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竟还亲自下厨做了廉幽谷爱吃的饺子。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吃罢一顿便饭,倒也清静。到了第三日,殷世煊也没有想到,来的会是这个不速之客。三公子殷世琭近来闲得两眼发慌,听说太子妃怀了身孕,便带着一箧子紫檀珠子来子衿殿祝贺了。而随同他一道前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与他如影随形的方仲元。半年多未见,他仍是那个神采傲然,雄姿英发的轻年将军。手上携着一盒红沙豆饼,一见便知是特意来看廉幽谷的。廉幽谷消沉好几日,见了他方露出一丝微笑,“方方将军”这里毕竟不比宫外,从前能肆无忌惮唤他一声“方大哥”。现在她已经是快要做娘亲的人了,自然不能这样没轻没重的。方仲元也听出她有心的停顿,嘴角便映出心中的高兴,屈膝道:“末将见过殿下,见过娘娘。”虽说是面挂笑意,然旁人仍看得出这位勇将的眉间一股愁云不去,仿佛既喜既忧。廉幽谷私心便猜到了不少,大概还在为除夕指婚的事情发愁。寒暄后,她命人下去备茶点,自己则偷偷觑了殷世煊一眼,正一派坦荡呢。她忽而明白了一些事原来这个家伙,从在淦江时候便是在吃醋啊。她匪夷所思盯着他。心想:难不成把孙亦蓉塞给方仲元,也是出于这个那方仲元还真是冤大头了。几人在偏厅聊天,廉幽谷也被殷世煊抱于湘妃榻上歇着。方仲元看着还未说什么,殷世琭就贼兮兮地笑个不停。手里一面搓着羊角珠子,一面打趣二位道:“听御医说四弟你身子欠佳,这么一看,还是可以弯弓射大雕的嘛。”殷世煊将廉幽谷收拾妥当,护在榻边坐下,闷声道:“反反复复,时好时坏,不说也罢。”方仲元极想说上两句话来着,然介于身份,话到嘴边也统统咽了下去。其实殷世琭与殷世煊两兄弟是知晓方仲元真实身份的。他即为辛文远,又为廉幽谷的大哥。这个时候来探望妹妹,实际上有些东西是有口难言。人是殷世琭带来的,自然由他先开口破冰了。干哈哈笑了两阵,说:“方将军在宫外护驾有功,除夕指婚后这恩一直没领呢,今日正巧我进宫,就把人给带来了。方将军还傻看着干什么,有什么话就说呗。”男人之间的直觉也是出奇地微妙。方仲元的心思殷世煊早有预想,而殷世煊又后手将孙亦蓉指婚给他。一来二去,这两人之间的想法,无不昭然若揭,彼此深知了。方仲元笑地有分无奈,“救驾护行是末将分内的事,还烦劳陛下与殿下这么大的恩赏,末将实在愧对之。婚期定在年底,若殿下娘娘肯赏脸会宴,届时末将递帖给二位,再与亦蓉向二位当面道谢可好”廉幽谷心里自然由忧及喜,想也没想就应下了,“方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自当前去相贺。”殷世煊话锋一滞,随即临时改口道:“也是,年底太子妃肚里的小家伙也就出世了,只要宫里妥当,本宫陪太子妃走一趟也无妨。”这话一说,方仲元又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了。他当然是高兴当舅舅的,只是过往的心结未解,仍有些惆怅罢了。殷世琭是个眼力极好的,素来对他这麾下猛将照顾有加。这会厅里沉默少语,觉着氛围委实不好受。“看着你们成双成对,我真是羡慕。”他随口便往人中丢了个炸弹,道:“那廉家大小姐虽然把我缠得脱了一层皮,但是我一想,这样正好入你们的队伍了不是哈哈哈”殷世煊随即神色肃穆,心道:他倒是自己招了。、直面交手二殷世煊虽身在宫内,但有孟江韫的情报网在外,事无巨细,宫外的事情他也尽数了然在掌。廉昌丰将廉香玉塞给殷世琭的事情已经不在一两日。确切来说,自打他开始对付廉昌丰起,那老狐狸已经开始着手拉拢殷世琭这个闲散皇子了。保密工作虽然做得一如既往,但凡事有迹可循,稍稍打听就能知晓各中细节。殷世琭说得没错,是廉香玉缠着他不放。今日被他这么一说。那廉昌丰想要故技重施的念头,估计是没有达成。但廉幽谷对他的话信以为真了,当真是比较错愕。