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送到游廊尽头,殷世煊开口作了婉谢。目光掠过那双饱含泪花的眼,有些难以克制地拧紧了心绪。众人已经依次离去。叶箐呆在最后,留到最后,却终不见她离开的趋势。前头程凤昔接连唤了两声“小箐”,这位三十余岁的妇人才依依不舍地拭去角泪,答应着跟了过去。“廉二夫人。”身后忽然传来这样的称唤,致使迈步离去的叶箐手尖一抖,骤时停下脚步。回头应向来人。她并不说话,只是习惯性地垂手站在原处。小心看着他。殷世煊为她这噤若寒蝉之色渲染得于心不忍,走上前去将她扶起,又道了一句:“小谷有白日贪睡的习惯,廉二夫人知不知道”那边程凤昔还在时不时回头喊着“小箐”的名字,见太子正与其对话,就再没好意思打断地离开了。好半天的心神不宁终归安歇。叶箐也抬起眼帘回了殷世煊方才那句话,“民妇照顾小谷时日不多,不知道她有这个恶习。殿下若是不喜欢,民妇会劝小谷去改。”然后眉头又垂了下去。“廉二夫人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殷世煊将死缠在手上一只小手牵把出来,递往叶箐的方向,道:“小谷白天睡了两个时辰,今夜恐怕是不能早睡了。可是我又困倦得紧廉二夫人如果方便,不如带着小谷四处转转,等到她累了困了,再送到春晖阁可好”廉幽谷随着他的手势踉跄上前,根本不知状态。叶箐双眼红红的,为这一句话惊异咽下去几分潮气,“你说什么”浑然不知自己妄称。殷世煊轻轻弯了弯唇,“如果太晚,廉二夫人就不用送小谷回来了,哪里方便就哪里歇息吧。我夜里受不得动静,一觉到天明倒是最好。”叶箐这才明白过来殷世煊的好心。从他手上将小谷的细手搀过,连连道了三声“是”,恩谢万千的情绪无以宣泄,差点大哭一场。殷世煊故皱眉头,没有理会廉幽谷粘伸过来的小手。脚步匆行,很快就离开了留有母子二人的游廊。望向殷世煊离去的方向,叶箐若有所思地咽了口气。然后回头对着游廊下的小人抿唇哑笑道,“小谷。”廉幽谷歪回头,面上还保持着因殷世煊离去而不舍的表情。没有防范地接收到叶箐的慈眉善目,那一派表情竟不知怎地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你是谁为什么要叫我小谷啊”廉幽谷咬咬唇缘,表达出自己的疑惑,“你是那个在廉府喂我喝药的人吗”叶箐笑叹了一声:“傻孩子。”手抚上廉幽谷正当披于腰间的发,慢慢地带着她往后院走去,“你夫君是个难得的好人,今晚和娘一起睡,娘再好好告诉你这些,嗯”叶箐轻哄着并肩的人。虽然她的个头不高,体格并不壮,但这样搂着自己的闺女在月下散步,是她上半辈子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事,所以不管怎样搂着,在她来看,都会把自己当作一堵高大的墙,在护着自己心头的宝贝。而廉幽谷对她也并不算陌生。血浓于水的感应总是亲情最难解的牵系,即使以前没有从他们口中知道这是她的娘亲或是什么,但对于叶箐之间的亲近感总是骗不了直觉。直觉告诉廉幽谷:这个应该是自己很重要的人。嗯。廉幽谷点点头,如绵羊般顺从地照后院走去。后院客房是叶箐暂住的地方,廉幽谷草草换洗,穿着一双布鞋就钻进了被窝里。叶箐亲自从厨房端来不少碎零食,净去双手,这才和她一同坐到榻上。伺候廉幽谷的宫女们留了盏夜灯,合门摒退的时候时辰已到亥时。廉幽谷运动量大,腹中消耗也巨大。一张嘴囫囵嚼下三个窝头,这才算“酒足饭饱”。末了,熄灯就寝。一直未说什么。娘俩躺在床上,大眼看小眼,谁也没有开口问话。看着看着,廉幽谷忽然扮出个鬼脸想去逗叶箐笑。哪知叶箐见后没有接招,而是伸手去疏了顺她额海的长发,叹了一句:“傻孩子。”廉幽谷只好吐了吐舌头。不过叶箐的手倒没随着这句话而离开,而是继续抚上廉幽谷的背,廉幽谷的胳膊,廉幽谷的手。在摸到那细瘦不健康的四肢和没有发育完好的骨架子后,叶箐眼中的湿气不可收拾地在眼眶漫转起来。喉里的哽咽一寸寸挤压至颚下,渐渐地侵袭到鼻腔的每一个角落。十三年了。再过几个月就有十四年了。自从廉幽谷被辛家抱去当养子后,叶箐这辈子大概就没抱有再能和女儿相见的打算。