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那处断层,断层以上便是他们最初来的地方,而断层以下,则仿佛形成了另一个更加阴暗潮湿的世界蚀心藤的巢穴。雾已经渐渐散去,和瑾能清晰地看到这片后山的景观,她甚至能看到沁春园贴满红瓦的殿宇,离他们也不过几许山路,仿佛触手可及。原来他们之前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兜圈子,山雾误导了他们,夺去了他们的方向感。“即恒,我看到沁春园了,就在那里,离这里不远。”和瑾兴奋地说,可是转念又感到奇怪,“为什么沁春园看起来这么高,我记得皇兄说过沁春园的地势四周环山,为什么我们在山里却只能仰视沁春园”“那是海市蜃楼。”即恒看了一眼几乎漂浮在半空的殿宇,语气平淡。然而和瑾静不下来了,她睁大眼睛不可置信,满目都是失望之色:“蜃楼你的意思是那里根本不是沁春园,我们离沁春园依旧很远怎么会这样”即恒担心和瑾会失手掉下去,便扶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耐心地给她解释:“我们既然能在这里看到沁春园的蜃景,真正的沁春园应当是在幻象下面,我们越过这一段山路就能出去了。”“真的吗”和瑾眼里重新燃起了光,揪住即恒的衣服问。“应该是这样,如果他不是骗我的话”即恒望着那座蜃楼喃喃道。“他”和瑾仰起头刚好能看到即恒紧抿的唇角,她依稀记得即恒对她说起过自己的经历,“你的父亲”即恒低下头,和瑾在逆光中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唯有一片深黑的瞳仁静静凝视着她。“你们父子关系不好”她察觉到了即恒每每在提及父亲时异样的神色,然而他又曾经十分坦然地告诉她,他所了解的大千世界都是他父亲讲与他听的。父子俩一起并肩而坐,仰望夜空谈天说地,这是和瑾当先浮现在脑海里的画面。然而也许事实并非如此。我懂的,很痛苦为什么他会突然这样说,为什么他会理解她的苦恼与纠结,难道他也跟她一样,有这么一个好像上辈子有仇似的人在他生命里折磨他“走吧。”即恒没有回答她的疑问,他送开环住她的手,向地面遥遥望了一眼,“蚀心藤已经开始入眠,我们趁这个机会尽快离开这里。”和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方才还被一片密集藤条占领的草面不知何时已经彻得干净,若不是丛草被压成整齐的平面,只怕和瑾会以为那壮观的一幕只是个梦。即恒带着她跃下树梢,轻轻落在地面上,他仔细观察着四周,确定一切稳妥后仍不忘叮咛和瑾:“有些藤蔓没有收完,你要注意脚下。”和瑾点点头,跟在即恒身后亦步亦趋,每一步都走得分外小心。然而她心里却始终难以平静。她盯着在她前面开路的少年,有很多话想问,却又问不出口。她知道眼前这个少年身负着许多秘密,他的见识,他的身手,他的身世,不论哪一样都令人疑窦丛生。他所拥有的力量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年纪所能做到的,而他却展现得那么自然熟稔,仿佛历经过无数劫难,不论什么危险再降临都能从容应对,临危不乱。以往从未产生过的念头忽然涌了上来,也许是因为此刻所见到的各种不可思议之景,也许是因为此时的她已经能泰然去接受这些超出她常识的认知她突然想,眼前的这个少年,是人吗他是人吗“妖怪也有家人,也跟人一样”和瑾喃喃地问,神思却早已不在。“当然有。”即恒并没有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淡然地笑了笑,语调甚至有些轻快,轻柔悦耳,“每一个生物都不是凭空而来,他们有生命,就有家人。不过对智商低下的生命而言,有没有家人都一个样。”“啊,原来妖怪还分智商差别”第一次听说这种轶闻,让和瑾渐渐拉回了思绪。即恒又笑了,他经常笑得莫名其妙,好像给人感觉很高深。而这次他却真的严肃起来,回答道:“公主,妖怪跟妖魔是不一样的。天地间有四大卷,所有万物生灵的名字都被记录在四大卷里,而在妖之卷中有名有姓的才被称作妖魔。妖怪则是人类所给的蔑称。”和瑾不明白为什么妖怪就是蔑称,但即恒的语气很严肃,她想对于妖魔来说,也许这一个字的差别真的很重要。