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是无可估价的。如那位员外藏酒的心意,如大小画匠倾注于笔尖的心意,读得懂,珍之惜之,真正的价值才有可能实现。冬夜漫寒,老马拉老车,悠哉行上荒道,赵青河已不意外周遭的偏寂。夜行走剑偏锋去,习惯出没黑暗的人,当然越荒越静越好。渐渐,被沉云盖去星辉的夜空下,飘摇微弱一点亮延描出一座小庙轮廓。“把马车藏好,将褡袋背着。”离小庙还有好一段路,夏苏却道。今晚本该是他最大,无奈沦落为小弟兼车夫,赵青河一切照好妹妹的吩咐,然后随她悄声无息奔至庙前。不是庙,是祠。“狐仙祠”他不意外荒凉,却意外这块破门匾,不由低声道,“弄酒的地方好歹是酒庄,那妹妹打算请狐仙给咱们做下酒菜”小祠很破,正屋一半没了顶,另一半没前墙,但祠堂里仅有的一盏油灯却半满,一张砖头掂起来的木板矮案前竖着块石碑,上刻“千尾狐真上仙大人坐升石”。旁边有一间更小的木屋,比赵府柴房还小,板门紧闭。夏苏竖起一根手指,示意赵青河噤声,又将他推到石碑后面的阴影里,自己却卷长一块破布,在祠堂里甩出动静,随后走到赵青河身旁,与他一起隐在暗处。赵青河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脑力今晚全然不够用,不知夏苏搞什么名堂。不一会儿,正屋外却跑进一个小姑娘,约摸十三四岁,裹一身补丁长袄,眼睛转得滴溜溜的,神情又敬又畏,一手放一只木盆在板案上。一盆炒花生,一盆干脯肉。接着,她跪得扑通响,连磕仨头,一串咕哝让赵青河好笑。亲爱的们,第二更哦。、第81片 狐真小仙“狐真大人,我以为您明天来哪,还好我把供品都准备好了,您慢用,用过之后就不要再跟我打招呼啦,我明天一早还要摆摊子,睡不好就眼圈黑,别人以为我一脸晦气,不会找我算命啊。”小姑娘拜了拜,不敢多看的样子,哧溜跑出去,又探头进来,“狐真大人,今晚或明晚要下大雪,您回去时小心云滑啊。”赵青河听到合门的声音,原来小姑娘住隔壁那间小屋子。再看夏苏,她慢条斯理,不知从哪儿变出两只布袋子,将案上的供品倒进去。夏苏见他盯着她眼皮子不眨,自觉解释,“炒花生,干脯肉,这个小姑娘的手艺一绝。”下酒菜就是这么来的。以为是扮狐仙装大神骗吃的,赵青河却见夏苏将他搬来的鼓鼓褡袋挪到板案前。他心里微动,是了,她不曾平白无故取用他人的东西,一直以她的价值观衡量公平。“是什么”他很好奇。“米和肉。”她将油灯熄去,纵身而出,与黑暗化为一色。赵青河紧随出祠,回头看见一点烛火从门口浮往正堂,看来夏苏料准那小姑娘不会真睡觉去,笑道,“小姑娘敢骗狐仙大人,比你胆子大。她爹娘呢”“她是孤儿,叫禾心。”夏苏并不回头,身体轻若烟,袅袅却奇快。赵青河一怔,“她独自住这里”“我没看到其他人。”夏苏答得淡然,很快到了马车前,才回转身来,瞧着步履慢下,神情有些沉甸甸的赵青河。“你担心她还是孩子,不能独自生活,那可大错特错了。她平时在城里摆算命摊子,晚上就帮这一带的人守狐仙祠,各家每月凑二三十文钱给她。不过,我竟不知你还会同情别人”赵青河步子跨大了,很不自在,“并非同情她,只有些诧异而已。倒是你,与其装神弄鬼暗中资助,还不如干脆带回家照顾。老婶不是念叨要请个麻利的小丫头”“何必干伺候人的活自由自在多好。”