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片穷山恶水中接连发现银矿、铁矿,秦国新任国君随之颁布了一系列法令,大大限制了辖下子民,摆出一副和平交好的姿态。是以三国间冲突渐少,南来北往的行商日益增多。都说十里不同俗,何况隔了三国又数十州县。郑昂到底亲身到过许多地方,将各种奇特有趣的市井见闻讲得栩栩如生,令人如临其境。而云薛胜在博览群书,于杂闻游记也有涉猎,口才又好,普普通通一个州县名的典故由他娓娓道来,也令人啧啧称奇。加上当初同郑昂一道打包去往西北的郑晏,虽然人小不怎么记事,偶尔插进几句童言稚语,也惹人发笑。连云氏和薛氏都听住了,阿团和云二月更是入了迷。夜间郑叔茂回房,便见阿团兄妹三个头碰头捧着一本山河志,别提多么认真仔细了。郑叔茂在东次间打了个转,简单指点了两句,便回到西次间,坐进一旁的官帽椅中,接过云氏捧来的热茶,笑道:“没料到孩子们居然对这个感兴趣,赶明儿我着人绘一幅大的,挂到墙上去,看起来也方便。”云氏亲手解开他脖领子最顶上的两颗扣子,又拿过布面的单鞋来换下他脚上牛皮底的厚靴子,让他松快松快。笑道:“我看哪,也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昨儿还围着着新捡的小狐狸打转呢,今儿个就叫一幅舆图将眼睛夺去了。”提到狐狸,郑叔茂收了笑,食指在扶手上敲了两下,拧眉问道:“宋宽可有再来”“没有。”云氏给他续上一杯茶,挥手将丫鬟们都打发出去,不甚在意地道:“爷未免太小心了。我打听过的,那位小宋老爷的情况各家都有数,不见哪家后宅不许进的。且手里的货物一个个怪新奇的,没个讲解的确实有些难懂。”郑叔茂明言道:“他不到十六就叫强人掳了去,年近四十才回来跑商。自陈中间被卖进齐国皇宫去了势,得贵人相助才得以赎身出来。虽有他哥哥作保,真假却还得两说。”“这还能有假”云氏细细回忆起宋宽的形貌来,他脸上溜光,胡茬也没有一根,端起茶杯还会翘小指头,怎么看都像个太监啊。若是个真男人,上京这许多家女眷的名声还要不要了郑叔茂端着茶,却没有喝,指腹顺着杯沿缓缓描摹,低声道:“假太监未必,别的,可就难说了。”无论云氏如何惊疑不定,宋宽再没能进过承平侯府的门。不是谁都愿意跟个来历不明的邻国太监打交道的,心中警惕的人家都早早端上了闭门羹。据说钱氏因自作主张迎了他进府,还在老侯爷那里吃了挂落。老侯爷这半年以来,插手后宅的事儿是越来越频繁了。只是短短半月时间,这批秦国货的销路已经打开。虽无法再进后宅,相约去宝贯东西挑稀罕的小姐妹却多得很。例如云氏先前买的那些个隐泛光泽的华丽布料,俨然在上京掀起了新潮。价格一路水涨船高,当初心里暗讽云氏败家的吕氏嫉妒得眼都红了。按宋宽当初给的一匹布的价格,在如今的宝贯东西里买一截布头都勉强。转眼到了花红柳绿的时节,三月十六这天,风和日丽,碧空如洗,宜嫁娶。承平侯府披红挂彩,处处装点得一片喜气洋洋。天蒙蒙亮的时候,阿团就被丫鬟们搓了起来。还没睁眼先被人使热帕子擦了一把脸,坐起来醒神的功夫手里就被塞进了一盏温热的羊乳。画屏拿青盐给她擦牙漱口净面,残水交给红蕖出去泼掉。银烛从架子上取下熨平的袄裙,流萤挑出相配的荷包、金锁与压裙脚用的瓶插牡丹纹白玉佩等物。罗扇捏着一柄牛角梳,先蘸着桂花头油给阿团通了三遍头,而后熟练地挽起两个圆鬏,没用平日里常戴的珠串,改插了一对精巧的粉蕊桃花簪。三等丫鬟原本是没有进屋伺候的资格的,今儿也顾不上了,抽了红蕖和朱砂两个进来,帮着做些倒水捧匣的简单活计。一帮人打仗似的将阿团装扮一新,难为窦妈妈调度得好,人虽多,却忙而不乱,井井有条。阿团透过模糊的铜镜看到窦妈妈染白的双鬓,一面由着丫鬟们施展,一面开口吩咐道:“红蕖去搬个小墩子来,妈妈坐。上回说大姐姐的手帕交是哪个来着一会儿去大房就见着了,妈妈可得提前给我讲讲,免得见了人不好招呼。”窦妈妈颇为意外地看了阿团一眼。当初阿团大肆裁换下人,自然是得了侯府长辈们首肯的。