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伸手拨开面前的瓜子壳,如拨开那些不该存在的念想。目光在兰倾旖面前的银珠果上顿了顿,闻人岚峥移开视线,往太后手边递了块切开的银珠果,灯光流入他眼中,一片水色变幻不定。台上妆容浓艳的旦角长长的水袖正迅速地抛洒出去,半空中划过流波般的优美弧线,低眉婉转,轻声慢唱,一唱三叹,腔调缠绵,娇美容颜掩在云袖后,眼神婉转如烟光,引来大批戏迷鼓掌。兰倾旖心不在焉地听着戏,目光却空茫如万丈深渊。她执杯,杯子在唇边久久定住,人已出神。闻人岚峥看着她执杯的雪白手指,在灯光下反射着辉光,分不清手指和白玉杯哪个更白。一杯酒下肚,她脸上便起了微微酡红,看起来如娇花照水。他低眸举杯,未饮,便已觉得心中软烟氤氲,已将醉。她用长柄汤勺给身边俩小鬼舀汤,道:“竹荪花椒鲜贝汤,味道很不错,你俩尝尝。”两人各自欢喜地接过品尝,她看着汤中漂浮的雪白的鲜贝,默默地慢慢喝汤,柔软的唇瓣更显水润。台上戏子卖力认真地表演,唱腔优美,吐词清晰,戏迷们欢笑不断拍掌不绝。兰倾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脸颊因酒力挥发泛起红晕,目光迷离如烟水空寒。似醉非醉,似醒非醒,惊破美梦迷醉月色。闻人岚峥不时瞥她一眼,看她唇角冷淡而回忆的笑,看她吃银珠果时微皱的眉,看她凝视向身边姐弟俩的目光柔和这似近实远的元宵夜,人人都在一怀心绪中收获着最细微的感情变化。殿外烟花绽放。“咻。”五彩缤纷绚烂如彩绸的烟花瞬间冲上漆黑的夜空,那些青竹白梅万寿菊木芙蓉红牡丹,那些蝴蝶凤凰游龙飞鹰,千变万化流彩纷飞,拖曳着长长的尾巴流星般掠过视野,星星点点如萤火虫纷飞在夜空中,倒映得大地流光溢彩,笼罩在整个皇宫上空。有宫人上来送花灯,每张席位上都放了一盏,他们这桌因为挤了三个人,所以放了三盏灯,闻人楚楚看一眼面前的灯,这是盏鸢尾花形的灯,做工还算别致,灯面上画着长空烟霞,平日里见到的花灯上画着的都是些吉祥娃娃之类的画,猛地看见这样一盏灯,便觉得格外清爽新鲜。画贴在走马灯上,缓缓旋转时,那些长空烟霞便似飞动起来,令人恍惚觉得那些烟霞正向面颊扑来。谜面写在灯的四面,正慢慢地转着。闻人楚楚一眼瞅过去,是个字谜:早不说晚不说。她垮下脸,猜不出。真是的,每年都猜不出来,为什么别人的都那么简单,自己的就这么难,太忧伤。她转头看了看兰倾旖的,是句古文:死而轻于鸿毛。也猜不出,闻人楚楚愁眉苦脸。兰倾旖失笑,轻轻拍拍她的头,告诉她自己这个灯谜的答案:故无贵无贱。闻人楚楚指了指自己的灯谜,满脸讨巧地盯着她,“皇嫂,你一定能猜出来的对不对快告诉我吧。”兰倾旖看着灯谜,微微一笑,“你自己的谜,自然要自己猜。”闻人楚楚有气无力,“我就是猜不出来才要你帮我猜呀”她抓住她的手用力摇晃,“我看中母后那套粉珍珠头面很久了,你赶紧帮我猜出来吧,这样我就可以向她讨了。”兰倾旖哭笑不得,只好告诉她答案:“许。”闻人楚楚眼睛一亮,立刻提着灯,三步并作两步蹦到太后面前,笑眯眯蹭着太后撒娇卖痴。高座上,闻人岚峥看着自己桌上的兰花形花灯,唇角笑意微凝,目光一瞬间冷若冰雪利若刀剑。谜面上的字迹娟秀,一手极漂亮的梅花小楷,他自然认得出是谁的字迹,字写得冷漠明白。“莫中美人计。”五个小字刹那燃起心底那把名为“不甘”的火,怒气霎时沸腾,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将这盏灯砸出去的冲动。一瞬间谜底流过心田,他想笑世人的荒谬,最终却只面无表情地将这盏灯丢到一边,再不多看一眼。他的目光投向兰倾旖,眼中亮起灼灼的光芒。宴会散后,兰倾旖头也不回地离开。