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缓,故意拖延。前人有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王忠嗣无赏无格,赏罚不明,致使我军士气沮丧,他此举岂非白白贻误了战机”真是好一番振振有词。皇帝早知王忠嗣不愿有此一仗,却没料到,他竟敢这般明目张胆抗旨怠战谁借他的胆子如今朕的诏令尚能阳奉阴违,简直恃宠而骄皇帝震怒不已,当下信了七分。这个时候,济阳别驾魏林随之站了出来。这个魏林,当初入京赴任,乃李林甫一力推荐。王忠嗣任朔方节度使的那会儿,魏林恰为朔州刺史。他立于圣前,言之凿凿,“王忠嗣自幼养于宫中,往日,每每与臣忆及旧时,皆云其欲奉太子。”早已失掉往昔耐心与冷静的陛下,今时今日,最最不容此言。过往种种,那些入耳、不入耳的传闻,统统串连起来,前因后果,陛下仿似了然。原来是这样啊。王忠嗣早年就与两任太子亲厚,光、琚二王与之肝胆相照,朕赐死了其中三个,剩下他与太子二人,原来他们早就等不及了。好既然如此,朕的太子,朕不会动,那就你王忠嗣下去陪着朕早走的儿子们吧。一通火上浇油过后,皇帝甚至不及亲耳听过王忠嗣的片语自辩,便极快怒下决断。天宝六年十月,王忠嗣以阻挠军计罪下狱,三司加急严审,定罪当死。岳琳连见他一面,都没有机会。消息传来时,岳琳正在屋中一隅独自做着针线。有道是,不忍见那燕儿分飞,遂停了手中针线,看花无人赏,景无人识,酒亦无人劝。岳琳也说不上来,何时喜做这手头上的细活。王忠嗣那般离开以后,恍恍惚惚干了许多事,细想却又像什么也没干过。待她拾起针引好了线,想着不叫他千里之遥,衫破无人补,人倦无人顾。这般所想,岳林方觉得日子好过一些,便一直坚持做了下来。罗五进门时,脚步是少有的慌乱,岳琳才应了一声,罗五即闪身而入。“夫人,三司会审,将军已下了诏狱。”罗五的声音沉得似那罩顶的乌霾。几乎无意识,针尖停下的地方,有血珠暗暗涌出。娟儿端着一壶新茶进屋,落脚就见她家夫人手下见了血犹若不知,一整个人怔在原处,面上的神情比哭还难看,透着一种难以掩藏的痛楚。“夫人”岳琳被娟儿一声唤回神,低头见她将丝帕按到自己指上,便伸手接过。使劲摁了一会,松手去看,仍有血色渗出,岳琳便又使了点劲。她抿了抿唇,抬眼望向罗五,“你说什么,忠嗣他”问完却不待罗五回答,岳琳猛然起身,仿佛烫手般丢开手中活计,几步窜至窗前。背对他二人,泪水克制不住,无声垂了下来。整个房中一时黯然沉寂,凭之而来的抑闷,压得人心内惶惶。瞧着岳琳单薄而悲怆的背影,娟儿与罗五二人,相顾一眼,亦不知如何相劝,只得无言以待。半晌后,岳琳抬手,一面抹干眼泪,一面慢慢转身。她仿佛做好了所有准备,一步一步稳稳走回榻前,重又坐了下来。“罗五,你把事情讲明白,将军出了何事”罗五垂首答道,“董延光受安、李二人指使,连同魏林一道,在御前参将军抗旨怠敌,欲拥太子。”“这等腌臜,发兵前忠嗣岂会没有预料他在陛下跟前如何说”罗五唇齿嚅动,半天才吞吐回说,“将军将军并未被宣入正殿。”闻言,岳琳脑子一嗡,几欲厥倒于榻沿,突然之间,整个人连坐都坐不稳当。她赶紧双手握拳,隐隐撑住身子,过了片刻方找回自己的声音,决然道,“我知道了,你即刻备车,咱们去寿王府”听了岳琳的安排,罗五骤然抬眸,眼中有光芒攒动,一闪而过。不过短短几瞬,夫人便收拾悲伤,极快拿定主意。罗五心中安了几分,他立即转身,领命而去,去前,不忘朝岳琳施了一礼。待他走后,岳琳方唤说,“娟儿,来给我换身衣裳,我好像使不出力气。”娟儿手脚极快,从箱中拣了银泥衫裙一套,白玉素簪往岳琳的高髻上一插,二人便促步而出。罗五已备车候在院外。将军府的马车由后门而出,往南面笔直行驶,过东市,不至芙蓉曲江池景,临大慈恩寺旁,便是十王府宅。事到如今,寿王府再美的景致也无法牵动人心。岳琳三人才入府门,便有王府随侍上前来行礼,“夫人,王爷正在前厅。”李瑁一见岳琳,脸上先挂慵笑三分。