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暴风之后一反常态的凝静,总是会让人惴惴不安。廉幽谷受了一个激灵,没有挪窝,而是捧着汤碗惶恐地站立在书案不远。想出去,但更想看他吃完这碗再出去。殷世煊手上的笔依然细细斩斩地在画卷上游刃,有时候缓,有时候又很急促。如果不是廉幽谷早知殷世煊的性情,大概也会误认为:这只笔就代表着殷世煊此刻的心情吧不过廉幽谷肯定是想错了。没有听到她离开的动静,殷世煊搁下笔,终于抬起眸子看向她。只是那一会没有说话,而是以一个陌生的神情淡默望向廉幽谷的双手,再到眼睛。“出去。”他还是这句话,没有半分情绪,叫廉幽谷不知所措。“夫夫君我”廉幽谷的不依不饶终于激醒了这位太子殿下的记忆,同时也使得宫婢百雀那句“保持现状,稳中不乱才好”的话渐渐浮出脑海。时至今日,殷世煊兀自醒笑。终于明白什么叫作“自命不凡”是他小看廉幽谷了“廉幽谷,你可曾知道我是谁”这句话有几分不显露的威慑锋芒,从殷世煊口里出来,似疑问又似反问。廉幽谷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将殷世煊的身份做了好几道梳理:是恩人,是太子,也是夫君,到底该答哪一个殷世煊扯开绑于臂上的绷带,不待她回答又问:“你又把自己当谁”这下,廉幽谷是半会没有思索明白。因为这个问题换在从前,她可以大方回答是野人。可现在不同了,她有了太多身份太多想法,她究竟是谁,究竟又能不能算一个“谁”“我”廉幽谷答不出,只能在这个字上反复吞吐。殷世煊从书案边离开,双手缚在后头走下案,徐徐站定在她面前,隔着一尺的距离将她瞧着。月光无私地将轩窗晕辉成宣白,殷世煊和廉幽谷的脸双双印在皎洁的背景上,因着不偏不倚的角度,那剪影隔得极近极近。不过廉幽谷的心情没有因着骐骥的靠近而胡思乱想,反而是陷入一种局促、困窘、疑惑的心理状态中。抬起头,认真听着殷世煊对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句都认真地在思考。“你知道我不喜欢你。”这句话无疑泼了廉幽谷一盆凉水,“没有谁会没有理由地去喜欢任何人,冠冕堂皇的无理由你可能听多了,可这就是事实,很苍白的现实。”为了对这句话补充,殷世煊侧过身子,言近旨远继续说道:“廉二夫人对你好,你喜欢她;父皇对我恩宠有加,我敬重他;皇帝对百姓忧心劳食,百姓臣服他。这个世上是因果的关系,不是什么空穴来风。这些道理,丛林法则生存下的你应该不会不知道。”廉幽谷保持缄默,不知如何回答。随后,殷世煊回到她面前,口气忽则寒冷道:“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廉幽谷浑身一紧,“讨讨厌我”这回殷世煊的眸中有寒光射出,“是,讨厌。因为你是野人,却不懂适者生存。脱离那个弱肉强食的丛林,以为全世界会围着你转。错到极致”语气接连凌厉,“这是人类的社会,你没有看清楚。你是一个外来者,怎可荒唐地以为山野那一套对这里继续有用既然无用,你就应该收敛自己的怪诞行径,不要试图去打破这里的规则。这是一个数千年沿袭下来的规则,自有它的道理存在,不对之尊重而试图去挑战的人,不光是我,无人能容纳”一顿言语数落下来,廉幽谷脑海已经被吓得一片空白。没有来得及去思考什么,光是殷世煊眼中投来的幽黑目色,已足以令她那颗心掉进冰湖。手上的羹汤已然透凉。仿佛和她此刻心情一样:捧着冰冷刺骨,丢下却就又碎了。“短时间内我不想见你,尽量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你出去吧”一语收尾,如最初那般淡漠。殷世煊回到案前继续他那副巨作,而再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廉幽谷那双灌满铅金的步子终于再没理由停滞,放下了碗中的汤,垂头便离开了。很久之后,她站在廊庑下,蹲下身子抱住了蜷缩的影子。经过那一晚的彻谈,廉幽谷一连几天萎靡不振。但这种精神状况并没有阻断她去玉岫上课的念头。