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迟出发,中间必然会出现短暂的防卫全盘空虚,作为一国之君,他明白要做这种手脚太容易了。军人脱下军装就变成盗贼的事,绝对不新鲜。如果没拿住证据抓个正着,旁人即使知道真相,也无济于事,更别提讨说法算账了。所以他才特意派出一万精兵保护她,免得陆航恶从胆边生。任何一个国家,对边境的安全防备都视为重中之重,他在关口附近城池里设有重兵严加防患,也下过密令,一旦发现不对劲立即支援,务必要保护好她。按理说万无一失,然而此刻内心的不祥预感,让他无法自欺欺人。他深深地闭上眼,只觉内心哀凉如潮水般涌来。他痛恨自己此时的无能为力。他现在只能祈求是自己想多。他端过茶杯想掩饰,然而一口灌下才发现茶水早已凉透。放下茶杯,他觉得这样的等待实在太煎熬,懒得再等起身就往外走。“你去哪”“派人打探消息。”长剑穿身而过,后背贯前胸,伤口巨大鲜血淋漓。冰冷的剑身很快被滚烫的鲜血捂热,但她还是感觉到冷。血管被割裂,鲜血流动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的迅疾有力,那些血液像开闸的洪水,近乎欢快地流出身体,还没滴落到地上,已被凛冽的寒风吹得冰雪般冷。像她这前半截美丽无忧,后半截孤寂苍冷的人生。鲜血滴落的声音她听见过很多次,但这次是她自己的。她凝聚起全身仅余的力气,恶狠狠一记肘拳捣向身后,同时决然不顾涔涔流血的伤口,猛的回身,袖中薄刀飞掷而出,明亮如仇人厉眼。嗤一声血花四溅,她在十月寒风中迎着天外云朵微笑,似要找到让漂移的灵魂停靠的家园。她的目光落在云天之外,极西方向,眼神很远。无人知道她内心在想什么。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就要结束,但她不后悔。一生来过,爱过,哭过,笑过,遇见过,经历过。她半生跌宕起伏,享过福,吃过苦,遇到过这世间最优秀的男女,见识过最美丽的传奇,看过他们的故事,唱过自己的歌谣。她一直都是多余的存在,无论是对家族还是对爱人。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不该有她的存在,她一直没有为他们做过什么,如今能以此残躯做完这件事,换来家族半生长安百年繁华,她觉得已无憾。这样,已很好。足够。她努力转头,看向玉京方向。死去的人长眠地下化为尘土,但活着的人还要在这大地上挣扎拖曳着如山之重寂寥前行。不要悲伤,不要难过,也不要责怪怨恨任何人,一切都是命,是她自己的心甘情愿的选择。请你们原谅我的自私,我不要这红尘颠倒反复来去,我不要这人生漫漫长路始终一人寂寥独行,我不要永远都追逐着自己得不到的那些美丽。我不想再沉默退让,我不想中途放弃。所以我选择去争。用命。这一次,他会记住我。永远。我知道,我会成功。她的呼吸渐渐轻弱,淡淡凉凉的,如阳光下的霜花,她的意识如云朵般飘远,飘在十丈寂寥软红,三千里繁华落尽,如游丝软絮飘过她眼前,她恍惚间似看见当年,莲池里深碧浅红,少年俯下的眉目如画,清冷的目光笼罩少女一生芳华。莲池里芙蕖灼灼,映亮她颊边胭脂色。她邂逅美丽的开头,却没有算到并不美丽的结尾。那年盛夏莲池的幽香,终究只浸润她一个人的梦。相逢是一场劫数,既如此,不妨拿命来赎。以后起风时你记得自己加衣,下雨时你记得自己撑伞,闲暇时光四处走走,看看四海风物,即使再没有可以入你心的风景,多看看其他风景,即使无法看淡,也可以让自己不那么寂寞。而她,孑然一身走向不归路,在属于她的彼岸那端独守她一个人的风景。她终于可以求得心安。流浪漂泊的灵魂,会返回她梦寐以求的家园,她求得心灵的解脱,从此再也不用茫茫追逐,受求而不得之苦。