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走吧”她又往回抽了一下手。子皙没有放开,而是顺势握的更紧了一些,“天太黑,前面是下去的台阶,然后是一段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你第一次来路不熟,会摔到的。”“那,好吧。”诚然,她也不想承认,自己的心里已是恐惧至极。虽是八月十六,天上几乎无月,只有被阴云遮住的些微光亮,透过云层撒在起伏不平的石板路上。两人抹黑走了一段,前面的子皙停了下来低语道:“就是这儿了。”随之,轻轻的松开了紧握她的手。无韵抬头,大约五丈外,一座巍峨的宫殿影影幢幢的矗立在那里。天太黑,只能看的见隐约的轮廓,还有大殿四角,高高的飞檐直直的刺到天际。“想看看她的全貌吗”子皙问道。“嗯怎么看”“闭上眼”还没等她反应上来,一只有力的手臂便揽在了她的腰上。“走”只听他低喝一声,无韵只觉得脚下忽然悬空,吓得她赶紧抱住身边的人,紧紧的闭上了眼睛。“好了,睁开眼睛吧。”那人低低的笑道。无韵小心翼翼的把眼睁开。她下意识的低头一看,突然一阵眩晕袭来,身子猛地一晃,若不是姬子皙的手臂还揽在她的腰上,此刻她已一头栽了下去。“抓住树干,对。没事,有我呢。来,慢慢的坐下来,像我这样。别怕,这根树干很粗壮,我和武涧试过很多次,很安全。”无韵在他的搀扶下小心翼翼的坐在了树干上,双手紧紧的抱住了树身。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好了,你松开吧。”“姬子皙,你个混蛋”她在心底暗骂了一句。她小心的又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身体离地有丈余高。原来他们刚才所站的位置是在一棵高达三丈的巨树树冠之下。这是一株“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的凤凰木。此树树冠宽广,横展下垂,浓密招风,复叶羽状。若是夏季凤凰花盛开之时,定是满树如火,富丽堂皇。巨大的树冠能遮住烈日,换的满院清凉。时近仲秋,繁花落尽,树上结满了巨大的木质荚果。阿公曾经说道家有一门绝学,可以像飞鸟一样御风而行,看来子皙适才施展的就是这个了。姬子皙小心的松开手,听她的语气中没有恼怒之意,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看看吧”这就是紫玉提到过的凤仪殿吧她说此殿是齐王为了庆祝自己的女儿齐姜与吴王大婚而建。所有的木料石材均是从齐国走邗沟水运而来。石为采自东海之崂的花岗岩,万年不裂;木为齐国先王桓公“葵丘会盟”时,南方小国进献的金丝楠木,此木万年不腐,擦拭一新时会闪耀出富丽堂皇的金色花纹。紫玉曾说,那时候,金碧辉煌的凤仪殿气势炽盛,甚至胜过了吴王的阖闾殿。而此刻,站在无韵她们眼前的凤仪殿冷清而孤傲,像是一位被众神抛弃的女王,剥去了她光鲜亮丽的外袍。“她们都说母亲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可我一直觉得母后和琼玉更美。”无韵留意到了他对姜王后的称谓,心中暗暗思量着这位传说中的王后在他心中的分量。她轻声问道:“她一定是位了不起的王后吧”“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一位了不起的王后。我只知道她是位最温柔美丽的王后,也是位最不开心的王后。”他的眉心皱起了一个浅浅的“川”字。“她是齐王最宠爱的女儿,齐王把她嫁给了自以为最出色的男子。我想,他们最初应当是十分恩爱的夫妻,否则父王也不会费尽心思从洞庭山上移来这颗凤凰木。你知道吗此树寓意离别、思念,还有爱慕之情。”“嗯,听紫玉提起过。”“可是,自我懂事起,就很难在她脸上见到舒心的笑容了。父王常常流连西宫,一年中只有在她的生日这天才到凤仪殿一趟,然后匆匆的走,并不在这里过夜。那时候,我为了躲着母亲,常常跑到她这里,她对我非常的亲厚,最喜欢我和太子在她面前佯装争宠干架的样子。每当这时候,她都笑的特别的美。我从未在母亲脸上见到的那种美。我十岁的那年,有一段时间,父王几乎天天留在凤仪殿。我只好躲在这棵树上等他走了再下来。就在这个位置,我听到他们夫妻日日不停的争吵;父王愤怒的摔东西的声音;她蜷起身体跪在地上哭求的声音宫人们说,父王要把大姐送到齐国去,给一个比他年龄还大的老头子做续弦;要废了大哥的太子之位另立他人。