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族现任族长德川丰的三子,生母是彼时盛极一时的北条家族长女北条爱子。虽是三子,却因着极强的手段,近年来硬是一步步压倒上头两位哥哥,成为如今德川家族最有望的继承人。德川家族一直垄断着东瀛对外进口货物的远洋运输,其家族茶道更是成为千利休茶道最大的分支德川家流。德川秀臣自幼学习茶道,深谙千利休的茶道精神,此番以茶会客更是十分讲究,在灵锁楼里独僻了一处,用上半日,便布置出了一间茶室,特意挂上匾额,上书“千草庵”。十三和那管事一路跟着缓步进门,路过一方摆设的景观,便有几个盛装的东瀛侍女迎出来伺候净手漱口,又叠了一方干净的手绢放在胸前,才人手持一把折扇进入里屋。只见里头原来的桌椅尽数消失,换成了四叠半的“榻榻米”,中间的矮桌上放着插有鲜花的竹瓶。屋内清香四起,闻之怡然,五脏六腑皆有涤尽尘埃的意味。有一人跪于正对门的蒲团之上,正用茶杓在茶罐中取茶。见他几人进门,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道:“周君,久仰”、茶之道周慕筠与之相互致礼,“幸会,德川先生。”德川秀臣将他引至左手边坐下,恭敬道:“请稍等。”后便起身行至不远处的水屋,取来风炉,茶釜,水注,白炭等器物,一一摆放整齐,点头致意后,开始煮水。釜中水半开时,慢条斯理地点燃了瓷盘中的一截清香,随着香烟弥漫,室内袅袅多了几分闲适。周慕筠对他不停地动作沉默以待,凝视着右手边的一身狩衣的东瀛男子,那人年轻的脸上面无波澜,甚至有些瞬间可以看见他嘴角温和隐秘的微笑,仿佛真的沉浸在这场茶会中,享受着安然澄净的气氛。一举一动,皆俱德川家武士茶道的精髓,流畅而准确,尺寸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可周慕筠清楚,此刻掩住锋芒的德川秀臣并非善类。从这间藏在灵锁楼的“千草庵”茶室便可看出,德川秀臣对于这次茶会的态度过于隆重。姑且认为这种随处布置茶室会客的做法,是对方的习惯,可他脸上晦涩难猜的表情,依旧让周慕筠生出了几分警惕。终于,水煮茶开,周慕筠双手接过递到跟前的乐烧茶碗,依着东瀛礼数,三转茶碗,轻品慢饮,然后奉还。茶汤入喉,稍有苦味。咽下,与之对视。至此,茶会初了。而在整个点奉茶过程中一直默默无言的主人德川,也在此刻终于开了口。“薄茶一杯敬周君,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周慕筠神色如常,隔着桌上典雅的插花竹瓶,回道:“德川先生用此方式会面,不知有何深意”德川手下未停,有条不紊地煮水煎茶,“在东瀛,茶道讲究一期一会,今天,德川也希望用这小小心意,盼与周君,以诚相待。”话虽客气,可眼角眉梢无不高高在上。轻启薄唇,“久闻德川先生深得三千家茶道真传,此刻看着,确是不同凡响。”德川面带微惊,扬眉,“哦周君也听说过抹茶道”“不过闲时翻到过贵国茶书,匆匆一瞥。”德川正眼看过来,搁下手中舀水的柄杓,眼中轻视更甚。“草庵茶道博大精深,恕我直言,在东瀛,很少有像贵国这般,随意开设茶楼的。私以为,品茶乃志趣高洁之事,需洗净体内浊气,平和心境,方能体味其中和敬清寂之奥妙。若像此茶楼这般,贤雅士人与贩夫走卒在一处品茶,喧嚣嘈杂,何以全心品味”“虽说茶汤坐来,东瀛的茶最初来自中土,可如今看来,贵国这般对待,似乎不足以再自称茶之祖源了吧你说呢,周君”语气中不无挑衅。周慕筠抑制住心中冷笑,坦然自若:“德川君方才煎茶手法我瞧着颇为熟悉,自前朝始便是茶楼里常用的煮茶手法。初见时并不以为意,此刻先生隆重待之,倒显得意味非凡了。”“我等皆是俗人,往常喝茶,不过是解渴之用。不如先生,颇有仪式之美。不过先生方才既说一期一会,这本是佛家讲究的无常,佛云众生平等,既如此,慕筠倒觉得何必在意是贩夫走卒还是贤人雅士,品茶只静意在心,而非外物。