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仍然一脸懵懂,根本不明白什么叫众口烁金,积毁销骨。“怎么就要死了她病了受伤了还有那个名声,那也是钱家的,关我们什么事”“关咱家什么事。”福寿堂里,老侯爷也是这样对钱氏说的。钱氏方才竭力将钱家姑娘塑造得委屈无比,眼角的泪还没干,得了老侯爷这样一句话,不免愣怔,半响才道:“可、可上京如今都传开了,若不嫁给小四,风言风语的不是要了她的命吗”佳人落水、才子相救不是什么新鲜手段。有这个心的人家,连人选也是精挑细选的,虽然有算计的成分在里头,可两边身份却不会差得太远,除非谋划的不是正妻的位子而是小妾之流。出了这种事,往往两家达成协议,一床锦被遮过去就完了。老侯爷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世家女架子大,不好拿捏,且那梁家姑娘还没进门就迷了小四的眼。不如钱家姑娘,虽然身份上不如望族的姑娘贵重,可比梁家女是不差了。且到底是亲侄女,必定一心孝敬你,是不是”老侯爷一针见血地指出钱氏那点隐秘的小心思,拍拍她的肩,道:“你光顾着自个儿,怎么不想想小四呢他对那梁家的姑娘多上心,你不知道吧,真以为日子久了就能忘了我瞧他如今可是恨毒了你了。赔了夫人又折兵,何必呢”“不会的,不会的,我是他亲娘,小四一向最孝顺”钱氏强辩道,脸色却慢慢白了,捂着眼睛呜呜哭起来:“我不会害他的啊我那侄女温顺体贴,不比梁家那只有一张脸能看的绣花枕头强百倍我是一心为他好啊”老侯爷盘腿坐在小炕桌旁嗑瓜子,自言自语道:“以前不是做得挺好的么,怎么如今变蠢了。是你越来越心急了,还是我以前瞎了眼啊”入秋之后,秋老虎的余威犹在。外面站久了,上半身太阳照到的地方暖烘烘的,但地底的寒气却从脚底心顺着往上窜。老侯爷如今更爱歇在前院,再不然就去几个妾室那里,在福寿堂不会久待。小福管事没理会福寿堂里献殷勤的下人,也没去耳房歇着,而是立在正房门外守门。他一边悄悄轮换着两脚间的重心,一边在心里琢磨。钱氏心狠手黑,但还是妇道人家的手段,亲事的确如愿退了,可钱氏女往后就是她的儿媳妇了,整这么一出好听吗要是老侯爷想退梁家的亲事,一准儿不会这么干,他会从梁家那边入手。不过钱氏要谋划这事也不是一拍脑门就能干的,钱家那边的人近来频频过府,想来就是商量这事的。居然还拿钱家那边的老老夫人病重做幌子,求了侯爷解禁,允她领着四爷去尽孝上香老侯爷这般精明的人,真没嗅到一丝不对劲儿身后传来开门声,小福管事连忙掐断心里的一切猜测,毕恭毕敬地弯下腰。老侯爷健步如飞地从他面前刮过去,他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快步出了福寿堂。跪在门口的婆子方才还讨好地给他递过茶水和蒲扇,他怜悯地望了一眼她黑白掺杂的发顶,心道福寿堂往后的日子,只怕会越来越不好过的。十月初的时候,夏天用的竹篾帘子又换回了薄布门帘。大房一个小幺儿隔着帘子禀报,道那边发动了,产婆已经在那儿守着了,请大夫的小厮也派出去了。云氏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屋里用膳,筷子尖上还挟着一枚藕丁,是阿团带人捞上来的。她回过神来,掐着手指头算了算,念叨道:“怎么这么早这才八个多月吧”那小幺儿还要去别处送信儿,跪下说完就走,觅松出去捉住他问了两句,回来时脸上的神情也有些意外,禀道:“夫人,不是大夫人生了,是媚姨娘”云氏本来都放下筷子起身了,听了这话又坐回来。若是冯氏生产,她去看看算是题中应有之义,可若是个姨娘生产,她去就不合适了。且要是媚姨娘的话,如今岂不是才七个月她嗅到一丝阴谋的味道,也没心思继续用饭,挥手叫人将碗碟都撤了。吩咐道:“赶紧去把晏哥儿和团姐儿都找回来,这种时候不能任他们在外面疯玩。”丫鬟才走到山月居门口,正迎上阿团和郑晏跑回来,俩人一脸的惊魂未定,直刺刺地冲进云氏房里。