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青一而再的郑重警告没有多上心的样子。成盛青皱着眉,见自己说得口干舌燥,这小子居然只当故事听,一口血几乎要喷出来。正要出言责难,即恒却忽然问道:“露妃能预知未来,这是真的吗”成盛青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地说:“都是道听途说,哪来的依据。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夏家为了抬高露妃身价散布的谣言而已。”“那座灵社呢,还在吗”即恒又问,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急切。成盛青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及灵社的事,在回忆中淘了一把,不确定地说:“好像在同一年失火烧毁了。”他话一出口便明白即恒的意思,但他解释道,“当初的确有不少人跟你一样怀疑过,可是没有证据。更何况夏家已经带走了人,即使他们不信神灵也没必要刻意去冒犯,这不是多此一举吗”即恒听后既没同意也没反驳。神女在性质上确实与尼姑无异,但两者在本质上却截然不同神女多为年轻的女子,她们自小在灵社中修行,用自己的一生来侍奉神明,不沾半点尘嚣。历经岁月之后这些常年与神像线香为伴,静心祈祷修行的女子虽仍在人之卷,实则已踏入仙道,乃为半仙。而露妃却硬生生从仙道中被拉回尘世,没入凡尘欲望之中无法自拔。失去神女的灵社犹如被抽掉了顶梁柱,它的毁灭如若不是人为,那便是天罚。露妃背叛了神明,背叛了信仰,背叛了人之卷与神之卷的规则是要遭天谴的。他没想到露妃竟还有这样复杂的身世,不禁为她今后迟早要到来的命运悄声扼腕,但同时心里也升起一股钦佩,因她这份莫大的勇气和能力,真心赞叹。忽地想起露妃之前对他说过的话,这时重新琢磨下来竟是截然相反的意思“你一定在想我到底是不是人类”“没少受人非议,有人说是福祉,有人说是灾祸。”“祸就是祸,福就是福。即使全天下都承认是福,它也不会改变祸的本质。”“与众不同之人自然比较显眼”不知道露妃迄今为止都是以怎样的心态这么义无反顾地走下去的,可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她看不惯即恒拼命将自己融入普通人行列的行径。明明这么惹眼却要装作看不到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也许他的确是在自欺欺人。露妃轻蔑的眼神令他口中弥漫起一股苦涩之意,让他看清楚了自己这些年来可笑的无用功。可是难道他想当普通人有错吗真的就毫无办法了吗鼻尖微微泛起酸涩,昨夜护卫军围猎食人鬼那一幕给了他太多刺激,他不由自主将自己代入到受人厌恶的角色中,连带着儿时模糊不清的记忆,对于逃命的恐慌,都让他几乎崩溃。麦穗说得对,他就是这样出生的,他们都是这样出生的,没有选择的余地。拼上了命,也不过是为了在人类社会中寻得一处生存之地。人类中的怪胎与想成为人类的怪胎,谁也不比谁更辛苦。一片静谧笼罩着狭小的悔过房,春鸟婉转的啼鸣声填充着即恒内心的缺口,他有些茫然地看向窗外,寻找着那只欢呼雀跃的鸟儿,然而视野之中只有一片绿荫将阳光过滤成斑斑点点的影子,落在他空洞的眼眸里。春色已经来临了,大地都在回暖。明天也不见得会比今天更糟糕。成盛青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少年突然陷入沉默的侧脸,想说的话倏地堵在喉间。少年白皙的容颜上是他琢磨不透的淡然和哀伤,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微微一笑,渐渐将面上的哀愁之色冲散,眼眸中重新焕发着神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原来是窗外的树上蹦哒着两只麻雀,正叽叽喳喳相互追逐着嬉闹。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好乐的。可是即恒很喜欢看鸟儿,没事的时候常常见他对着天空发呆,若是有一两只鸟飞过,他的唇边必然会勾起一丝微笑,很散漫,很温暖。那恐怕是他唯一放松的时候。成盛青并不想打扰他难得的好心情,但是有一件事他必须要尽快说清楚。他清咳了一声将少年的注意力拉回来,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即恒,有件事我必须要跟你说。