您说呢”几句话,轻轻巧巧拨过去。德川秀臣冷笑,抬起下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事实如此,周君为何不承认了呢茶道亦如禅道,高雅之人品之,方能体察其真正含义,探寻到淡泊寻常的本真。若为下层,不过如牛饮水,暴殄天物。周君且看如今的东瀛与中土,便可明白,若东瀛一如既往同贵国一般,岂不也将沦落至此”此时周慕筠全然明白了这位德川先生开始时那番故弄玄虚的茶会,原来不过是想要展示那点子可有可无的优越。心中悲凉交加着可笑,只一个倭人,便想嘲笑我治国不利,日渐衰微纵然不尽如人意,可哪里轮得到他这般侮辱周慕筠抬起手中见底的乐烧杯,黄黑的纹路古朴雅致,只不过里头精细研磨的抹茶略显匠气些,正如德川标榜的东瀛茶道,虽看上去面面俱到地营造了平静自然的饮茶气氛,却过分流于形式而缺失了最为重要的人之本心。蓦地朗笑道:“德川君所言不无道理,不过先生可知,治一郡,与治一国还是略有不同的。中土地广人多,多得是贩夫走卒、市井小民,若像贵国一般以治一郡之法治国,岂不失了分寸”德川脸上隐有怒火,“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东瀛可早已不是你中土的附属了”周慕筠等的便是这句话,抬起茶杯虚敬,凌厉的目光直视过去,“正如先生所说此一时,彼一时”所以,也请你放尊重些,纵然如今我朝受尽欺辱,你又如何确信会被尔等永远踩在脚下子虚回到周家,正巧赶上毓真下学归来,听闻她要亲自下厨做糕点,便吵着要一道去。还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日后也是要嫁人的,照着爹爹的意思,必然还是会同大姐二姐她们一样,留在京城。若是会做得一手南地糕点,保管叫婆家不敢小看了这么个不像样的由头也就她能说出口。子虚哑然失笑,“谁敢小瞧咱们周六小姐也罢,你要学,便来吧。正巧多做些,一会儿给太太夫人们都送些过去”毓真欢呼,将书袋子丢给一边的小丫头,跳过来挽住她的手,“嫂嫂不嫌我捣乱真是万幸,果然女孩子便该同女孩子一道,若是换做二哥,早将我撵走了”子虚哭笑不得,这事儿你二哥可说不准余光扫到毓真灿若朝阳的面庞,手臂被她紧紧抱住,突然眼有模糊,这场景何其熟悉。彼时她在青州,何尝不是这般抱着嫂嫂的胳膊,撒娇打闹。她素来觉得,女孩子最美好的模样便是娇憨无忧的,只是她的娇憨三年前便不复了。此刻看见毓真仿若看见了当初的自己,天真自然,不用烦心太多。心里萌生一股子慈爱,拍拍她的手道:“趁着桂花未败,咱们做些桂花糕如何”“桂花糕好啊我来帮嫂嫂摘花”珊瑚在一旁乐道:“六小姐,那桂花这么小,要摘到何时去通常都是用树枝打下来的。”毓真不解,“打下来这怎么打是像打枣似的打下来吗”“正是。在地下铺上一块布,拿一根细棍轻轻一抽,桂花便落下来了,不一会就够用了”毓真睁大眼,且不说是南地吃食,便是娘亲常做的糕点她都不知道是怎么做的,此次也不过心血来潮,不想只听着便觉得有趣,兴致愈浓。桂花如雨翩然落下,该多好看忙拉着珊瑚道:“嫂嫂,珊瑚借我,待我得了桂花,再送到厨房来给你”说罢推着珊瑚便跑了。子虚不及交代,只得看着她越走越远,摇摇头,转个身一个人向厨房走去。此时午膳过去,未到晚膳,推开门只有几个烧火的婆子还在打杂。见着她,忙过来行礼,拥挤过来说要帮忙。子虚想起那人的交代要吃同阿槿一样的。岂不就在于要吃她亲手做的摆摆手道:“你们先出去吧。我自己便可。”众人闻言也不再多说,将厨房空出来给她。子虚打了水准备和面,却突然听见门被大力关上,转过身想看清楚却被人从身后包住了嘴,腰间被一把坚硬的利器顶住。急急喘气,不敢动弹,耳边响起一个勉力支撑的沙哑声音,狠厉却明显的力不从心,“不许动不要声张,带我去一个隐秘的地方快”、怨盛年之未当子虚提着心,却瞬间镇静下来。