她那位姐姐生得彪悍无比,而她这位三哥嘛,又是个柔柔弱弱,斯斯文文的。两人这样凑到一块画风“三哥,你和我大姐”真的合适吗廉幽谷没有问出口。当事人毫不避讳,泰然自若地抢话道:“升级当爹爹嘛,总是叫人羡慕的。”他指了指廉幽谷的肚子又道:“四弟,我今日带的紫檀是送弟妹玩儿的。半月之后,我再送一份大礼,补给侄儿做见面礼。”殷世琭的本事也是在上次刺杀事件后,渐渐为殷世煊所知。他说的义正言辞,可想这大礼必然颇有分量。他平日吊儿郎当了点,但不是信口开河的性子。况且殷世煊也相信他的能力,他说能做到,那还真是无人能挡。这日他的承诺就此放下,殷世煊方仲元作为听证,此番再有叙阔,已是后话。整好半月后的晚上,廉府内人马喧嚣,彻夜未眠。廉书豪连夜驱车从盛京郊外赶回。连滚带爬地跑进廉府厅堂,所见到的是整屋子贝币如山,宗族大佬乡绅族亲满挤不通。而在这些老面孔的最中央,有个哭声粗悍又委屈地在抹鼻涕,正是他的妹妹,廉香玉。廉昌丰坐在厅中唯一的高座上,大佬们的脸色端得土灰,站在离他拳头不到的距离,各个大肆斥责。仅因廉书豪的闯入,纷纷拧眉暂停下来。廉昌丰白了他一眼,眸子黑森森地望着地下。“干什么慌慌张张的,死人了吗”他语气不好,但也并非大发雷霆,克制得极有分寸。廉书豪向来是个畏畏缩缩的,此刻见了他父亲这般脸色,说话的舌头都立马打了结,“父亲,滁、滁洲,还、还有淮阳,都、都出事儿了。”他话一出口,登时感到氛围不对。不知为何,大佬们原本土灰的脸上又青乌了两分。廉昌丰无语地咽了口唾沫,压住十万分的怒气,款言问道:“出什么事儿了”廉书豪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么多人在场,说出来了恐今夜不好收拾。可父亲又问话了,吞吐不说,向来是他的大忌。两厢思量,到底他还是怕廉昌丰的,于是就咕咕哝哝将话说了。“有人、有人盯上了我们在滁洲的产业,半月间,八个织染坊、四个冶金场、两个陶窑都被一个金姓的买主给接了;淮南那里一个矿山采石场,早前已有相关风声,我前去查看时候,好像也被人给重金买下了然后然后儿子听淮南当地人说说那金姓的主下一个下手的就是就是胶洲。”好歹是让廉书豪将话说完整了,廉昌丰还未说什么,站在跟前的几个大贵族佬暴跳如雷,登时吼道:“国相爷,您自己也听到了,说不得我们扯谎。大家都是说好了,一条船上的人,听您的让金币当头跟朝廷对抗。我们的随洲雍洲没出事儿,偏单单您管辖的地儿被人拿钱兑了。您这不是耍我们嘛”廉昌丰已经同他们争论好几个来回了,加上廉书豪这么一补充,他再想缄默下去,只怕不是法子。便道:“跟你们说了,滁洲失守,我也是才知道。什么金姓的金主,我也根本不认识。你们在这里胡闹也没有用。”这话彻彻底底把大族佬给激怒了,气得直跺脚,“您甭再说什么被外姓人下阴招了,人家用的是贝币,攻到胶洲仿入无人之境。您就实话实说,是不是您怕了那上头的,开始暗中转移资产,从您的名头过到什么金氏外族人去”廉昌丰也坐不住了,大喝道:“无稽之谈”大贵族也不相上下,“无稽之谈您家里贝币如山,您好意思说这一点关系没有”“我也说了,这是三公子送给我们香玉的。”“放你的乌臭狗屁平白无故的会送这么多钱给廉大小姐,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暗中勾结,故意摆我等一道。今天是被我们逮到了,要是没这个运气的话,还不是陪你们玩死我就想问问廉相爷,您这么做,到底什么意思”“对啊,到底什么意思”厅内的怒火肆意蔓延,抄手游廊庭院四处能闻到这里头浓浓的火药味。廉昌丰知道,眼下再多说两句,这火药必然要引爆。其实,他将这个形势一摸,便知是个“里应外合”之计。廉香玉就不说了,三公子随手大方,这丫头早已经被之迷得三荤五素,连向着谁说话都不知道了。那什么金姓的主更是荒谬透顶,天地之下除了他廉昌丰,举世哪里还有第二人能与他比肩。若说是举国之力他或可相信,平白无故冒出来的一个人,完全是瞎扯淡。可对方确实是得手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攻破了滁洲、淮南,连他安插的眼线都拔除了。