“岳二娘,本王愚钝啊,一直不曾想通何处开罪于你,被你为难至今,原来,夫人如此深谋远虑,本王受教。”还未开口道明来意,已被李瑁奚落一通。岳琳听后毫无异色,见他再无他话,方直言道,“王爷,明人不说暗话,忠嗣如今身陷囹圄,我今日前来,只请王爷为忠嗣走一遭。”听了岳琳的话,李瑁不置可否。他缓了笑,冷声回道,“想我进宫,也不是不行,岳二娘,可你要明白,我这一进宫,便是把多年忍辱换得的筹码全都交了出去。本王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你待如何先把我的人给我还回来。”李瑁所言,岳琳岂不明晓皇位与之失之交臂,王妃被巧送进宫,如今已成贵妃,由始至终,李瑁未置一辞。当下形势,只要他不造反,不图谋至高无上的那一个位置,凭借皇帝昔日恩宠与如今对他的愧意,李瑁犹如赦令在手,一生无虞。可一旦他进了皇宫,向皇帝开了这个口,皇帝来之不易的那点儿愧意,只怕顷刻间就一笔勾销了。岳琳抿了抿唇,望着李瑁一字一句道,“王爷,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王爷进宫一趟,劝不劝得动还是后话,即便劝到陛下收回成命,忠嗣也不是说回来就能即刻回得来的。可,但凡愿为忠嗣走这一遭的人,都是我岳琳的恩人,从今往后,岳琳必常常感怀在心,力图机会回报。待您从宫里头回来,四娘下落自然已在你府中。”李瑁听后,几声浅笑不觉溢出口中。他瞧向岳琳,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眸光,而后又笑了两声,“岳琳,如今我算明白,忠嗣为何多年单单执着于你一个,那本王就等你的消息了。”言毕,李瑁提声朝屋外吩咐,“备车本王现下进宫”从寿王府出来,岳琳眸中深重浅浅褪了一层,望着一乘华车绝尘而去,带起一片烟波。待尘烟散尽,罗五边驾车边问,“夫人,寿王牢靠吗”“不知。”罗五瞠目侧首。只听岳琳缓缓又道,“罗五,虽不知寿王能否成事,但有一点我却十分清楚,若他不肯相救,而忠嗣又有了差池,起码我知晓如何令他李瑁最痛。”罗五神色复杂地望向她。又见岳琳牵出一抹轻冷的笑,似假还真,对他道,“别紧张,不过玩笑罢了”罗五收回目光,点头,“是,夫人,现下可回府”岳琳摆首,“不,咱们还去一趟璞玉楼。”李昱已经很久未见过岳琳了。王忠嗣出征之前,她在这里发了一通脾气,而后负气离开。她进门后,李瑁瞧向她的神色,比他所能料想的还要更差。李瑁皱了皱眉,对岳琳道,“坐下说。”岳琳无心多让,坐在李昱面前,直直盯住他的双眼,开口就十分霸道,“李昱,让他东宫想法子。”李昱望着她,良久不语,他无奈地叹了声气,温温淡淡地开口劝她,“你该知道,这等时候,太子更当避嫌。”岳琳皱眉冷笑,“呵,他东宫坐享其成这么些年,事到如今,不该出点力”“岳琳,”李昱唤她的名,他已很久没有唤过。李昱试着与她缕清道理,“王将军本被诬与太子亲厚,太子出面,除了凭白填实罪证,又有何意”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这些话,岳琳如何听得进去“怎么谁还妄想独善其身忠嗣人已在狱中,若他人只求自保坐视不理,我不介意大家一同倾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忠嗣若有什么,旁人别指望自己的位置坐得牢靠。”她这般狂妄无理,逼得李昱也捻起了眉梢,他缓了一缓,似是安慰地劝了一句,李昱说,“岳琳,你冷静些。”“我没法冷静”岳琳起身,自上而下俯看着李昱,她的语中已近哽咽,“李昱,我在这里每与你多言一句,忠嗣在狱中便多耽搁一刻,多受一份苦。狱中那些道道你不是不明白,只要想到此时此刻,又多一鞭子加诸在他身上,教他皮开肉绽;禁锢他的桎梏又紧上几分,囚得他鲜血淋漓,只要一想到他那般模样,我就我就恨不得这局中所有的人,全都同他一样受苦呵,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岳琳大声的质问李昱,她的泪水如断了线般大颗大颗滴落。