用力点了点头作出顺从的样子,缓缓将他带到门边,将将开门时,那人却倏地停下了脚步,将她勒得更紧,声音愈发狠决,“不要开门,就在这厨房里找一处”腰间的利器又近了几分,隐约可以感受到那东西的尖锐。瞳仁紧缩,停下,转个身 ,将他带到相通的柴房。柴房里堆满了干柴稻草,柴禾垒得很高,屋子里只有一扇很高的小窗,一般人无法从外头看到里面,门外的也很难发觉这柴堆后藏了个人。倒真是个隐秘之处。那人推着她走向深处,蓦地却松开了手倒在地上。子虚重获自由,不自觉颤动了一下,僵硬转身,只见那人斜倒在一堆稻草上,身子难忍的微微抽搐着,一双手死死按着腰间,指缝中直直流出鲜血,染红了整个手背袖口。勉力镇定,退开几步,屏息道:“你到底是谁”那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冷峻刚毅的面孔,眸色黝黑,静若深潭,唇色发白,皱着眉头,露出一股嗜血的杀伐子虚倒吸一口气。这张脸她见过她一时怔住,那人却仿佛松弛下来,轻笑出声,“真是缘分,姑娘我们见过的。”语气轻巧得很,仿佛是许久不见的故人。子虚别开脸,被他眼里若有若无的凶狠钉在原地,想逃离却迈不开腿,死死揪住衣服下摆,稳定情绪,“先生记错了。”宋庭黎含住一口气,忍受着腰间的伤痛,抬头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人,这是他第三回遇见她。第一次是在英吉利人开的珠宝店门口,他们一进一出,擦肩而过。她似乎有些怕他,匆匆离开。第二次是在灵锁楼,他听见她与另一个女子的对话,伶牙俐齿的,最后那番话令他忍不住轻笑出声,只是那一次她没瞧见他。这一回,是第三次柴房里很昏暗,她侧着脸,就着那扇蒙尘的小窗透过的光,能朦胧看见她轻颤的眼睫,投下半片阴影,似乎在强忍着恐惧。“你是周家的人”子虚轻吐出一口浊气,答非所问,“我瞧你伤的不轻,你此刻走,我就当此事没有发生。”宋庭黎强撑着换了个姿势,左肩撑在地上,微蜷起背。腰腹间的疼痛略有减轻,这时候竟开起了玩笑,“我瞧你方才胆色过人,怎的,也怕死”子虚冷了脸,“我劝你还是快些离开,若是叫人发现,便没那么容易了。”地上的男人却突然没了声音,从胸口传出一声闷哼,紧紧缩起身子,面色更加苍白,咬着牙呼吸粗粝,额上全是汗水晶莹一片。半晌,却硬是忍住痛楚颤抖着掏出一块怀表来,没了玩笑的心思,看了一眼,喘息道:“快了你放心,很快我就会走。必不会连累姑娘只是还需姑娘帮我一个忙”话未完,竟又是疼的一阵颤抖,血越流越多,洇湿了一大片。子虚瞧他确是疼的说不出话来,全然没了方才闯入时威胁她的厉害,脚缩了半寸,此时离开是最好的时机。可看他此时的模样,踟蹰了片刻,却还是狠不下心将他丢在此处自生自灭,咬了牙快步上前,将他扶起来倚靠在柴垛上。撕下外裙的内衬,柔软的布料快速穿插,收紧,扎牢,血晕出来,又被她包进去,反反复复,腰间便缠了厚厚一圈。他挣扎着想要推开她,“不必了”这时候倒怕麻烦人了子虚避开他绵软的手臂,“不想死就闭嘴色厉内荏,都这样了,还装什么”宋庭黎被她突如其来的力气震住,没了之前的狠厉,泄气般看着她的手在自己身侧动作不停。包扎完毕,两人皆松了一口气。伤口经过包扎后确是疼痛稍减,小心翼翼地吸了口气,“姑娘大恩,宋某记住了。”子虚松开手,站起身与他拉开距离,“不用你记着。我并不懂医治,你若有了力气便快些走吧,找个正经医馆去治伤。”宋庭黎看向她微凉的侧脸,口中抱歉,“方才唐突,对不住了。”子虚不再看他,硬声道:“你因何在此,又为何受伤,这些我并不想知道,方才的事,我也不会追究。我想你既进得来,便有法子出得去。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在这儿,也希望你不要留下不必要的麻烦。”说完抬脚便要离开。宋庭黎从她的话中回味过来,想起灵锁楼那日她与那女子的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