你原先和我打赌,说我十日之内胜不了美浓军,但是从你们出发之后我军与美浓军头一回交战开始算起,实际上我用九日就战胜了他们。”即恒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他好像完全忘了打赌这回事,讷讷地问:“所以呢”成盛青挺直腰板,接下去说:“好吧,打赌这些都无所谓,忘了就算了。不过你大概也没算过,你进宫已有十日,加上路上的两日一共十二日,而我是前天打赢了美浓,今天就在这里了。从郊西到京都最快也要一日一夜。”即恒已经被那些数字绕晕,皱起眉头不耐烦地说:“你到底想说什么”成盛青大概也觉得这圈子绕得有点多,把自己都绕进去了。他深吸了口气,似是有点难以启齿,但也只是有点。“即恒,我是赶路回来的。一来是关心你们,二来”他顿了顿,“我专程来接子清他们回去,不包括你。”即恒分外费力地反应了一会儿,随口应了一声哦。待完全反应过来,猛地转头,成盛青这厮已经跑得没影了,他难以相信自己又一次被耍了,一股好久没有过的强烈杀意箭一样冲上头顶,嘶吼道:“成盛青你给我滚回来”踏上春光明媚的花径小道,在鸟鸣花径幽的熏染下,成盛青哼着小曲儿来到清和殿,心情大好。殿中人影匆匆,宫人们来来去去的分外忙碌,似乎在扫除。成盛青优哉游哉走进去,迎面遇上的宫人似是都认得他,微微躬身向他行礼。他叫住其中一个宫女,得知公主正在后院浇花时吃了一惊。小瑾居然在浇花她那个三日死的诅咒终于解了吗他信步走向后院,轻车熟路地穿过长廊,绕过花圃。一路上遇到的宫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退到一边,恭敬地低下头。一脚踏进后院,正巧看到宁瑞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持着水瓢在浇花。和瑾蹲在一边看着。果然不出所料。成盛青忍着笑意,刚想走过去,脚步却顿住了。后院一日中多是阴暗的天气较长,而此时正是正午偏过,太阳正正斜在头顶,阳光毫不吝啬地洒落在这片经受了整个冬季雪藏的土地上,洒落在少女们的发髻和容颜上,分外动人。水瓢轻轻一挥,水珠飞溅出去,在暖阳下反射出晶莹剔透的光点,微刺着眼睛,很快便没入泥土中,给视觉留下一个灿烂夺目的幻影。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女相识一笑,令繁花与暖阳更加耀眼明亮。一股暖意缓缓流入心间,如神圣之水洗涤着心灵。成盛青甚至想退出去远远地看着,不想惊扰这美好的一幕景色。可是宁瑞这小妮子分外眼尖,一下子就发现他藏身在廊柱后,俯身对和瑾耳语了几句,和瑾便带着一丝疑惑看了过来,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收尽,在看到他时又绽起更加灿烂的笑容。“盛青”和瑾眨眨眼,没有想到会突然见到他。成盛青面带得意地走出去,今天他已经给了许多人惊喜。他喜欢给人带来惊喜,看对方又高兴又难以置信的表情。纵然就今天来讲,这种效果只达到了一次。“你怎么回来了,皇兄说你不是要过两天才回来吗”和瑾喜不自禁,面对成盛青大大张开的怀抱,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成盛青将她抱了个满怀,掩饰不住的开心笑道:“我想你啊,连夜赶回来的,不骗你”宁瑞在一边假意咳了一声,悠悠提醒道:“公主,女戒第十一条”和瑾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挣脱成盛青的怀抱,不忘狠狠剜了宁瑞一眼。宁瑞捂着小嘴偷乐。成盛青见状不禁取笑道:“怎么,陛下还跟你玩女德女戒呢”“可不是吗”和瑾抱怨,“让陈煜名帮忙都不行,现在还有两百遍没抄完。”成盛青甚感新奇,乐道:“哦子清还有这种用处”提到护卫队,和瑾却突然沉默了下来。她想起陛下说要等成盛青来了再商谈处置即恒一事,不知究竟会如何。“宁瑞,你先下去吧。”她有些闷闷不乐地对宁瑞吩咐。宁瑞顺从地将水桶和瓢放在一边,又躬身行了一礼才悄无声息地退下。成盛青看着宁瑞远去的背影,忍不住赞道:“宁瑞这丫头,既能干又知礼,真是太可心了。”和瑾也一样盯着宁瑞走远,听到成盛青的话却没说什么。她现在只为一件事着急,见成盛青一派悠闲的模样又不像是大难临头的样子,莫非他还未见过皇兄“盛青,你见过皇兄了吗”她焦急地问道。“嗯,见过了。”成盛青十分轻松地点头。