她心中所惑自然被即恒看在眼里,他便简洁地解释道:“魔有位居其上与畏惧之意,怪则是低下与蔑视。就如你们皇家人最讲究名声与称谓,都是一样的道理。”“那你是妖魔吗”突然就问出了口,连和瑾自己都没有想到,心脏在话出口的那一瞬骤停。即恒蓦然停下脚步,深邃的幽林在顷刻间没了声息,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和瑾凝着他们相握的手,感到周边空气都渐渐冷了下来,时间仿佛顷刻间过了很久很久。即恒转过头望着她满是仓惶的眼睛,缓慢而坚定地答道:“不是。”、花与相浓雾笼罩在一眼望不尽的山路里,周遭白茫茫一片,仿佛鬼域般飘渺寂静,没有一丝生气。暮成雪以剑刃划开雾幕,白雾瞬时又重新凝聚在剑锋边缘,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徒劳无功。和瑾究竟去哪儿了“喂,你到底知不知道路”欢儿和沁儿提心吊胆地跟在他身后,见他时不时持剑直砍,好像在与一个看不到的妖怪搏斗似的,在这种诡异的气氛里别提有多恐怖。暮成雪对她们的话视若无睹,只自顾自走着自己的路。欢儿沁儿不敢落下,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欢儿,我走不动了。”沁儿一张小脸发白,连嘴唇都开始泛出青白之色。她们已经一天滴水未进,又一路疲于奔命,连受惊吓,此刻早已筋疲力尽。“沁儿撑着点,那个坏家伙不会等我们的,万一被甩下就死定了。”欢儿拉起双胞胎妹妹,不想自己的腿也一软,一下子坐在了地上。两个小姑娘一起摔在了阴冷的泥地上。真的走不动了被甩下的话会被怪物叼走,她们都明白,可是身体已经支撑不住,再怎么心有力,力却远远不足。“暮成雪”欢儿用尽最后的力气朝那个毫无体恤之情的背影喊道,“如果我们出事,姑姑一定会讨厌你的”白雾渐渐遮蔽了视线,也吞没了前行一步离去的人。欢儿眼睁睁看着暮成雪的背影消失在浓雾中,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悲伤与恐惧,比悲伤更悲伤,比恐惧更恐惧。她们还不明白,这就是绝望。到了毫无希望的时刻,只剩下了无尽的悲伤与恐惧。“欢儿我不想死,我要父皇”沁儿哭了起来,但就连哭声都是断断续续的,气息十分微弱。欢儿没有力气再哭泣,甚至没有力气去生气,她直愣愣地望着暮成雪消失的方向,仿佛她们的命运就是断送在那里。一个白色的影子自白雾间慢慢靠近了过来,欢儿眨了眨眼,一时间以为出现了幻觉。当她仰起头看着那影子缓缓踱步到她身前,她才醒觉过来。“不想死的话就跟上。”暮成雪居高临下俯视着两个虚脱的少女,声音比山雾还要冰冷。欢儿急忙扶起沁儿,一步一挪紧追着暮成雪的脚步。沉默弥漫在空气中,与白雾混合在一起,更加令人窒息。“扑通”,沁儿一个踉跄,连欢儿一起摔在了地上。她真的已经到极限,再也起不来了。“暮成雪”欢儿无助地呼唤着暮成雪的名字,明知没有用,她却只能徒劳地向暮成雪求助。白影站在朦胧得看不清面容的距离,似是停了下来,看了她一眼丢下两个字:“等着。”欢儿没能明白过来,暮成雪又一次消失了。抱住已经昏厥的妹妹,眼泪终于克制不住大颗大颗滚出眼眶,欢儿望着空无人烟的前方不可遏制地大哭了起来。“父皇,快来救我们啊”杯盏中的茶水突然荡起一圈细细的波纹,此时并没有风,亭中花香袅袅,沁人心脾。陛下执着棋子,望着杯中涟漪不知为何有些心神不宁。“执子不落,犹豫不决,这可不是陛下的作风。”身旁女子一声浅笑,语声清朗,恣意动人。另一个威严的声音立刻制止了她:“絮儿,不得无礼。”柳絮撇撇嘴,乖顺地垂下头依道:“是,父亲。”陛下难掩笑意望向柳絮,将心中疑虑压下,悠然笑道:“皇叔,无妨,朕就喜欢柳絮妹妹的直爽。只是不知今日吹了什么风,皇妹竟然肯赏光相陪来看棋,倒教朕受宠若惊。”柳絮不理睬陛下的调侃,兀自摘下一枚果子咬了一口,淡淡道:“我又不是陪你,是陪我父亲。”陛下闻言不由一声轻叹,惋惜地摇了摇头:“唉,朕喜欢你的直爽,但也常被你的直爽所伤看来今日又是朕自作多情了。”柳絮抿唇一笑,眸中波光流转,嬉笑道:“陛下身边美女如云,又怎会稀罕我。我父亲身边就我一个女儿,今后能相陪的时日已然不多,我这个做女儿的多花点时间孝敬老人家是应该的。”她话音方落,陛下早已按捺不住哈哈笑了起来。