走到僻静处再也忍不住,蹲在水边张口大吐特吐,胃里翻江倒海,她吐得昏天黑地,边吐边叹息:好好的一池碧水,就被几个银珠果给糟蹋了。她苦笑着克制住自己四散的思绪,不去想那段黑暗的记忆。吐过一阵,她胃里也被掏空,蹲在地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掏出帕子擦干净嘴,满口发涩。她今晚吃的东西本就不多,这一吐几乎什么也不剩,然后大小姐悲催地发现,自己这个千杯不醉的海量,似乎醉了头晕眼花金星四射,眼前玉珑和玉琼都有好几个,摇摇晃晃分不清。原来醉酒是这种感觉。她努力睁大眼,伸出手,“带我回去。”两人叹口气,扶起全身虚软的她回去。兰倾旖苦笑,想起自己当年恶作剧灌醉闻人岚峥的那次,原来喝醉这般难受,她头脑发晕两腿发软,胃里造反,恶心感一波接一波,似乎又要吐。不敢张口,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吐在这俩丫头身上会被她们骂死,只好伸手推开她们。可惜大小姐估算错了自己此时的力气,而且,她忘了自己今晚穿的是曳地宫装。伸出去的手没能成功推开她们。反作用力反而让她自己踉跄退开踩到裙摆。于是大小姐脚步不稳地跌向地面。她反应奇快,身子向旁边一扭。可意识反应过来了,此时正造反的身体却没反应过来,一扭之下身不由己地撞上假山,脑袋正对着一块突出的山石。“小姐”两名婢女都吓得不轻,连忙扑上来想拉开她。竹青色影子迅疾如风般掠过,晃开淡淡的凉风。玉琼眼前一花,伸出去的手落了个空。兰倾旖只觉一股大力传来,拽着她退开,她步子不稳,狠狠撞上一个似硬实软的物体,耳边传来一声浅浅闷哼,鼻间有淡淡的琥珀松墨的香气。她有点恍惚,迷茫中反应过来这是一个人的胸膛,四散的思绪被强力拉回,她抬起头,用力一推想将这个人推开却没能如愿,反倒差点让自己再次撞向假山。好在对方被她这一推也似回过神来,松开环在她腰间的手退开两步。第三十五章 一个人的元宵夜兰倾旖靠在假山上喘着粗气,抬眸看向对方。一张清逸的容颜,温煦如水的眉目,是仁亲王。她眉头皱了皱,有点意外他会出现在这里。仁亲王看着眼前的女子,呆愣。秀雅如画的容颜,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莹光,若开在午夜的清丽优昙,粉嫩的颊升起两团胭脂红,晕染开一段琉璃香,满载着淡烟疏雨的风流气韵。烟波浩渺的眸子因酒醉而失去平日的锐利,目光多出几分柔和,明亮更胜往昔。一层濛濛水汽笼着她的眸,似晓雾飘湖,说不出的高淼艳绝,衬得她整个人都显出几分月光般的清幽气质,流波掠水的眸子顾盼之间似有华光流动,轻飘飘眄过来时掠开一地桃花,淡薄春光中似蕴无尽情丝,惊破往昔平静的心湖。兰倾旖淡淡一笑,目光流转惊破华梦,“多谢殿下出手相救”胃里一阵翻滚,她话没说完就冲到水边又是一阵狂吐,吐到最后连清水都吐出来了,脸色苍白地蹲在池边用帕子擦嘴。仁亲王呆呆地看着她苍白的面容,眼中掠过淡淡的疼惜,“兰娘娘你还好吧”兰倾旖摇摇头,说不出话来,好就怪了,搞不懂自己今日这是被引发的心理反应还是生理反应或者两者皆有她对银珠果其实深恶痛绝,改不掉的排斥,十几年来还是没变。胃里隐隐绞痛,兰倾旖看向发呆的俩丫头,两人这才反应过来,上前扶起她。“喝醉了”仁亲王愣了愣。兰倾旖缓慢地点点头。“你没带解酒药”仁亲王颇觉稀奇。兰倾旖气结,“你见过哪个千杯不醉的带这种玩意”“咳”仁亲王闷笑,“千杯不醉还醉成你这副德行”兰倾旖悲愤,不语。她懒得再说,挥手告辞,“走了,回见。”“姐姐好兴致,这么晚还在这么僻静的地方和仁亲王相谈甚欢。”刻意咬重“相谈甚欢”四个字,猪都能听出是讽刺。耳边传来的甜美嗓音令兰倾旖回头,正对上婷妃笑意盈盈的脸。