拖着沉痛的步子,一次又一次地往返在玉岫与茹蕙宫之间,只是有好几天没再踏进子衿殿了。公孙煜坐在水亭的案席上,絮絮叨叨地读着毛诗。面对廉幽谷的时时出神,公孙煜再任她耍小性子,也实在担心她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小葵花,你觉得我是什么”廉幽谷吃了一惊,磕磕巴巴地回来这句熟悉又有区别的问题,“是老师。”这次倒没有将答案想得复杂。“知道什么是老师吗就是传道授业解惑。”公孙煜放下毛诗道:“你有什么疑惑,老师可以给你解答解答,不收费的。”“啊,不用不用,不是老师想的那样。”廉幽谷慌忙摇手,可公孙煜却不管。“知不知道我们有句话叫欺师灭祖可诛,你欺骗老师,是要遭天谴的。再不说,我就写信去给神仙了。”“人类还有这种规矩啊”廉幽谷苦恼不已,听信公孙煜的话一五一十说道:“是因为夫夫君问了我一个问题:他问,我知不知道他是谁,又问,我把自己当作谁。之后他和我说了很多话,大部分我都听明白了,只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办。”“这样啊那你觉得子煊是谁呢”面对公孙煜,廉幽谷倒是把心中所想答了出来:“救过我的阿娘,是恩人,是太子,也是我夫君。”“哪你更喜欢他的哪个身份”“夫君”廉幽谷不假思索回答。公孙煜眼角轻轻闪烁,突然停止了问话,“小葵花没有说错,子煊是你的夫君。但是”他一字一句道:“他也是当今太子。”鉴于廉幽谷的沉默,他继续问道:“那你知不知道,世煊在意自己哪个身份呢”“是太子吗”“对啊,他首先是北周的储君,之后才是你的夫君。他虽有着这样两个身份,但所做的一切无不是以北周为出发点。在他的思维里,这两者可以共存,但却不可以彼此拖累。”公孙煜将手拢入袖筒道:“小葵花,连你都看得出他对这个国家的责任。怎么就没有想过,子煊以太子孑身正则。可你以原始人的身份待之,相对于你夫人、太子妃的身份,这何尝不是一种牵强你又何以期待他用什么样的身份来对待你”公孙煜难得将这番话说得诚恳意真,廉幽谷听话之后匡然醒悟。原来,她一直都错了。殷世煊和她原本就处在不同是视界里,他在太子高位,而她还处在山野之隅。一个能看到辽阔国疆,一个只能看到眼前一叶。二人所思所想根本不在对应的位置,又怎能去妄想他们的视线能停留在同一个点“老师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廉幽谷,你究竟希望自己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去和子煊并肩”“是太子妃。”廉幽谷的眼眶忽而微微发酸,“是太子妃。他是太子的身份,只有太子妃才有资格和他在一起。”“那你知道这个距离了吗你愿意为此付出多少努力”公孙煜循序善诱,终于得到廉幽谷重拾希望的念头。愿意付出多少努力哪怕废寝忘食,呕心沥血付出一生的代价,也可以吧廉幽谷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更不知道掉下一颗眼泪又意味着什么。区别于畏惧,好像是一种凄凉透骨的感觉:原来这条路很远很远,殷世煊不知花费多少个日夜从而站在那个被仰望的地方。而她奋力追赶,也许真的要耗费一生的时间,才有可能去追逐这个不见得能抵达的位置。很难啊。“老师,我想要融入你们的世界,我不想被当作一个怪胎。夫君说得对,这个地方有这个地方的规矩,我能打到再多熊也好,都没人会觉得有意义。”廉幽谷擦干泪水,突然起身跪到公孙煜的面前,长长磕下一个头道:“小谷太笨,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想不出能变为太子妃的办法,更不想这么离开夫君。这条路再远再难我都不怕,求老师要教教我。”这举动倒是把公孙煜吓了一跳。他张忙从席上将她搀起,仔细为她揩去膝盖下的灰尘。然后瞅着她的花脸,“笨。老师是做什么的传道授业解惑,这是老师的天职,既然你是我学生,老师肯定有求必应啊。