“阿娘啊啊啊”阿团龙卷风过境一样,接连撞倒了两个花盆,飞奔进正房,后怕地抱紧云氏的大腿不撒手:“我们差点又让那碰瓷儿的给讹了啊”云氏手一抖,茶水泼出来大半,郑晏蹬鞋上榻,十分贴心地给她拍背顺气,安抚道:“没事,阿娘放心吧,我们逃得快,大哥被推出来顶缸了。”云氏一时堵得说不出话来,坐在那里运气。觅松伶俐地给阿团和郑晏各端上一杯温热的白豆蔻熟水,招呼屋里的丫鬟们退出去。阿团撅起小嘴吹热气,喝了一小口熟水,润过喉咙,小心翼翼地打量起云氏的神色。云氏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招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阿团讨好地嘿嘿直笑,拿倒扣在茶盘上的茶盏当惊堂木磕了一下,望着房梁,平挥手臂,道:“且说今日秋高气爽,风和日丽”郑晏大声清了清喉咙,悄悄指着云氏给阿团打眼色,阿团抬头一看云氏气得快摸鸡毛掸子了,连忙正色起来,言简意赅道:“我和小哥去逛园子,远远地看见媚姨娘就躲了。隔着好远的距离,瞧见她在水池边跌了一跤。大哥,唉”阿团扼腕叹息,道:“大哥这个正直而天真的少年居然上去扶她我瞧见媚姨娘身边的大丫鬟把他扯住了,后面的没敢细看,就拉着小哥赶紧跑回来了。”郑晏未雨绸缪道:“要是媚姨娘诬陷大哥,咱们要去给大哥作证啊。”阿团狂点头。郑晏又道:“不过,媚姨娘这回也不一定是故意的啊。”阿团“嘁”了一声,不屑道:“我才不信,那种人啊,狗改不了吃屎。”云氏紧紧皱着眉,略一沉吟,对两人道:“不掺和就对了。”然后叫寻芳进来,令她开小库房拿一支参给大房送去。“等会儿,阿娘,你怎么这么圣母啊”阿团拉住她,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坏了,火冒三丈地喊道:“二哥那天晚上险些叫落石砸死,你忘了吗”第三十四章所谓多子多福“你不懂。”云氏摆摆手,解释道:“我比谁都盼着大房得个男孩。大爷膝下无子,百年之后谁去摔盆捧灵少不得要从别家过继一个。”她搂着郑晏轻轻摇晃,忧愁道:“老爷同大爷一母同胞,再亲近没有的关系,早两年就提过把晏哥儿过继过去。我和老爷都舍不得,推说大爷年纪还不大,往后怎样也未可知,才含混过去。”郑晏也是头一回知道这一茬,一头扎进云氏怀里,揪着云氏的衣襟,瓮声瓮气道:“我不去阿娘别不要我”阿团听了撇嘴,烦躁地想大房怎么这么多事,跟甩不掉的鼻涕虫似的,不光危险还恶心。道:“那是以前,现在阿爹知道他们是坏人了,肯定不会再把小哥过继过去了。”云氏摇了摇头:“老爷如今是气,可大爷到底是他亲兄弟,往后一旦和解,又是个问题。我不想赌这万一。何况大房有男丁又能碍着咱们什么呢说句不好听的,咱们若当真一心为了上头那个爵位,自然是盼着大房一脉死绝了才好。可咱们不是不稀罕吗”阿团被说服了,不大高兴地点头道:“好吧好吧,但愿媚姨娘一举得男,大房多子多福,儿孙满堂。”一夜后,媚姨娘产下个小少爷。阿团因听了云氏之前那番说辞,竟然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回过神来又不免憋气。这下可好了,诞下了大房的庶长子,媚姨娘还不知要怎样耀武扬威呢。云氏开始挑选礼物,千禧阁的下人都得了双倍月钱的赏,从上到下一片喜气洋洋,再然后就有点不对劲了。晚间,云氏把阿团赶去和郑晏一起睡,郑叔茂还莫名其妙地叫人熬了安神汤,三个孩子一人一碗。那天在东厢,郑晏身边的大丫鬟白露拿圆茶盘端来两碗炖出胶质的汤水,郑晏一点防备都没有就咕咚咕咚灌下去了。阿团怕晚上起夜,晚饭后很少喝汤汤水水,端着碗问:“这是什么汤”白露抱着茶盘,一点磕巴都不打地答道:“补血益气的。”呵呵,你家补血汤里不放红枣放甘草,阿团白了她一眼,问画屏:“你说。”画屏也毫不犹豫地答道:“安神汤。”全然不顾郑叔茂的吩咐。白露看烈士似的瞪着画屏。阿团瞥了无知无觉的郑晏一眼,强忍着好奇没有立时问出口,乖乖喝了汤,直到次日才避开人拉住画屏单独盘问。画屏不敢同阿团对视,扭着帕子,纠结道:“夫人大概是怕姑娘吓到吧。”