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得如此狼狈。好在,磕磕绊绊,几番闪脱,终于回了京。一入朝,接连三道奏状,具陈安禄山意欲造反之谋,无奈,皇帝陛下,不听信。公元七四七年,即天宝六年。多时不上朝的玄宗皇帝,心血来潮,突求天下能人奇士,令其仅携一技,亦可速聚京都,参考而面圣。李林甫恐其奸恶之行为野士拆穿,遂进表贺陛下曰:“野无遗贤。”他又以贵妃兄长担了御史,严密监听太子动向,多次上奏诬陷,幸有高力士于陛下跟前力陈太子忠孝。李林甫始终不得法,太子暂安。自王忠嗣从东北归京,安禄山留在京城的探子动静皆报,知晓王忠嗣屡次呈扎子告状,安禄山急急惶惶也入了京,他以四十不惑之龄认了尚二十来岁的杨贵妃为母,贵妃兄弟皆成了他的兄弟,皇帝自然是他养父。把王忠嗣这真真正正的圣上养子挤得越发瞧不见身影。自此,安禄山出入禁中犹如自家后院,常与皇帝贵妃同坐。皇帝令其拜见太子,安禄山竟言道,“陛下不说,臣不知天下还有储君。”不日,安禄山报其欲出兵御寇,力请王忠嗣将军领兵助之。王忠嗣多番陈表:陛下,西线不可不防胡,军力不可动摇。将军再次上状,苦口奉道,安禄山必反皇帝一概入耳不闻。一场浩劫本可先止于此,以后世之眼观之,慨曰:可惜,可叹。又一回,王忠嗣黯黯然离宫回府,他眉间耸了一座山川,懊色聚凝其间,几个日夜,皆不得平展。这晚,将军又径挺于窗前,仰视着他在边关无数次望过的同一轮月。皦皦月色与在崇山尽头看时,大大不同。将军亦曾听闻传说,讲这月上住了神仙。他原本不信。现下瞧来,确有奇异之处:当你于荒漠之间满怀思情看它,它以柔光婉色相伴;如今,乾坤之下辗转,它孤清清皎然以对,只让人越发看失了头绪。王忠嗣兀自一笑,明浊间不辨其冷暖远近。将军思量,这般莫测,难道当真住了神仙岳琳在榻上靠了很久,见他了无睡意,遂起身自后头抱住王忠嗣,“阿嗣。”将军侧身,搂她入怀。她身上犹带热气,穿得却单薄。打量着她的眉眼,嗓音在这静夜中显得沉厚,“伤可好了还疼吗”岳琳摇一摇头。王忠嗣紧紧拥着她,下颌贴着她的额角,当时当下,岳琳犹可察觉他一身僵硬,由里而外,难以松懈。于是,问他,“你如何打算”王忠嗣低头看来,说,“陛下信也好,不信也罢,总有临渴穿井的那一天。”“到了那时,还来得及吗”岳琳问。王忠嗣虽仍皱着眉,语中却不乏笃定,“我总不容反贼作乱就是。”闻言,岳琳抬起了头。她曾经细想过,王忠嗣向来无惧,不瞻前不想后,一条道上走得镇定,几乎不曾迷失。究其缘由,无非这一生,王将军不曾失败过。他受过伤,也吃过许多苦,可王忠嗣将军,还未尝过一场败绩。因而,所有他能领军驭马跨越的阻碍,在他眼中,不过又一场浴血遭逢。结局只有一个,他王忠嗣可以败,可王忠嗣将军带出的兵打下的仗,败不了。只是,天底下,还有太多交锋无需一兵一卒,胜败隐于无形之间。深谙此道者,一露痕迹,必已胜券握了九分。“忠嗣,你是想着,皇帝信他、不信你罢了”见他没有应声,岳琳又问,“你有没有想过,皇帝可会疑你不信你与怀疑你,这是两码事。若陛下也遣一人去西北查你,进而有人参你造反,阿嗣,陛下也能同今日信任安禄山一般相信你么”她捕风捉影一席揣测,引得王将军掷地有声,道,“我王忠嗣一生磊落,岂会造反陛下自小将我养大,知我甚深,又怎会疑我造反”“若安禄山、李林甫都说你反呢”“何苦这般无休止追诘下去”王忠嗣额间皱褶叠得更深。岳琳不顾他将要发作的恼怒,毫无收敛地冷声继续,“萧相当年因了一座宅子,一生功业也不知可换得余生无虞光琚二王、前太子都是陛下骨肉,因一女人略行诡计,如今三王何在荒冢可拜得还有李瑁,曾经疼爱入骨,却夺其妻囿其人;皇甫将军、韦子金,何罪之有逐之不够,追而弑之,同李尚书那般,惶恐自绝,方算终之一幸吗”随着她一言一句,过往种种,那些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仿佛于眼前尽数重播,王忠嗣肃然难耐,无尽苦楚只觉须臾间涌上了唇齿。