她艰难地喘息,控制自己,免于在李昱面前声泪俱下,泣不成声。见她这副孤注一掷的模样,李昱明白,他说什么都没用了。“你可知王将军走前曾留话给我”不待李昱说完,岳琳已启唇打断,“不必说了,左右不过那些话,你明知我不会听他的。”李昱点了点头,“好,那我便知晓了,你先回去,我再传讯于你。”岳琳深看他一眼,当即转身,大步离开前,她用很细微的声音留了句话,李昱几乎听不清。她说,“李昱,若真那般,你就如他所言,多看顾我家两个小郎吧。”岳琳没有等待李昱的回答,上到马车里,还含着泣声,她尽量平静地对罗五说,“先不要回府,还有一个地方要去。”“夫人”“去哥舒翰将军府。”“夫人,宵禁将至,属下替您”岳琳止住他的好意相劝,“停在他府外的巷子里,你去请人。”只消片刻,罗五便带回消息,哥舒翰听闻王将军下狱,已第一时刻入宫去了。岳琳吁出一口气,心仿佛放下了半截,“那我们便在此处候着吧。”岳琳靠近当初照她所求打造的这扇格窗,笔挺挺坐着。窗内仍飘有一层纱幔,此时暗夜将至,车窗外的一切都已瞧不分明。她挺直腰板,如入定一般良久没有动静。而后,慢慢伸手,抚上她曾为救哥舒翰所受的那一处箭伤。隔着衣衫,她依然清楚那一道伤疤有着怎样粗糙的触感。即使早已愈合结痂,它却已再不可能完好如初。凭着仅有的一点模糊记忆,岳琳只愿哥舒翰真能如史书中所言,不惜舍官弃爵,也要救得王忠嗣出牢狱。若真因此,令哥舒翰将军沾惹上祸事,岳琳心想,只要忠嗣无碍,我岳琳偿了便是,大不了,陪他一条命。想到这里,她又觉得似乎没什么可怕的。横竖所愿不过如此,王忠嗣安好便罢,若不好那便不好吧。无论上天遁地,她皆会陪着他。、隽永相随岳琳坐在马车中,也不知候了多久。入夜尚不至寒凉,她却觉一层层冷意逐渐侵入心肺之间。白日里繁嚣的巷陌,此时慢慢安静下来,仰首可见辰光,一轮清月却没有显现。罗五率先听见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这匹马而后止步于将军府的乘舆前方。岳琳掀帘,模糊瞧见车外一个粗犷的身影。她不便现身,遂在马车里低声询问,“来者可是哥将军”哥舒翰自然认得罗五,料到必是将军府派人前来。不想,却听到了将军夫人的声音,哥舒翰连忙回道,“夫人,正是在下。”确认了他的身份,岳琳便如实对他说,“哥将军,我不好入府,只得在此处等你。”哥舒翰此时模样有几分狼狈,即使天色黯淡,仍瞧得清他额前未经处理的新鲜伤口,血色肃杀。哥舒翰还了一礼,不待岳琳张口,便颇解其意地主动告知于她,“夫人放心,陛下怒意稍解,将军死罪已免矣。”闻他此言的那一刹间,岳琳泪意翻涌,眼眶顿时湿了个透。再开口之前,她矮身屈膝,就在车板上向哥舒翰将军遥遥伏礼。而后,岳琳逼退眼泪,诚心诚意地望向哥将军,字字真切道,“将军多谢你。”哥舒翰连忙侧身避礼,出言阻她,“夫人切莫如此,当初若不受将军与夫人大恩,哥某岂有今日。夫人现下这般大礼,岂不将哥某置于那忘恩负义之流”哥舒翰自报有军功以来,官位渐升,恩宠倍显。新崛起的一代青年将领中,他为陛下跟前儿头一人。得知王忠嗣遭奸人构陷,哥舒翰二话没有,换了朝服牵了快马,直奔宫城而去。皇帝见他前来,本是笑脸相闻;待听得他欲为王忠嗣求情,皇帝当即龙颜异色,气恼恼地当场便拂袖离开。哥舒翰起身追在皇帝后头,苦苦哀求,不得皇帝一改初衷。哥将军无法,不顾恐被迁怒的下场,不惜触怒龙威,冒死跪于陛下行进的路线前,膝行叩首,每叩一下,口中皆哀哀劝谏,“陛下,王将军一生戎马,赤胆忠心,怎可蒙冤至此臣愿去了所有官爵,奉上全部身家,只求为王将军赎罪。哥舒翰求陛下开恩”言毕,又是几记重叩,咚咚作响。皇帝垂眸,看向他鲜血淋漓的额头。哥舒翰叩首的回响,一下一下,似那阵前的铙鼓,逐声擂入皇帝的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