“又闹起来了”阿团咬着大拇指思索:“媚姨娘诬陷大哥把她推倒的还是说老夫人故意命人在水池边泼了油再不然,是大伯母使花招”画屏垂着头不吭声。阿团急了,道:“说呀,有我护着你呢,怕什么。”“不是,是媚姨娘”画屏偷偷拿眼风扫阿团的神色,几个字小心地从她唇边漏出来:“媚姨娘,没了”阿团呆了好半天,才磕磕巴巴地确认道:“没、没了是什么意思她那种人”媚姨娘趾高气扬的模样在她脑海中闪现,腕上三五个叮当作响金玉镯子,大红丹蔻涂的长指甲。都说祸害遗千年,这么个人物,怎么能突然就“没了”。画屏忙抱住她,轻轻拍背,安慰道:“姑娘,不怕不怕啊。”她也才十几岁,翻来覆去说不出像样的安慰的话,最后竟憋出一句:“媚姨娘不会来找我们的”说完自己先抖了一下。阿团反而笑了,她使劲搓了搓脸,低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因为难产”“大出血。”画屏艰难道:“熬到昨个儿中午就不行了。”画屏愁眉苦脸地离开次间,和银烛走了个对脸,银烛身后跟了个陌生的仆妇,怀里抱着大耳,肘弯里挎着个装满葡萄粒的竹篮。“怎么把它抱来了”画屏伸出一根手指谨慎地戳了一下大耳的小脑袋,大耳趴在那仆妇怀中,一点反应都没有。银烛把她的手打下来,没好气道:“还不是因为你”画屏起初还有些不解,见银烛眼珠子往屋内飞,才意识到。心里又是歉疚又是担心,各式情绪翻涌了一霎,嘴硬道:“我就这么点用处了,倘若当不好姑娘的耳朵,自然有别人挤上来当。”顿了顿,又缓和了语气:“让大耳陪陪姑娘也好,我看姑娘心里也不好受。”“那还用得着你说。”银烛挤开她,领着那仆妇进屋去。大耳如今胖了一圈,肚子上的肉软软的,愈发显得腿短而可爱。和阿团玩的时候会自觉地把爪子收进去,肉垫拍在手上一点也不疼。“哈哈,好痒啊。”阿团听那仆妇的,拿葡萄粒喂大耳,温热的舌头舔在指尖痒痒的。狐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寓言故事果然是有一定道理的,大耳对葡萄不是一般的热情,摇尾巴的频率都高了两个档,好几次想绕过阿团的手,去偷篮子里的葡萄,都被那仆妇喝止了。大耳的确乖了,阿团却有些不忍,嘟囔道:“这不是把狐狸当狗养了吗大耳会不开心吧。”银烛捂嘴笑:“瞧姑娘说的,这小东西在府里吃香的喝辣的,还有人给它洗澡、捉虱子,不比在外头餐风饮露的好”阿团笑了一下,没应声,如果有的选,自由难道不比这一切都可贵吗可它家远在西域秦国,阿团如今并没有条件将它放归自然,倘若随便丢出侯府,也未必能活,只好这样养着。又问那仆妇道:“您就是父亲说过的专找来驯养狐狸的人吧怎么称呼”“不敢当。姑娘唤奴婢九娘便可。”那仆妇圆盘脸,皮肤黝黑,黑白掺杂的头发在脑后拧成一个圆髻,额前鬓边抿得油光水滑,不见一丝乱发。从进屋起就始终半弯着腰,明显比银烛等人对阿团多一份小心和恭敬。“九娘。”阿团将这个名字在嘴里咀嚼过两遍,总觉得隐隐在哪里听说过。半天想不起了,便暂且抛开。大耳趁他们对话的工夫从篮子里偷了一小串葡萄,却不立刻吃,而是偷偷藏到远处的软榻底下,再飞速地溜回来,不动声色地蹲在原来的位置等投喂,大尾巴像扫帚似的扫来扫去。阿团托着腮看,兴致勃勃地问道:“大耳这个品种以后会长多大有狼狗那么大吗唉,要是太大就不可爱了。”“成狐体长一尺有余。”九娘绷着脸双手比出凳子腿那么长的距离。她虽然态度恭敬,但脸上神色半分波动也没有,下人常见的谄媚、惧怕、得意等通通不见。阿团微微一笑,愈发觉得九娘不是一般人。一个月后,五少爷满月,而冯氏生下了六少爷。这原本是件好事,可偏偏差了一个月,六少爷从“嫡长子”成了“嫡子”,少了一个“长”,身份就没那么贵重了。期间郑月璧回来过两回,明里暗里指称媚姨娘当初是成心摔了那一跤,好拼一把,让她的儿子占个“长”字,要云氏彻查当日到底是怎么回事。云氏如今掌着中馈,一面趁机安插了些许自己人进去,一面又嫌差事棘手。承平侯府到底是老侯爷的,待二老百年后便是郑伯荣的,这是劳心劳力地替别人管家,还未必能得着好。见郑月璧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