守护他,用自己的死亡换给他龙飞于天;羡慕笙歌有一个男人,愿意用二十年的时光缅怀她,用最后的生命和她再续前缘。在一场虚无缥缈的繁华幻世,执子之手,岁月尽头,他如瀑银发,她迤逦霓裳。如果笙歌知道兜兜转转一世,他最后的选择却又回到原点,她会不会后悔当初一意孤行地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他咸宁殿无故起了一阵寒风,珠帘轻晃,承载他的心愿的画卷被风吹入寒池中,水墨在水中融成丝丝缕缕的纹路,缓缓沉入池底。他噙着笑容,缓缓阖上双眼,搭在池沿上的双手猝然落入寒池中,溅起一串水花如泪。她用性命换给他二十年君临天下;他拿江山换与她一世相安。这段被命运摧残的爱情,就像荷塘里的芙蕖,即使从皇权争斗的肮脏淤泥里生长出来,情的苞芽依然一尘不染,暗香婉转。自诩多情的世人说他残暴无情,可他,比世上多情之人用情皆深。咸通二十年秋,饱受世人诟病的唐懿宗李温薨于大明宫咸宁殿。懿宗在位二十年纳妃无数,然而正宫皇后之位却一生空置。、第一百二十七章 浮生长梦s:对不起大大们昨天因为上传失误,误将下一章的内容传上去了,太对不起大家了呜呜呜今天补上了昨日章节跳跃的地方,“千秋万岁章”和“浮生长梦章”应该调换顺序看的再次向大家负荆请罪长鞭挥下之时,倒地小奴隶紧咬了牙闭紧双眼,感觉鞭刺入骨的痛已经在脊背上裂开了一个新的红印子,但这一次她并没有感觉到钻心的疼痛,而是感觉自己被一双温柔的手托起来,脸颊撞上了一个坚硬而温暖的物什。千钧一发之际,大皇子李儇拦在她面前,一只手高高举起,拦住了挥向她的铁鞭,而太子李晔则打横把她抱了起来,她和李晔相仿的年纪,可却那么小,李晔并不高大,抱着她却像托着一件衣服那样轻巧。她的头一阵阵晕眩,双目模糊不清,但朦胧之中那双如剑的长眉却更加好看,她就这样瑟缩在他的怀抱里,透过破烂的衣服可以感知他身上锦缎的柔软。李儇猛地发力夺过壮汉手中的马鞭:“你一个大男人欺负这样一个孩子,还有没有人性”“她是我的奴隶,吃我的,喝我的,我想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关你什么事”壮汉挥着拳头扑上来,却被李儇一脚踢到膝盖,跪在地上捧着膝盖嗷嗷直叫。李晔抱着小奴隶走上来,低头瞥了壮汉一眼,目光聚到李儇手里的马鞭:“大哥出手还真是快,若没有大哥,这一鞭可要挥到我身上了。”李儇看了一眼被李晔抱在怀里的小女孩,眼里一缕复杂神色转瞬即逝,扬了扬唇角:“不及七弟。”李晔轻笑。壮汉瘸着腿站起来,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上前。李晔轻轻放下小奴隶,从腰间扯下钱袋。扔到地上:“我出给你一百贯钱,五十贯是从你这里把这女孩子买过来,另五十贯你拿去治好你的腿。”一个贱奴竟然卖到了一百贯钱,壮汉心满意足。捡起钱一瘸一拐地走了。“七弟一向大方,一个奴隶竟然花一百贯钱。” 李儇的声音多少听起来有些古怪。李晔朗声笑,低头望着小奴隶:“你听见没有,我买了你,你以后就是我的人。” 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抚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