也许胶洲只是虚晃一招,但仅在半月之内,有如此能耐的人,确实是极为可怕。这说明,有人对这个货币区域动手了,有人对他动手了这个人是谁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廉昌丰自知这个时机算得太过精准,被这些大财阀们撞上,只恐怕难再与他同舟共济,心里也早作有打算。面对他们此刻的愤愤不绝,他骤时觉得碍眼得很。也不耐再和他们多费口舌。冷言冷语道:“大家一起谋事,本来图得是同仇敌忾,万众一心。彼此猜忌,四分五裂,毫无意义。我廉某人做事对得起朋友,对得起自己,问心无愧。这个货币圈大家愿意留下,廉某必定带大家永享富贵。若鼠目寸光畏一时强权,廉某也不拦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各自珍重。”如此撂下一句,廉昌丰理襟起身,再不相陪。厅堂里仍然是咆哮不止,无外砸桌掀椅,破口大骂。最后众人将屋子里的贝币瓜分殆尽,又把他府上仆从伙夫等拳打脚踢一通,方才散去。这个占据大半北周的区域货币体系就这么哄然瓦解了,但廉昌丰一己之力,仍有二十万金。他想的什么,殷世煊早已料到。也正这样静静等着。等待的过程里,大家少不得对这件漂亮的“里应外合”之战着墨探究,而殷世琭也及时表过态:“送贝币讨好姑娘是真,挖的小坑不如大坑,送给侄儿的礼物不小,但也没有那金氏的那么大。”言下之意,这里应外合中的“外”,确然不是殷世琭的手笔了。这样下来,盛京内外又对这神秘的金氏讳莫如深。前去滁洲、淮南打探之后,才发现那金氏早在事发之后变卖产业,抽身离去,只见龙首,不见龙尾。对于这样一个结果,大家就更觉匪夷所思。漫漫夏季,逝者如斯。夏蝉唱罢,秋雁南去。转眼九月,时间便将许多传说都冲淡了。廉幽谷闻着满园桂香如蜜,神情宁和,思绪却半丝不断她与“金氏”的约定依然清晰。她的预产期约莫在十月初,如今八个月的身子,出怀不大,似个小瘪球状。懒懒地同她窝在软塌上,偶尔会有些调皮。嬷嬷们告诉她:不出意外,这里头是个小皇孙。将来是有可能做皇长子的。她高兴过一阵子,但越是临近他出生的这一刻,她的心就越发凝重起来。每每小寐惊醒,都生怕这心头肉不在自己的肚子里,而是被人抱走了。御医说这是妊娠的正常反应,许多妇人将近临盆时会悒郁心慌,全是臆想引致。廉幽谷便将这话牢牢记在心底,逢人问她何以气色不好云云,便统统以此话掩饰。同她不一样,殷世煊的气色才是真正好了许多。自打上次分化掉廉昌丰那群老顽固后,他心里的重石才真正落地,也有精力放手去做更多铺排。特别在秋收之际,正是需要他的时候。老皇帝身体抱恙,在宣武殿闭门休养了三日。这天殷世煊难得空闲欲回宫看妻儿,被他一旨传到殿内,说是得闲想找人对弈。殿外斜阳入云,殿内视野昏黄。大监临去前特意将门轩通通关上,这室内的色调便又暗淡了两分。宫女前来掌灯,棋案两边各一盏,用白绢绣底的灯罩蒙上。恢弘富丽的偏殿这才显露一丝光明。殷世煊执白子,眼看被皇帝的黑子围个水泄不通。不由认输,笑道:“父皇棋高一着,儿臣又输了。”皇帝连赢三把,心情值好。捋须笑哂,笑着笑着,热气上喉便又变为咳嗽起来。殷世煊心中一慌,这才下席欲唤御医。皇帝说:“不用了。”命他坐回去。意味深长地瞧着他,眸子里是不遗余地的欣赏。他突然开口道:“子煊啊,这三盘棋,父皇用尽了全力。虽然只是险胜,但父皇依然很高兴。这宫里终于找到能与朕对弈的人了。”皇帝这是在夸他,而殷世煊此刻却高兴不来。他没有想到皇帝的病会来势汹汹。“去年岁前,父皇修书召儿臣回宫,说是病重。儿臣糊涂,看到父皇健朗依旧,竟还以为”“这怪不得你,只要朕有心瞒着所有人,朕的身体状况是无人能得知的。”皇帝嘴角挂着轻松的笑,用手势比着,“只你一人尔,切勿透露他人。包括你那几位兄弟。”皇帝的意思,早在上次父子密谈时就已经对他摊牌了。皇帝深谋远虑,之所以将病情捂着,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