可是“希望”被那一把火烧灭的时候,叶箐才知觉“念想”这个东西,有总是比没有好。以为她死了,以为她在另一个世界投胎转世,遇到好父亲好母亲。这也许是叶箐对自己余生的唯一安慰,借着这种安慰才活了下来。可是叶箐紧了紧手上的力度,将这盈手可握的小身子板往怀里轻轻偎拢。这种失而复得的心情是喜悦,也是心疼:原来她还活着,原来她并没有过得很好,原来她在还没有得到母爱的时候就已经长大了。叶箐的泪水哗啦啦从眼眶倾涌出来,没有节奏的抽噎使得那张沧桑面容嵌满了自责,嵌满了无奈。“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叶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对着廉幽谷反复说这四个字。很久之后,她拍打着廉幽谷的背,将眼努力合上,道:“睡吧。”竟再无话可说。廉幽谷始终怀揣的部分新奇终于沉寂下来。面对叶箐没有节制的泪水,好奇而慌张。心里很想上去帮她把泪水擦干,可是在叶箐转身阖眼的那一刻,她却没有继续手上的动作。而是很听话的躺回原处,按照那两个字,疑惑睡了下去。、献宝风波一次日一早,宫里又派了人来。车辇仪仗在莲池边侯着,是来接太子夫妇回宫。廉幽谷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候叶箐已经为她端来米酒汤圆了。经过昨晚的事情之后,叶箐脸上没有了从前那股愁云惨淡,而是面色红润,一个富含希望的气色。廉幽谷亲昵地对之憨笑,随后捧起汤圆,很快就咽下两颗。翡翠这时候从上院过来,传达太子殿下的话,说:“娘娘用过早膳,请至春晖阁与殿下会面。”令廉幽谷愁得不知是快吃才好,还是慢吃才好。叶箐为她梳扎起一个蓬松发髻,这才将昨日未说的话提了出来,“小谷啊,记不记得出嫁前娘亲对你说过什么”廉幽谷眨巴眼,“我什么时候出嫁的我怎么不记得了”叶箐一面在镜子前为她调整发尾,一面又去为她作提示,“娘亲说小谷是娘亲的月亮夫君就是小谷的太阳。”“啊这个啊,好像有印象。可是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叶箐收回忙碌的双手,蹲在廉幽谷面前道:“娘亲从前没有机会照顾你,但见你夫君也是个不错的人,心里还算安慰。”这话没停,忽又发表一声感叹,“娘亲没有殷实的家底,只读过几个大字。好在做了十几年的下人,没有见过大事,看也看得多了。其实我也算明白了,女人一辈子呀,都是靠男人过活的,夫家兴则百事兴,作为发妻,所有旁骛都不重要,夫家重要才是真。小谷比娘亲有福气,娘亲有话交代小谷,小谷可愿听”廉幽谷啃着汤圆连连点头。叶箐又是一笑,“福分天注定,深厚自打拼。小谷切记,福气挥霍不起。想要留得住这神仙生活,务必修练真本事,担得起这生活才是。”她说得极为郑重,语气也沉重许多。这话说完,廉幽谷竟莫不然地停下手中汤匙,陷入了回思之中。透亮的目光定定落在碗中食物上,极巧妙地勾勒出这个稚嫩小人的恬静一面。但是恬静似乎是一种假象。廉幽谷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蓦地胡乱咬了一口汤圆,烫地呼呼直叫,“呼呼呼,知道了,娘亲”叶箐无奈,也只好再为她去梳头。二十几号人聚拢在廉府门前,拾掇地拾掇,道别地道别。送行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场。只有廉书豪接到廉昌丰耳语之后,从府门钻进书房,失陪了一小会。过不久,队伍快要启程之时,廉书豪从府内捧着个画匣子匆匆跑来。递交廉昌丰手上。殷世煊大约是见过这青铜匣子,见到廉昌丰抱着呈上来,面部的表情立马转为谦恭不少。“岳父大人,您这是”殷世煊面露慌促地问着,廉昌丰倒是很爽快地将匣子捧到他面前。“这是怀南上河图。”廉昌丰直接命身旁洗马将匣子接着,对殷世煊笑道:“老夫是俗人,平生最遗憾的是年轻时没多读两年书。所以为官之后,就爱搜集这些个书香墨宝,饱饱眼福。但是千里马么,不得伯乐相识也是一种遗憾。怀南上河图虽然珍贵,但对老夫来讲,它也就是一副普通书画。