“忠嗣,你一向磊落率直,忠勉勤恳,心心念念全是陛下的养育之恩。这些年,浴血护国、开疆扩土,没有思过己,没有顾过家。如今看来,又值得了什么论磊落,前太子比不得你吗论圣眷,李瑁不比你多论功绩,皇甫将军差吗论忠心、论正直,萧相、李相绰绰有余。比投陛下所好,韦子金强你不知多少,可这些人呢,如今又在哪里”王忠嗣眸中更加低落,阴郁几乎克制不住,他松开揽她的双臂,却不退步,咬牙切齿在她上方启问,“那你待如何抛了这些,学那安、李二人做奸佞小人,巧言令色便换得成护身之符”岳琳清晰强硬地道,“我只想你明白,动你,真的不难。王忠嗣,你一身盔甲,带不入朝;你率兵再多,进不了京;他们多年经营,早已盘根错节,他们织出的这张网,不但困住了自己,你一入京,便能随时诓住你。没人帮得了你。爹爹早已力有不及,指望太子他敢吗他东宫自顾不暇。人家只碰一碰嘴皮子,教唆几只笔杆,皇帝跟前谗言不尽,你一无凭借,你能依靠谁”“哼”王忠嗣一声讽笑,终离她两步,漠然回道,“我王忠嗣无需倚仗任何人我本也一无所有,更一无所求,既履了责,遂了心,问心无愧又有何惧”“可你说安禄山反,必有你在。这世上,怕也只你阻得了他。可你连自己都保全不住,又何来与之抗衡”王忠嗣骤然眈视的双眸中,突然迸出饿虎突击前的淬光。他重又走至近前,头一次有了刨根究底的冲动。“琳儿,你待如何”岳琳摆首,“我不知他们会如何害你,可你总得撑到时候。”岳琳叹了一口气,说出她以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对王忠嗣出口的话。她说,“王忠嗣,以退为进,你把兵权先交出去吧。”听得她这话,王忠嗣倒退几步,沉痛地阖上双眼。他心中明白得很,她说的没有错。正因无错,更叫他心痛至此。岳琳亦曾多番克己,一度相信,永远不会这样对他说。这是他的底线,就算她,也侵犯不得。这是一个男人恣意的资本,是他昂扬的倚靠,是与他的性命相比,难较轻重的骄傲。更是他一生为之战斗的信仰。现在,她却要他抛下。她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女人,只要他还在,无论高大如天,亦或低落入尘,她只看重一点,即便艰苦,她也要他活下去。岳琳说完,眼睁睁看王忠嗣一步一步,走出她的房门。第二日,娟儿告诉岳琳,“娘子,将军兵器房的烛一直燃着”“知道了,你不要过问。”“是,我晓得。”岳琳想了想,说,“你去带一句话,叫他别忘了前时的赌约。”岳琳不知一个男人重塑尊严需要多久,她所有言语毕尽,能做的,只剩等待。如常在府中教养孩儿,侍弄花花草草。不想,却等来了无事不出府门的寿王。李瑁入府的时候,王将军还在值中。见了岳琳,客客气气,寒暄铺陈了一番。然后,温言地笑问岳琳,“岳二娘,我且让你帮我顾着人,你把人给我顾到何处去了”“十八郎这话问的,你还不知她的性子,腿长在她身上,我还管得住”闻言,李瑁仍然笑,只眸色已开始发凉,“看不住人我先不怨你,只你得知会我一个方向。”当然不到时候。岳琳城府在胸,也不怕寿王瞧出虚腔,“半道她自个儿先走,我实在拦她不住。”“岳琳,你这是不打算告诉我罗”“十八郎神通广大,自然寻得到人。这我可比不上,我是真不晓得。”李瑁眯眼起身,面上冷意便不加掩饰,“岳二娘是欺我如今不得妄动”“这可严重了,人是你自己撵跑的,怎么,王妃那头妥当了,又想着接人回去她是你召之即来的人么”听了她的话,李瑁已知今日断无所获。只他实在想不通,他与将军府早无怨由,岳琳何故隐瞒难道真是四娘绝了情甩下几声冷笑,李瑁怒气冲冲,拂袖大步而去。时下,王忠嗣麾下三大悍将。哥舒翰怒斩倨将,挥枪刺敌,所向披靡;郭子仪受将军提拔,已任副都护、振远军使;李光弼佳骑射通谋略,为赤水军使、王忠嗣将军府兵马使,将军甚厚之,曾曰,“它日得我兵者,光弼也。”