还说齐国衰落了,父王早晚要攻打齐国,说他再也受不了齐王那高高在上的样子;受不了凤仪殿比他的阖闾殿还要富丽高贵。后来,她就病了,天天喝药,睡梦里总是梦到琼玉泪流满面、思念姑苏的样子。再后来,她就喝下自尽了。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她喝下去的时候我就躲在这里,看着满树的凤凰花似火般燃烧着。离儿,你说她和琼玉、胜玉的来世会不会也幻化成蝶呢”“或许会吧”无韵望着他泪意朦胧的双眼,心中一阵刺痛。“但是,我不想让你和紫玉也变成这样的蝴蝶”他忽然恨声道。“胜玉死的那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憎恨他,恨不得杀了他我想,一定是从他逼迫琼玉嫁给晏子的时候,我就开始恨他了。一个人,怎能那样的羞辱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将他的亲生子女当做争权夺利的筹码,鼓动他的亲生骨肉自相残杀你可知道这雍容高贵的阖闾宫里,究竟有多少肮脏和悲哀”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你可知道今日他为何封我做南越君”他的眼眶转成了红色,“他要将我当做姬子地的磨刀石,为他的太子之路献祭”“怎么会”无韵惊道。“他在演戏;我在演戏;姬子地也在演戏;满堂的文武都在演戏他要杀我,我却要对他感恩戴德只因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更何况我与他君臣父子,臣道厚于地,孝道大于天”无韵看着神情悲愤的他,心中涌上一抹怜惜。她突然想起简况曾经提到过对孝道的看法,这些看法也许能够帮得到他。想到这里,她轻声念道:“孝子所不从命有三:从命则亲危,不从命则亲安,孝子不从命乃衷;从命则亲辱,不从命则亲荣,孝子不从命乃义;从命则禽兽,不从命则修饰,孝子不从命乃敬。顺从正道而不顺从君主,顺从道义而不顺从父亲。”子皙惊讶的看着她道:“我第一次听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可这些话又恰恰说到了我心底。”“小时候,阿公曾给我和阿蛮讲过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听”子皙点了点头,她继续道:“据说有一天,鲁哀公问孔子:子从父命,孝乎臣从君命,贞乎这个问题一直问了三遍,孔子也不回答他。后来孔子将鲁哀公的问题问于他的弟子子贡。子贡说:子从父命,孝矣;臣从君命,贞矣,夫子你为什么不认可呢孔子说:你这是小人之见啊昔万乘之国有争臣四人,则封疆不削;千乘之国有争臣三人,则社稷不危;百乘之家有争臣二人,则宗庙不毁。士有争友,则身不离于令名;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是故,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当不义则争之。子从父,奚子孝臣从君,奚臣贞审其所以从之谓孝、谓贞也。”子皙听到这里,忍不住惊愕道:“照此说来,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本意是君要圣明,臣才能尽忠;父要严慈,子才能尽孝所以,君若不君,则臣也就可以不臣;父若不父,子皙也就不必愚孝到底”“子皙,”她看着他痛苦的眼睛,第一次叫出了他的名字,“不分是非的愚孝,乃是助纣为虐。”他将后背靠在树干上,默默的注视着她的眼睛,良久没有出声。无韵也沉默了下来。夜凉如水,没过多久,疲惫与困意向她袭来,她慢慢地沉入了梦乡。乌云散尽,皓月当空,星光明明灭灭间,似有无数的心事要对人倾诉。瞬乎一夜。东方微亮时,姬子皙摇了摇睡在自己怀中的无韵,看着她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眸,洒脱的笑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陛下已恩准我们出门一年,天大地大,为夫想带着我的新娘四处去看看”他望着她眼底深处那个小小的自己。“离儿,你,可应允”、第三十二章逍遥游生命中总会遇见那样两个人:一个惊艳了时光,一个温暖了岁月。无韵的女史领着宫内女官进来的时候,芽儿正在为坐在梳妆台前的她梳头。雀儿将喜榻上的床单掀起,取出绣着鸳鸯戏水的元帕,交给宫内女官查验。