好在殿下喜欢,廉府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此画当作归省彩头,就送予殿下,还请殿下不要推却。”好一个“没什么拿得出手”,殷世煊暗自一思忖,仿若不拿,这意思岂不是嫌弃上河图掉价,而更加贪心廉昌丰的表面功夫也是做到家,临走也不忘卖殷世煊一个人情。连吃带送,这种风声传到皇城的任何一角,那也是往其脸上贴金。“岳父大人既然这样说,我也不好推辞了。回了宫,有时间再请岳父去茹蕙宫坐坐。”“那是当然。”廉昌丰笑呵呵地,几乎找不出破绽。又是寒暄了三两句,殷世煊才将廉幽谷牵上车辇,浩大队伍依原路回了宫。可这一路上不知是为何原因,但凡见着那方青铜匣子,殷世煊心里便有股不安预感,好像这个匣子来得既恰巧又不是时候。至于从何说起,他确是一时没想明白。果然刚到昭阳门,这个预感就被迅速证实了。不知是凑巧,还是凑巧。二公子殷世栎从城西校场率操练部队回宫,几乎是在正午的同时,双方未打照面情况下,前头两位洗马竟不约而同和宫门守卫唤了一声“开门”。廉幽谷好奇地拂开纱幔,正巧就对上殷世栎从马上投来的讥屑神色。自从太子加封大典过后,殷世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与殷世煊说过话。上次在宣武殿,因为皇帝的顾及,使得殷世煊也没弄清楚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匆匆错过。而这一次,对方贯以的傲慢似又轻侮了更多,以致于这目光在殷世煊看来,就是危险的信号。“二哥”殷世煊展舒笑容,准备下辇与兄长维系维系关系。却见殷世栎的目光避他而去,径直打到洗马手上捧着的青铜匣子上,毫无打算回馈他的热情,而是甩来一句:“这是什么”简单地就让他碰了钉子。青铜的大件一直属于重器,作为筑鼎的材料在当时已是金贵。而在丰足的青铜料上精细磨润出这样完好的工艺品,至少在皇宫内部,还没有出现过第二件。这也是当时殷世煊为何产生不安念头的缘故太扎眼了。殷世煊含蓄地笑着下车,准备解释:“这是”“听说是廉老大人送给你的礼物”却不料又被之打断。殷世煊眸光忽闪,一缕寒气飘过,仅仅是一秒,“是啊,是一幅画。”话中却不带丝毫。“这么漂亮的盒子,想来是宝物了”殷世栎忽略掉对面微弱答来的一声“哪里”,而困在马鞍上,摆出一个懒洋洋的姿势讥诮道:“廉老头对你挺好的嘛,殷世煊美人也是你的,宝物也是你的,所有好事都没有别人的份呐”这种赤裸裸的不服气,连廉幽谷都能轻易捕捉。殷世煊当然更能理会其中意思:这是要夺人所爱的前奏。“二哥说的是哪里话,天下之宝,莫不归皇土,皇室之宝又怎会少得了你我众兄弟呢。别的不说,就眼下之宝匣,二哥若是看得上,四弟还不是欢喜奉上”这一番话倒是先发制人,提前给了自己台阶下。既然殷世栎是带着威胁而来,殷世煊也不便为此一物先伤和气,“二哥你看,我和小谷舟马回宫,大监已经传父皇口谕要我二人赶去见驾。不如晚些时间,晚点,等宫内一切安置妥当,四弟亲自送去你宫中如何”殷世栎这才放声狂笑出来,“四弟,这可是你说的。明日,最迟明日午时,四弟要是不送来,我可亲自上门讨要了啊”“那是当然。”殷世煊甚至礼了一礼,以表诚意。殷世栎的笑脸很快淹没在傲慢凌厉的瞳仁里,双腿夹马,“驾”地扔出一鞭子抽在马身。刚走两步,这位二公子像仍是有什么愤愤不平,而阴着脸侧身对殷世煊放下一句:“四弟,你可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好像是对献宝一事进行的补充,又像是其他。殷世煊默认,道了一句“二哥慢走”,此事也就终于告一段落。回到车辇时,廉幽谷的关切来的精准又无误。目送殷世栎远去的她突然感到不解:夫君不是太子么,除了夫君的长辈,不是所有人都要称其为殿下么这个人到底是夫君的长辈,还是什么,怎会这样来去自如面对廉幽谷无用关怀,殷世煊没有解释的打算。他所有的心思都凝聚在方才殷世栎的最后一句话中,“他说过的话”,他表过的态,如一记警钟将他震醒。事实证明,他想要在这风云之中站稳脚跟,还有太多太多事情要去做了。公孙煜受到殷世煊的传唤,酉时一刻就入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