柳絮不明所以,就听南王颇有些埋怨的语气幽幽传来:“真是女大不中留,还没嫁就想着走了。”柳絮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粉颊一瞬间通红,陛下止住笑意揶揄道:“得此良妻,看来盛青今后的日子是不好过了。”柳絮羞愧难当,咬着嘴唇目光哀怨,方才保持的淑女形象荡然无存:“你们就知道欺负我,我不陪了,自己慢慢下吧”说完急急退席,陛下连忙对着她的背影吩咐:“给郡主让路,撞着磕着朕要你们好看。”听到这句话柳絮跑得更快,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无踪。凉亭里渐渐冷寂下来,唯有茶盏之中水波轻荡,一缕清风徐徐拂过耳际。南王端起杯盏浅啜,自棋盘开局起他便一言不发,此时放下杯盏慢慢开了口:“陛下请老夫来,想必不单单是为了下棋吧。”陛下捻起随风飘入茶中的海棠花瓣,脸上笑意已经褪去。呈倒铃状的花骨朵色泽粉嫩,娇艳欲滴,仿佛待字闺中的少女含羞待放。南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继而又道:“你到沁春园来,想必也不单单是为了给瑾儿庆生吧。你想做什么”陛下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将花骨朵摆放在棋盘正中,请南王观赏:“皇叔虽不参与纷争,但天下局势看得比谁都清楚,您认为此时此刻朕该如何是好,才能顾全大局”南王的目光沉下来,他早知这般兴师动众的盛宴必定有所目的,是福是祸均躲不过。“陛下年轻有为,比起先皇更有谋略,心里自然已有主张,又何必多次一问。”陛下闻言露出一丝苦笑,他执起一枚“相”棋摆在海棠花边,又将三五枚“兵”棋一一摆放在“相”与花的周围,形成合围之势:“叛军余烬未灭,内臣野心昭然若揭,盟友居心否侧,又有美浓滋扰边境如此内忧外患,饶是朕也很是举棋不定,所以才借此机向皇叔讨教。”南王望着棋局,许多过往的思绪都记忆犹新,他盯住棋盘上的花骨朵许久,才伸手指了指守在花边的“相”:“陛下虽称自己举棋不定,可棋盘却清晰明了。如此内忧外患之下,陛下眼里最在乎的只有这一个,孰轻孰重想来已不需要老夫来参谋了。”陛下并不急着放南王离开,他指住众军簇拥之下的海棠花朵,向南王追问:“那皇叔可赞成朕的决断”南王静静望着后辈,心头涌起许多旧年的记忆。十六年前他也曾面临这般为难的境地,同是手足兄弟,同是血脉同根,却要为了权势以命搏杀。他性情寡淡,面对兄弟的鲜血也只能选择闭目不见,独自退居到西方边境过着自己安静的生活。尔后成王败寇他亦无欲参与,于奉阳独守一城,安妻教女。眼前这个后辈比起他的父亲更加冷静莫测,也更喜怒无常,南王深知他不过是出于情面才来讨教。名为讨教,实为相告告之这天下又要大乱,十六年前的一幕又将重演,他又被推在刀前,被逼去选择砍向谁。“老夫已经老了。”南王阖上双目,苍老的眼皮耷下,将那双眼眸中的神采尽数掩去。南王叹息道,“老夫年轻时就喜安不喜乱,如今年老昏花更是无心无力,只求岁岁能够长久,手足还能够共聚一堂。”陛下并不意外南王的回答,他勾起嘴角冷冷笑了一声:“皇叔独善其身,自是落得清静。可你是否想过,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乱世一旦开始,又有哪一寸土地能够幸免奉阳虽远在西边,但终归是天罗领地,您置身事外,但终归是天罗皇室保护天罗的安宁,皇叔你同样有这份职责。”南王闻言一语不发,杯中茶早已冷却了热气,他浅啜一口,直凉到腹底。“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陛下凝着南王苍老的眼:“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一把利刃带着凌厉的气势扎进“相”棋,白刃的寒光划过南王眼前,不禁森寒入骨。陛下扔了利刃,拂开周遭杂乱的“兵”,将围守之中的红花拈入掌心,唇边却渐渐扫去先前的寒意,浮起一丝温柔的笑容来。他将红花轻轻握起,像在对南王说,又像在自言自语,轻声呢喃道:“朕若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