甚至,无论是问云氏还是问郑老侯爷要西厢众人的身契,都顺畅得紧,连阿团耍赖撒娇地不许窦妈妈将她身边的事,事无巨细地报给老侯爷,老侯爷竟也准了。唯有郑叔茂警醒了她一句,称窦妈妈是府里经年的老人了,伺候过她亲祖母,又将她大姑姑奶大,让她平日里对窦妈妈尊重些。阿团起初的确是打的削权的主意,待收拢了手底下一帮子小丫鬟,再把窦妈妈踢出去。但听郑叔茂这样说,便着画屏私底下偷偷打探了一番。窦妈妈年少守寡,唯一的儿子不到五岁就没了,和大姑太太郑华练是从小拉扯大的情分,僭越点说,当亲闺女看也不为过。偏偏大姑太太远嫁那年,钱氏陪房里有个管事的儿子,性子混,把前头的媳妇作践死了,不知怎么看上了窦妈妈。当年窦妈妈才三十岁年纪,识文断字,心高气傲,怎么看得上那种人一口回绝。郑华练明着没强迫窦妈妈,暗里却悄悄将窦妈妈从陪嫁的名单上剔除了。窦妈妈一下子成了无主的肥肉,最后拼死求到郑老侯爷跟前,老侯爷念在窦妈妈伺候过原配主母的份上,出面保下了她。但经此一事,窦妈妈是寒了心,宁可跟一个没留头的小丫鬟守空院子,也不肯到各个主子跟前露脸。前些日子阿团落水,老侯爷将她扒拉出来塞去团姐儿身边镇场子。窦妈妈感念老侯爷恩德,可也没打算在团姐儿身边长待。像郑华练那样的主子,她是真不愿意再侍候第二个她资历够分量,手腕更是不缺,很快定了主意。一个是教着团姐儿亲近老侯爷,离那个不知善恶的云氏远远的;再一个是帮迎春震住一帮小丫鬟,待迎春立住脚了,团姐儿也知事了,她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哪知道团姐儿实是个混不吝的。哄着云氏和老侯爷两头放了手,自个儿捏着一干人的身契,狐假虎威地充起大王来。赏罚全由着性子,喜欢的就赏银子,不听话的就打板子,敢往外卖消息的、偷东西的、瞒着她搞小动作的,抓住一个发卖一个。以这般厚赏重罚的雷霆手段将西厢刷了两三个来回,无论是原本往哪里摇尾巴的,都乖乖歇了,剩下的全是手眼心神一概顺着她的。再说这云氏,窦妈妈冷眼瞧了近半年,该不是那等黑心烂肠的。然而,吃穿用度上从没亏着团姐儿,教养上却不肯用心,竟纵着团姐儿一个姑娘家,野猴子似的上蹿下跳。窦妈妈提过两回回去守院子,老侯爷都没许,她也死心了。她早就不年轻了,左右也就剩了十来年活头,随便团姐儿怎么折腾吧。窦妈妈绝了回空院子安安稳稳养老的念想,倒是发现团姐儿有点意思了。起初还当她精明,眼里不揉沙子,后来瞧着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儿。心宽手也宽,穿衣吃饭都不讲究。罗扇最初接过给她梳头的活计时,有一回给她戴了一对不成套的珠串,两串珍珠大小和圆度都差不多,但一串是海珠,亮度高,另一串是淡水珠,单看没什么,放一起就瞧着发乌了。那还是到了用午食时,云氏发现的。团姐儿这些天积威颇重,罗扇听说后当场就吓瘫了。依窦妈妈看这事至少该罚半个月月钱的,可团姐儿回房后提都没提。送她回房的觅松问明给团姐儿梳妆的是哪个,把罗扇提出去训了两句,团姐儿居然还不乐意。意思意思罚罗扇抹了三天桌子,这事儿就掀过去了。窦妈妈突然就明悟了,在团姐儿身边当差,只要心是好的,哪怕蠢点儿、木点儿、糊涂点儿,都不打紧。这样看,倒是个难得的宽厚主子。第二十章所谓之子于归郑叔茂带着两个男孩去了前院待客,阿团慢一步,随云氏往大房所在的千禧阁去。郑月璧作为这一辈里头一个出嫁的女儿,很得各位长辈的重视。除了公中给的嫁妆,老侯爷额外贴了一千两银子,郑叔茂叔伯几个也各有添妆。反倒是郑伯荣,只晓得风花雪月,既不会做官又不会开源生财,还将冯氏的嫁妆赔掉了大半。从冯氏肚皮里出来的只有郑月璧这一个,据说冯氏不愿将来便宜了那些个庶子女,索性将剩下的那些压箱底的贵重首饰、田庄铺子,全给郑月璧带了去。自己留下些许现银,权作养老体己。阿团一行人在抄手游廊遇上了吕氏和郑月珏,见郑月珏也是一身红艳喜庆的打扮,脸上两团胭脂,胸前挂着绞金丝嵌宝璎珞圈,像个纤瘦版的年画娃娃。吕氏巧笑嫣然地上前两步,要挽云氏的手臂。