女官接过元帕点了点头,女史起笔在无韵的起居注上写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记录完毕的两人走到无韵面前施礼道:“恭喜夫人”心已提到喉咙的无韵听到此言,粉白的脸一瞬间变得嫣红。宫内女官只当她是新嫁羞涩,弯了弯唇角,不以为意。她仔细看了一眼芽儿给无韵梳好的头,低低笑了一声道:“夫人,束发的缎带该去了。”众人随着她的视线,看了看无韵垂在腰间的长发,一起跟着笑了起来。芽儿握了握手心的冷汗,羞赧的给无韵施了一礼,“夫人,是芽儿疏忽了,请夫人降罪。”无韵将她扶起,笑道:“起来吧,无妨。”芽儿忙走上前去为无韵重新梳起新妇当梳的流云髻。姬子皙一直坐在书房里等着新房那面的消息。今晨回来时天色已亮,幸亏雀儿反应快,给他们留了新房的后窗。他听到武涧禀报女官已离开后,抬步就往内室走来。守在内室门口的侍女见他过来,喊了一声“殿下”,转身就要进去通报,姬子皙抬手止住了她,“日后我来,不必通报夫人了。”“是”内室的三人早已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芽儿和雀儿自觉的退到了一边。无韵站起身,就见到一身大红锦袍的姬子皙施施然的走了进来。他走到她的身边,同样的大红装扮,衬得一对璧人宛如神仙眷侣。他看到无韵的一头青丝已被侍女高高挽成了流云髻。戴在发髻上的六枝金步摇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为原本清丽至极的她平添了几丝妩媚。眼见昨日的芊芊少女今日做了妇人装扮,姬子皙的心中虽稍有遗憾,但还是由衷的感到欢喜。“夫人有礼了”他正儿八经的拱手道。“殿下有礼”她也正儿八经的还礼道。“呵呵,离儿,从今日起要称郎君了”他戏谑道。无韵莞尔,尽管自己对他想当然的举止还有些不适,但经过了凤凰木上的一夜,两人之间多了些灵犀之意,想想他对自己的包容和体谅,无韵心中便也释然。他伸手将她扶到妆台前坐下,望着镜中的一双丽影道“离儿,你最想去哪里走走”无韵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简况的话,“学至于行之而止,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子季他们都曾出门游学,你二人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苎萝村,浅不足与测深,愚不足与谋知,坎井之蛙不可与语东海之乐。阿公不希望你们变成坐井观天之人。”她抬起头来道:“阿公曾说,北方与咱们这里不同,那里四季分明。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鲁国到了冬天,漫天的大雪能下到及腰深,人踩在雪上,靴子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还有岐雨,她也在鲁国”子皙看着她发光的双眸,摇了摇头笑道:“不急不急,咱们有一年的时间。此时的北方正是深秋,还未下雪。若是走邗沟水路,路上大约有一个月的行程,时节也正好进入雪季。”无韵自己也笑起来:“嗯,我已经一年没见到岐雨了,甚是思念她”“若是有缘,总会见到的。离儿,过完年后,你可愿去犬封国看看大漠”她惊喜道:“大漠烽火戏诸侯、犬戎族居住的地方”连站在一旁的雀儿和芽儿也跟着激动起来。“嗯,自鲁国至大漠只有陆路可行。此行需三个月的路程,一路颇为辛苦,你可能去得”他说着,伸手接过芽儿手中的飞凤簪插到她的云鬓之中。“自然去得你忘了我自小在澧水边长大,并非养在深宫的娇弱女子。”“如此,自大漠返回时,正是草原最美的时节,我等可在草原驻足。”“那,那咱们”她变得急切起来。“嗯,范先生在鲁国有一商队,正要运一批海盐去犬封国,我们可随之一同前往。噢,先生回鲁国之前,曾邀咱们去他那里过年。”“呃,原来你们早已约好”“先生原说要给离儿一个惊喜,子皙实不敢有瞒夫人。”“哦”无韵羞红了脸。他转过身,对着站在一边的两人吩咐道:“为夫人准备行装,三日后启程。”“是”二人脆声应道。车马一月,重阳已过,北风渐起。在周代的众多邦国中,鲁国是姬姓“宗邦”、诸侯“望国”。陶朱公范蠡煮盐的陶地在鲁国东南,距岱宗尚有百里路程,距孔庙所在的曲阜则要更远一些。姬子皙他们到达陶地的时候,范蠡因急事赶去了齐国。他临走时,已吩咐府中掌事范旭将子皙一行在鲁国的行程安置好。第二日,远行齐国的范蠡传来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