她信他会永远记住她,在心灵最深处最不可触碰的角落,永不忘却永不相负。别了,我的爱。来年平水崖的雪覆满来时路,她回眸已望不到归途。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思绪渐渐缓慢,直到停滞不动。天色放晴,云外有轻柔的呼声一声声唤着她,唱着不如归去。一生中最后看见的,是天边亮光一闪如月光,映亮她的眼眸。她安详地闭上眼睛。第一百零二章 相依三日后,来自边境的快报送到明寿宫闻人岚峥手中。他仔仔细细将那封密报看了三遍,一字一句细细研读,眼神冰冷,像眼中要飞出刀子,将那封密报剜成渣。“怎么”太后看他脸色极差,不由关切地问。“她出事了。”他脸色阴沉,蓦然一句话,极冷极沉,如冰刀划破裂帛,打破此刻的沉寂。太后顿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她震惊地瞪大眼眸,望着神情平静的闻人岚峥。“她出事了。”他语气清清淡淡,听不出任何哀伤之类的情绪,却让人觉得堕入深渊身陷永夜。直到此刻,他脸上才露出一抹凄冷的笑意,沉凉哀伤,恍若雪覆满青青草原,瞬间生机全无。那样的神情,让人觉得即使是一场撕心裂肺的哭泣,也不比这默然的沉重,无言的哀凉。太后怔怔地看着他,突然无法开口。她想问,她死了吗然而她问不出口。哪怕不喜欢,她也知道她的存在对儿子来说具有怎样的意义。她不希望她出事。“云博密报,她在两国交界处的山坡上遇到袭击,大批蒙面杀手追杀,武器完备,行动迅速,下手十分狠辣。他们寡不敌众,向嘉水关求援未果,一万精兵存活者不足一半。那些人没留下任何标记线索,也无法判断来自何方。”很简单的回报,寥寥数语,透露出的意思却很多。比如,这些人从哪里来的一万精兵面对他们都不占人数优势,这样大规模的武装团体,无论在哪里都不可能不引起当地官府的注意,怎么可能会出现在那么敏感的地区还没有任何回报还比如,云国那边说好的迎驾军队呢司徒画衣为何没能在预定时间赶到再比如,向嘉水关守军求援,他们为什么会没有动静他的手指捏紧,那张薄薄的宣纸承受不住他的指力,发出簌簌的声响,却不抵他指骨咯咯直响的声音瘆人。“岚峥”太后胆战心惊地看着他,担心地唤他。闻人岚峥蓦然回头,眼神森冷如月色流刃,像燃烧在黄泉彼岸的曼珠沙华,散发着浓浓的杀气和死气,无意触上那眼神的人,都觉得自己像是被目光的锁链捆住了灵魂,放在地狱之火上焚烧成灰。虽只一刹,但太后确定自己没看错。即使知道这样的黑暗杀气不是针对自己,她还是感到一阵心悸。上次看见他这样的眼神,还是九年前老三死时,然后就是那段充斥着决裂、复仇、野心、阴谋、杀戮、鲜血,无尽沉浮的黑暗岁月。她激灵灵地直打冷战。从那样惊悚的回忆中抽身而出,需要勇气和力度。她不敢再说话,也不敢打扰他的思绪,只提心吊胆地盯着他,生怕他因悲痛过度做出什么过激的事。然而她猜错了。闻人岚峥没有动,甚至他脸上连表情都没有,整个人都是静的,静得像云端俯视凡间的神。遥远,森冷,逼迫,而杀气微微。他盯紧底下前来汇报的侍卫,眼见对方冷汗涔涔全身微抖,恐怕不用他开口都能因紧张过度晕过去。他深吸气,告诉自己要冷静。“尸体呢”“没没有。”侍卫结结巴巴地答,此时想死的心都有了。“云将军说,娘娘的遗体被一伙身份不明的人抢走,他们怎么追赶也追不上”“滚”他终于还是没忍住发了火。侍卫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下。“叶瞳。”眼见侍卫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他神色漠然,冷冷唤。“在”“联系帝师。”他沉默一瞬,淡淡吩咐。“我要他们所知道的一切。”