夏苏踩上车,坐进去,嘴角翘尖了,不知怎么,带着好几分顽恶,“你别小瞧她,她是个非常厉害的小骗子,曾接苏州片来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卖传家宝。就此一招,却是百用百灵,好在只有吃不饱时才这么干,不然苏州片更恶名昭彰了。”苏州片,不懂它们的人,多以伪造之名一棒子打死,行家则知分优劣。江南人杰地灵,确实生就很多才气纵横的画匠,有能力制造出色的精品仿片。以仇英的清明上河图为例,其声势几乎超过张择端版,民间只知仇英版的百姓也大有人在。而仇英当苏州片画工时的仿作,也有知情人及其后代专门收集,鉴赏家题跋力证之后,市面上立刻百金千银的追捧。“你总因画与人结缘,妙得很。”赵青河笑着赶起车,“酒菜都有了,现在妹妹跟我走吧。”夏苏无所谓,但回他前半句,“不尽是妙缘,也有恶心人的。某家主人与仆妻偷欢,某家丈夫鬼混还打妻儿,数不胜数。至于半夜搭梯会情郎这等,算是风月雅事了。还曾见过一家人,急为幼子治病,寻卖祖上传下的古画,却遇一帮骗子用灌铅的银买去,五百两的价连十两真银都不足。”赵青河今晚听了好些事,好奇心越来越重,“妹妹帮了这家没有”“夜里无明光,多鬼魅横行,这是常理。如此仍决意走夜路者,就该准备遇险。那家人择夜交易,似乎得画的手段亦不甚磊落,而我只是过客,恰见他们哭天抢地,听到事情经过,所做实在有限。”“怎么做的”这姑娘不是菩萨,可有软肋,赵青河心中澈明。“为何要告诉你”夏苏却不愿多说。好吧,有人做好事不留名,他不可八卦,“就跟我说个结果吧。”“孩子病好了。”那时刚来苏州半年,她夜里闲逛遇上这事,看小孩子可怜,才因此制出她的第一幅苏州片,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回的伪品交易,明知是假画,却当真画去卖。帮她卖画的人,正是禾心,只不过她女扮男装,挂了个大胡子,没露出真面目。赵青河从不觉得自己爱管闲事,听到孩子病好却轻松下来,不再多言。多数人回家过年的这晚,一般市集早早关了,却还有终年不歇的旅店酒楼,帮旅途中的人守岁守望。赵青河把马车交给码头客栈的店小二,租一条本地船,让船家往西北方向出城去。今日大节,水陆城门开了东西两边,尤其船只往来热闹,或往寒山寺,或往虎丘山,载着守岁的人们穿行于这座水之城。一家四口,以船为家,夫妻二人撑篙摇橹,一双五六岁的男娃娃离爹娘不远,趴在船橼看岸上的烟花,又时不时顽皮跑近船头,偷瞧偷嗅。到底是什么那么香夏苏对小孩子显然很没辙,让这对娃娃瞧了好几回,最终招手让他们上前来,各给一把花生肉脯,身后才少了紧迫盯人。赵青河光看光笑,不评论,只倒酒,在嘎吱嘎吱的晃荡中,双手稳稳奉给夏苏,但酒坛子由他严管。夏苏装作不知道,一颗颗往嘴里扔花生米,嚼得脆香。酒,端在手里,似乎不急着碰,可是船稍颠簸,她就会立刻饮干,不让一滴酒溅出去。竹叶青,清新起口,后劲辗转而来,慢慢辣,回味无穷。“这酒,像妹妹的性子。”船儿摇进白堤,居然有热闹的集市。灯火点成第二条河流,烟花添彩,一不留神,还以为堤岸的桃树开了花,不是隆冬,是春来。人们往河上放莲灯许心愿,双双对对尤其多,欢声笑语,夜里尤其无惧。看在他带她逛美景的份上,夏苏决定不跟赵青河顶嘴,狠狠撕咬一口肉脯条,用力磨牙。赵青河听在耳里,呵笑连连,伸手拉她的发梢,已成惯性。今天第一更。