她微微一笑,“婷妃也是好兴致,这么晚了,还来这么僻静的池塘边吹风。”婷妃浅笑绰约,“姐姐太客气了,比不得姐姐,在此和仁亲王邀谈。”仁亲王面色微冷,“婷妃还请自重。饭可以乱吃,但话不能乱讲。想信口雌黄伤人名誉,也要掂量一二自己能否承受这种后果”婷妃一怔,随即笑开,“王爷所言极是,是本宫造次,还请王爷收回此话,若是有什么罪名压下来,本宫可担不起。”“知道担不起就好”这次接口的是兰倾旖,声音冰冷,语气讽刺,“你姓何不错,但也别忘记你是个旁系。你倒是可以试试,是你这个太后远亲在皇上心中重要,还是他的亲兄长更重要想捏柿子也要先看清楚软硬识相的马上离开”婷妃一惊,下意识抬头看向她。月色下,那女子容色清丽眉目如画,一双眼秋水濛濛却难掩那份杀气、霸气和戾气,让她激灵灵打个冷战,一句话都不敢再说就飞也似的离开。兰倾旖松口气,扶住假山擦把冷汗,玉琼和玉珑一边一个都扶不住她,不由苦下脸来。仁亲王下意识伸手去扶,被兰倾旖躲开,“人言可畏,咱们还是避避嫌吧夜已深,请王爷早些离宫。”仁亲王一怔,惊异地看着她,想不到酒醉之人仍有如此敏捷犀利的思维。赫连若水,果然是个自控力强到可怕的人。眼见她的身影在眼中消失,仁亲王转身踏上另一条道。夜风拂过他的脸,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几分,无声地叹口气,他自失一笑,快步离开。人都散尽了,另一侧假山后转出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闻人岚峥瞅了瞅兰倾旖远去的方向,又看了看仁亲王离开的方向,面无表情。“皇上。”容闳低低出声。闻人岚峥凉凉一眼扫过去,满脸写满“有话快说”的不耐烦。容闳耸肩:“您不去看看钰贵妃娘娘”“她没事。”闻人岚峥摇头,看一个人是否醉了,从她说话就可看出,适才兰倾旖回击贤妃言辞犀利条理清楚,表明她还没失去自控力,那就不必担心。倒是有另一件事让他悬心,不得不停住前往凤仪宫的脚步。“让人去将婷妃仔细查查吧。”他嗓音清淡,语气漫不经心。跟他多年的容闳知道这会儿自家主子正闹心,立即一溜烟儿跑去办事。闻人岚峥立在夜风中出神,目光掠过那被糟蹋的池水和假山青苔上淡淡的印痕,脑中回放过那一刹仁亲王复杂的眼神、玉琼奇异的目光、婷妃惊惧的表情他缓缓地笑了笑,笑声清越似雪山上珠玉琳琅作响。本来还担心她在宫中受到欺负,现在看来完全是自己多虑,她不欺负别人就是好的了。他转身回龙泉宫,心中流淌过那个灯谜的答案,一时间只觉怅然若失。“戒之在色。”夜色笼罩中的凤仪宫华美而低调,行走其间不时闻到的腊梅冷香馥郁而轻软,如一个惊破荣华的美梦。深红垂缨宫灯悬在树上、檐下、花荫间,灯光浅黄微红,映得宫阙璀璨。被扶回寝宫,又吃过解酒药漱过口换好衣服,兰倾旖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白玉镯,默默摇头。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想家了。尤其是在见识到深宫妃子的争权夺利后。宫中看似人声鼎沸,却其实,谁和谁都不认识。过个节比打架杀人还累,最后节不像节,陌生而寒冷。她觉得自己真是自作自受没事犯贱的典型。她胃中空空,现下觉得肚子好饿。饿了自然要找吃的。以往每年元宵节她无论在哪都会亲自下厨整一桌丰盛佳肴和身边人共享,今日没做反倒觉得不习惯,干脆拉上玉琼玉珑和她一起去做夜宵。已是戌末,她也不想兴师动众,散了下人,悄悄地进入小厨房。小厨房里的食材不多,馅料倒是现成的,兰倾旖看了看,觉得做馄饨倒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