这天,岳琳正自出府,却见三将相约一同前来。他们行走匆匆,神色凝重,疾步入了王忠嗣议事的正厢。岳琳顿时改了主意,也不出门,沿着二进的院中晃荡。书房里头,哥舒翰忧色满脸,见了将军抢言道,“何人不能遣,却偏偏用那不擅使兵的董延光,以将军应之,他好大的脸面”“此战分明为李林甫谋陷之计,将军不可从之,不然,岂非入了老贼的套”郭子仪道。王将军说,“我已呈了奏请,石堡城不得攻之。”“将军虽有爱惜士卒之心,可陛下圣诏已下,将军透了拒战之意,如董延光不捷,李林甫之流必归罪于将军,到时如何是好”王将军道,“数万兵士性命,岂可儿戏以吾一人易万人,无须可惜。”将军语毕,面前三人相顾而重拜,曰,“将军乃行古人之事,吾等无甚多言。”原来,镇关重将入朝的惯例,多被封为宰相。李林甫向来忌惮王忠嗣,多年找茬盼他一个过失。如今,终于等到了。其令董延光到陛下跟前请伐吐蕃的石堡城,皇帝本已好大喜功,又一向对李林甫一边言听计从。遂招王忠嗣问攻城之计。王将军回奏,“石堡城艰险难攻,吐蕃倾城据守。我军千里迢迢赶去攻城,以疲惫之师欲夺坚固城池,何等不易,且不失万卒,战果不可料想,此乃得不偿失。休兵秣马,静观其变,方为上策。”陛下听罢,已然不郁。哥舒翰等三人出门的时候,正遇岳琳自外往院中走。三人止步打了个照面,俱称,“夫人。”岳琳笑着应道,“三位将军难得同来,无需客气。”瞧他三人呐呐,都是急着往外逃走的模样,岳琳发笑地问说,“这是怎么了,你们将军又耍脾气啦”三人皆不敢言。岳琳看向哥舒翰,问,“哥副使,是又要出征了吗”哥舒翰连忙道,“夫人放心,属下定护好将军,不叫将军有所闪失。”岳琳听过,点一点头,若无其事道,“我相信哥副使,在此祝各位凯旋了。”她又郑重望向郭、李二人,衷切地说,“二位将军,一路珍重。”二人齐应道,“属下遵命。”岳琳目送三人雄健的背影,足下御风,步步生威。后世有载,平定安、史的主将,正是这三人,而非此刻大军在握的王忠嗣。、不告而别娟儿从不曾对王将军生出如此大的愤意,据她所知,不过几句无伤大雅的争执,将军竟将她家二娘子冷落了好有些天,其间,连正屋房门都不曾踏进过。王忠嗣倒是也感意外,陪伴了他家夫人多年的这名婢女,如今脾气比正主还大,一点儿没有当初惧他的故态。院里头撞见,那扑面而来的怒气与怨气啊。将军不免又觉欣慰,琳儿身边有此一人,也算她的福气。他远远望向庭院深处那一扇棂窗,锦帘轻纱掩映,依稀透出屋中的人影。隔着这一扇窗,不知屋中人是否也在回望。将军驻足看了半饷,遥叹一口气,脚下一拐,仍然去了侧院。岳琳近日方知,王忠嗣此次出征,里头竟还有吴文秀那位夫君董延光的事儿。依吴文秀多年以来对她莫名其妙的怨由,董延光任了主将,还不跟戳在眼前一颗毒疮似的,既让人恶心,又得时时提防,唯恐他伺机行诡,至此一溃千里。思来想去,不由更加担心。夜里独自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怎样都睡不着。心里头惦记,却尤其不愿先服这个软。岳琳终于没耐住,她也不顾王忠嗣此际可有消解,随手拣了件衫子披在身上,就往侧院那头奔。她毫无预兆地嘭咚一声,推开了王忠嗣的那间房门。此时,王将军已在窄榻上歇了。窗扇悬纹,空隙间一隅月光漏进屋内,显出他宽厚的背阔。岳琳走到近前,几乎从鼻子里冒了一声,“哼如今倒是气性大,万事还要我哄着。”王忠嗣仿佛真个睡得熟了,对她一番做派全然无知觉。岳琳一丝气性又上了头,伸手不轻不重,往他背上推了一把,“王忠嗣,你是打算一辈子都不理我了,是吗”王忠嗣在她一推之下纹丝不动,连起码的摇晃都不曾有。看起来,将军今夜仍无和解的兴致。岳琳心中一时着慌,急急忙忙奔了来,连鞋都没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