和瑾心里更急了,但是成盛青云淡风轻的神情令她迷惑也越深,便压低声音小心地试探道:“皇兄有没有跟你说什么”成盛青瞧见她如此谨慎,便知定是为了即恒的事担忧,他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宽慰地摸了摸和瑾的头:“你是担心即恒那小子吧没事的,陛下说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和瑾瞪大了眼睛,简直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成盛青淡定的微笑又让她不得不相信。皇兄居、居然这么宽宏大量,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成盛青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忍不住笑道:“陛下出了名的小气,难得发一次善心就让那小子撞上,你说他运气好不好”“啊,是啊”和瑾干巴巴地应和,脑筋却在飞速地运转:不知道为什么,皇兄貌似是想息事宁人,那么就是说真的没事了她苦思良久最终得出结论:真的没事了和瑾轻轻舒了口气,可是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消散不去。她想到陛下曾多次告诫她嫁入暮家不准回宫这样的话,是不是意味着她离宫以后宫里会发生什么对她不利的事,所以他现在不想再节外生枝她兀自纠结,成盛青却不知她心中诸般忧虑,拎起墙边的水桶,舀了一瓢水轻轻浇在花土中,和瑾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水瀑布一样悬空流下去,慢慢渗入泥土。她不知不觉笑了,脸上的阴云也慢慢散去,光洁的粉面被阳光笼罩上一层朦胧的光晕。成盛青忽地想到即恒对着鸟儿微笑的场景,一种很怪异的感觉充斥着胸口。奇怪,他怎么就不能理解这种平白无故对着花鸟树木傻笑的行径,难道他和他们之间已经产生了代沟不是吧,他才二十五心头略过一丝凄凉后,他清了清嗓子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奇怪,方才我一路过来,那些宫人我没一个认识的,他们却都认识我。我在清和殿有这么有名吗”和瑾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她很快又绽开了笑颜掩饰过去,抬起一双露水般剔透的眼眸看向成盛青,却避而不答他的疑问,转而问道:“盛青你连夜赶回来是有什么要事吗不用骗我,说实话。”成盛青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双眼睛看了许久,才微微一笑答道:“这都被你发现了。我今日的确有很要紧的事想请你原谅。”和瑾一怔,疑惑地看他。成盛青便如实说道:“我因为将子清送进宫的事得罪了他的父亲陈大人,现在我必须把他带回去挽救我和陈大人之间的关系。而张花病和孙钊也要带回去,今年军队改编,所有在籍的军人都要做登记,我原先忘了这一茬”“那即恒呢”和瑾问。“即恒我把他留给你。”“不,我的意思是,”和瑾摇了摇头,“即恒不用去登记吗”“这个”成盛青咬着舌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在和瑾身边蹲下来说,“一直瞒着你真抱歉,其实即恒不是我部下,他是我的朋友。”他想了半天才确定这个词。和瑾没有表现出惊讶的神情,淡淡地哦了一声:“看出来了。”有眼睛的都看出来了,他那个无法无天的样子哪里像个军人。成盛青哭笑不得。和瑾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倏地说道:“带回去吧,把他们都带回去吧。”这回轮到成盛青诧异了,脱口问道:“为什么难道他们不好玩吗”“好玩啊。”和瑾说,虽然对于人用好玩来评价好像有那么一点点不恰当,但是她又想不出其它更能准确形容的词语了,“只是我真的不需要护卫队,我当时只是开个玩笑”“那你就当他们是玩具好了。”成盛青竟意外地坚持,“我给你留的那个最身强体壮,绝对经得起你玩。”他说得正气凛然,丝毫没觉得有何不妥。和瑾忍不住笑了出来,嗔道:“就你给我留的那一个最会惹麻烦,要是没有他,这个世界都会清净很多,我也不用整日烦心了。”这倒是事实,成盛青没法反驳,但是他仍是竖起一根指头摇了摇,语重心长道:“无数的前例证明,他在的时候你会很烦他,可是一旦他不在了,你绝对会想他”和瑾就像被戳穿了心事一样脸颊上飞起一片红晕。如果他不在了自己说不定真的会想他不过她从成盛青的表情里找到了另一丝破绽,当下便蹙起眉斜睨着他问道:“我怎么感觉你是在将他硬塞给我他到底是什么人,你有一定要让他留下来的理由吗”成盛青简直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