但老师丑话说在前头,以后事事要听我的,不准给我哭脸子。”说完,很自然地就抬手上去为她将胭脂粉渍抹掉。手指刚划过那细嫩的肌肤时,公孙煜面色一滞,陡然停顿下来他这是在干嘛突如其来的窘迫使得那双手指在阳光下略显刺眼。好在廉幽谷还根本不知“男女之防”的礼数,对他这样的卡顿没有过多解读。“老师,你真好。除了阿娘、娘亲、夫君,就是老师对小谷最好。我以后都听你的。”“呃这样”公孙煜趁无人之际迅速捂回手指,用东张西望粉饰掉了大半尴尬。刚巧见到春萝从这边路过,干哈哈地就将话题转开,“春萝,你过来一下。”春萝依命过来,先给二人各请了安。公孙煜便吩咐道:“你去书房,找两本书来。一本是女戒,一本是鬼谷子。”春萝心中纳闷:这两本书风格差这么远,要用来做什么公孙煜却不理会她的半丝疑惑,等春萝走后,他又安慰廉幽:“你放心,至少现在子煊仍是两个身份。老师没有短时期内将你培养成太子妃的本事,但把你培训成夫人的本领还是有一些的。相信我也要有信心”如此一来,廉幽谷更是开心得不得了。之后接近半个月的时间里,为这话之中的目标而付出众多努力,玉岫里头的宫女都是有目共睹。这个消息传回茹蕙宫时,茹蕙宫的主人却是不信了。那时候他只发表了简短的四个字以表态度:“与我无关。”、余波之后五月中旬,早春的景色都变了很多。嘉庆子谢幕,刺槐粉墨登场。和这些景致一样,御花园里的那只大野猫也不爱运动了。整日躺在庭廊上晒太阳,顺便打量打量来往的宫人。中午的时候,这只猫懒散地闯入一片新园子,滚坏了华夫人辟土种出来的结缕草幼苗。华夫人命人逮住了这只肥猫,命人挖了个坑将其埋了,以免它再惹祸害。因为遇上公孙煜的休沐日,一直埋头在玉岫学习的廉幽谷今天正当放假,从御花园路过的时候,这只猫正在小土包下头拼命刨土,是在求生。“欸,这是什么东西啊”廉幽谷最先发现了这脚下泥土的奇怪之处。招呼百雀跟着蹲来瞄了仔细,发现竟是一只猫爪子。“百雀,是猫吗”百雀也不知,但这一行本是受瑜夫人相邀过去采薇殿吃午饭的,她虽不懂,却也不想为点小事耽误时辰,便招呼几个宫女一起动手开挖,把它弄出来瞧瞧。只可惜,华夫人命人活埋这只猫后,却并没有急于离开。而是与宫里几个贵人一同在附近凉亭喝茶,故而也将巧见着这一幕。“唷,这宫里还有这样热心肠的人。”穿红戴绿的柳长使故意嗤笑,眼波流转于华夫人鬓髻间,目光裹了半许挑拨,“敢情这猫是上辈子积了德,这辈子呀,怕福泽深厚,没那么容易死成。华姐姐说是不是”满身贵气的华夫人小抿一口香茶,不紧不慢将茶盏放下道,“阿北,你去看看,这猫的福泽是从哪里来的。”“是。”宫女就着吩咐立刻寻迹去问话。阿北身为“碎香阁”掌事宫女,贯以高人数等的姿态经年日累,已与其气质融为了一体。此行虽是问话,在她嘴里出来,也则一个名副其实的兴师问罪。百雀与几个宫女扎堆蹲在地上救猫,阿北轻手轻脚从凉亭下来,临近之时也未有吭声,而是用脚尖戳了百雀的背问:“哪个宫的宫女起来答话”将百雀吓了一跳。百雀不知来者何人,但已然被弄得灰头土脸,也没作心思回击对方,只得起来依礼福了身子,答:“婢子茹蕙宫的。”听闻这个回答,华夫人在远处凉亭上也再未消闲,很快和柳长使甘少使等人下来。这边阿北自然也留了小心思,咄咄逼人又是对百雀问:“你们茹蕙宫的婢子都是这么胆大妄为谁人埋的野猫也不先打听打听,就自作主张挖出来了”百雀这才听明来着何意,将目光飞向一旁猫抱入怀的廉幽:“婢子与太子妃娘娘路径此地,没有先行问过猫的归属,是婢子逾越唐突了。不知姐姐所事何宫,婢子为娘娘差事办完,立刻去永巷令报错,去向您宫中请罪。”阿北这时也听明白了,“原来是太子妃娘娘啊。婢女阿北是碎香阁的,给娘娘请安了。”福礼的动作也不夸大,很快就佯装站不稳而晃着起了大半。廉幽谷拍去猫身上的泥土,未有多想地就命阿北起了身。阿北这一起身后气焰倒是消停不少,只是她的主子亦随着大家亮明身份之时从后跟过来,与之同行的还有三五长使少使,都是衣鲜奢华雍容阔气,紧簇成声势浩大,倒为这小小宫婢撑了不少底气。“娘娘,这是二公子母亲华夫人。”鉴于身份悬殊,阿北退居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