云氏状若无意地将阿团推到中间,紧挨着郑月珏,隔着两个小姑娘对吕氏道:“三弟妹也来了啊,时候不早了,咱们快进去吧。”阿团换了芯儿再睁眼时,郑月璧已经订了亲,日日被拘在屋里备嫁,不仅要绣嫁衣,还要学规矩礼数、管家理事。阿团其实对这位大姐姐陌生得紧,只在过年时和每月两回请安时见过,她的闺房自然也是第一次进。屋内入眼一片赤红流霞,床褥与帐子俱换成了大红锦缎面的,郑月璧坐在妆镜前面,已经换上了红底缎绣金纹的艳丽嫁衣,刚刚绞完面,刷刷刷四五层粉扑上去,愈发令阿团认不出了。郑月璧低着头,面上的娇羞泰半是装的,心里忐忑惊惶无法言说,宽大的袖子底下露出紧握成拳的一双手。底下三个妹妹,年岁都同她差得颇大,往日走得也不近,一人一句祝词说完,便只剩了沉默。幸而还有云吕两位婶娘及三姑姑郑宜君在,加上赶来送别的手帕交,哪怕闲话八卦呢,只要有话说,气氛就不算太尴尬。郑月珏一声不吭,只管低着头玩手指头;郑月明在寇姨娘的带领下和郑月璧斗了不止一两年,这会儿能管住嘴不说怪话就算好的了。阿团好奇,搬了个矮墩坐在妆凳旁边,托着腮近距离参观郑月璧梳妆。心想古人的审美可真是怪啊,所谓隆重就必得浓妆不成郑月璧眉眼寡淡,但五官分布得好,不过这会儿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了。从眼角蔓延到嘴边的大片胭脂一盖,活似被人扇了几十个巴掌;原本的唇色完全被白粉遮住,没有抿胭脂纸,而是以小毛刷蘸了胭脂膏在中间小范围内细细涂抹,宛如两片精巧的蝶翼,刻意塑造出夸张的樱桃小口模样。阿团看得入神,脸上的神色难免认真,落到郑月璧眼中却像是不舍。一家子的姐妹,到最后只有一个最小的肯围在她身边,心里不是不遗憾的。郑月璧握住她的手,极小声地问:“团姐儿说,那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阿团一愣,晓得她指的是昌盛伯府的世子方贯,“琴瑟和鸣、子孙满堂”的吉利话下意识地往外倒,郑月璧脸上的妆厚,阿团也看不清她是个什么表情,只从她松开的手看,应是隐隐有些失望的。恰此时外头锣鼓喧天地热闹起来,迎亲队伍上门了。喜娘急急忙忙地拿起绣鸳鸯戏水的大红盖头,盖头一落,阻隔了众人的视线,仿佛里外分作两座城,外头或喜或忧或眼红的亲人也好、友人也罢,都成了心思各异的外人,里头独剩了郑月璧一个。阿团忽然有了一丝模糊的明悟,这个大姐姐,此后怕是更难相见了。屋内原本有条不紊的动作猛然加快了鼓点,连冯氏都顾不上拉着郑月璧倾诉离愁,一会儿亲自检查一遍随身带的药油、点心等物,一会儿又叫人去前面盯着迎亲的新郎倌走到哪里了。阿团偷偷摸到门边,正想溜去前院看热闹,被眼尖的觅松发觉,云氏连忙喝住她:“别胡闹老实待着,等你大姐姐出了门还要去席上呢。”直到来迎亲的昌盛伯府的世子方贯到堂上向郑老侯爷、钱氏并郑伯荣夫妇两个敬茶叩首,阿团才亲眼瞧见这位传说中的大姐夫。方贯二十如许人,斯文白净,倒是同阿团想象中世家子的形象颇为吻合。神态自若,唇畔含笑,看起来是个谦和好相处的。一旁的郑晏也点头,手里捏着刚才被塞进手里的红封,从银票厚度看,大姐夫的确是不错的。白玉兰开得最好的时节,郑月璧踩着震耳的鼓乐和喜炮声上了八人抬的大红花轿。论习俗,新娘子到婆家前,脚是不能落地的,当由兄长背上花轿。大房没有男丁,隔房最大的堂弟当属三房的郑显。阿团见过郑显几次,只长个头不长肉,瘦得像个麻杆。昌盛伯府送彩礼时,就让他试过,脸都憋红了,郑月璧双脚也没能离地。再下面的郑昂倒是有这个力气,但一来越过上头的郑显显得不太好,二来郑昂才及郑月璧胸口高,怕宾客瞧了要发笑。最后只得定了由喜婆背上花轿。阿团忽然有些后悔。冯氏日夜洗脑,郑伯荣不成器,郑月璧前后也没有亲兄弟倚仗,要她恭顺谨慎,当忍则忍,在家不可违逆祖母,将来不可惹恼了世子。郑月璧见事是极明白的,可正因这份明白,才对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