他想了想,补充。“用腾龙密令。”叶瞳怔住,半晌才冷汗滴滴地答:“是。”正殿里很快恢复安静,闻人岚峥已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目光不要往那封密报上落,然而他还是忍不住看过去。明知道密报字字剜心,他依然拿过来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始终难以置信她会死,她怎么会舍得死她就不怕她死了他把她忘得一干二净那女人性格霸道醋劲大,连死都想和他绑在一起拉他陪葬,怎么会舍得一个人离开她又怎么会舍得在临死前一句话都不和他说以她的性子,不是应该用一句话套住他一生,让她即使死后也永远是他心中唯一无可替代,让他无论生死都为她苦守一生吗就算她舍得他,她难道舍得下儿子她就不怕他另娶,让儿子有后娘就有后爹她就不怕将来儿子孤零零穿着芦花袄子的时候怨恨她这个狠心的母亲他将那份密报仔仔细细看完,一言不发地扔进火盆中。“既明,你进来。”他淡淡吩咐。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闻人既明全身一颤,磨磨蹭蹭地从藏身的柱子后走出来。太后惊得头皮发麻,指着那个小小的人儿,连话都说不齐全:“你你怎么在这里”她惶惶然去看闻人岚峥的神情,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知道这孩子听见过多少,本能地想起身去带走他,心里却又知道这做法多余而可笑,难得地怔在那里不知道做什么好。她维持着半倾身将起未起的古怪姿势,看儿子,又去看孙子,不知道自己该进还是该退。闻人既明忽然抬头看向她。他的眼睛大大的,衬着精致的小脸惹人怜爱,换做平时太后一定会宠溺地将他抱在膝边诱哄,可是此刻看着他明显酷似那女子的眼睛,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仿佛一根根刺梗在喉头,吞咽呕吐皆是折磨,唯有保持缄默等待良医。可是这世上身体的病痛可以轻易祛除,心上的创口又该怎么缝合弥补这个小小的孩子,他听到了多少,听懂了多少,太后不敢猜也不敢问,她避开了闻人既明的视线,带着无可奈何。这个小小的孩子,第一次露出这种成人般锋利的眼神,一眼看去,竟带几分杀气。那样懵懂的哀伤,故作镇定的坚强,让人既心疼又无措,比成年人撕心裂肺的哭泣更刺痛旁观者的心肠。太后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看不出这孩子心中所想。是他成长得太快,还是他的母亲教得太好她不知道,可无论是哪种,此时的太后只能疲倦地揉着眉心避开他的注视,不愿再置喙一词。那双和他母亲酷似的眼眸凝视她时,她突然想起六年前第一次见到那女子时的场景,淡定沉静,波澜不惊,面对艰难困苦也坚持自我岿然稳定。当年那女子的底气来自于自身的强绝实力,可如今这孩子呢他还那么小,过得那么顺遂,不懂这人间悲苦,不曾经历那些阴冷黑暗倾轧争夺,不曾体验过离别的痛,他又能承受多少又是谁,教给他这样超乎年龄的冷静淡定给他这样几乎是与生俱来的骄傲睥睨,这样理所当然的俯视,这样天经地义理直气壮的高人一等明知不该,她还是在此刻将他和印象中的那骄傲不屈的女子重合,心里不知何处,隐秘地动了一下,如被针扎中。莫非这世上真的有根植于血脉的尊贵,一脉相传,永不抹杀血缘,有时候真的是个强大的东西。闻人既明抿着唇,他看出祖母冷冰冰的拒绝,却并不明白原因。那些隐秘的谈话,他其实并没有完全懂,可是却感觉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