月票现在145,还差5票,就三更哈。、第82片 花生蜜糖在船家夫妻眼里,这一对,和其他双双对对并无不同,很欢乐,很默契。“不知道有没有放生乌龟的,给妹妹捞一只回去养着玩。”听到赵青河没完没了,夏苏忍无可忍,朝他丢出一粒花生。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她真得一点想法也没有,毫无目的,纯粹反射行为。赵青河的脖子一升一缩,竟将那粒花生接到自己嘴巴里去了,还故意摆出一张很满足相,跟夏苏眨单眼。“妹妹喂我的,才是真香。接着来,哥哥保证能跟妹妹喝酒一样,一粒不漏。”自己那点贪酒的毛病早让他看穿了,夏苏浅浅嘟嘴,“我给你一脚,河里就多一只放生龟,只不知哥哥让不让我踹呢”赵青河本来在笑,看着她,听着她,眼底静悄深幽。夏苏正对着白堤,灯河铺在她淡褐的眸中,缓缓流动,但倒映入赵青河的眼,就成一簇金火跳跃,热沸一把经络,一直烧到心里,只觉得她讥讽的表情娇甜可爱,难得的那声哥哥酥了他每根骨头。双手捉紧船橼,他能以安稳的长呼吸遏制心跳过速,目光却总是落到她微嘟的唇上。唇色不红,却粉澈澈,珍珠般莹润,看起来就是可口。赵青河打算无视心里的某种狂躁,练一练望梅止渴的本事,夏苏却伸出手作势来推。他本能捉高那只手,掌心的触感仿佛握了一卷丝绸,清凉柔滑。再稍稍一施力,将本来并肩而坐的姑娘拉转半身,与他之间不过一指宽缝。她乌发中的梅花让烟火映得缤纷,冷香扑怀,令他体内的无名燥火终于找到出口,好不舒畅。夏苏只觉赵青河霸道,一时忽略萦绕周身的暧昧,不甘示弱瞪他,“不敢下水就直说”赵青河这会儿脑子压根不带转的,眼睛一瞬不瞬,就盯着两片桃粉的唇轻启轻合,无意识地抬起他的另一只手,大掌托住夏苏的半张脸,拇指从她唇上抹过去,再抹过来,由重到轻,由用力到摩挲。夏苏的脸轰然火烫,说出来的字全部结冻,“放开你熊掌”赵青河幽黑的眼底忽然浮起灿光,“妹妹要记住,熊是不能随便喂的,除非你备足食物”他一度以为燥火找到了出口,谁知随着她的脸烫,他的心里骤升高温,唯她身上的梅香清冽。而她的唇,泛出艳丽的红,更加饱满,引他无声深吸气,竹叶青的酒香沁人心脾。他自然垂头,他的唇替代拇指的位置,双手捧住她的脸,贴了密实。天下美味,天下好酒,怎及她夏苏彻底懵傻,张着大眼,心跳如鹿,全身动弹不得。他的体温透入她的皮肤,他的气息渗入她的呼吸,一种奇妙的香气,混合着无法言喻的情绪,如天高的海浪,卷得她晕头转向。等到魂魄归位,才慌忙去推他。赵青河的脑子也重新开转了,双手一分,放开夏苏的脸,任她推开自己,用调侃的语气遮掩疯马一般的心速,忽略怀中的空落,把刚才那句话说完全“否则熊只能吃你。”白堤的喧闹如在天边,河上不息的船似隔了山,只有摇橹划出的水声,以及船头砸浪的激响,反复回旋。两个娃娃已被娘亲带回船尾,船太小,船上的动静逃不过一家四口八只眼睛,唯能帮忙制造静默。小船这时摇过了白堤,进入山塘街。山塘近虎丘,商家看中名胜美景的带动力,在这里开出了一条街的商铺楼店,其中版画业欣欣向荣,为全国之先。这片兴盛繁光里,苏州片是山塘的密影,工坊深深,流水操作,熟工巧匠,展现江南的才气灵气秀气,与桃花坞和专诸巷齐名。山塘有夏苏最喜爱的夜间画市,可观赏各种版本的仿画,印刷精美的画册,以及手工技艺绝伦的雕制版画。今夜,她没有看街景,而将目光投向另一边,无言瞧着漆黑河面。她太惊了,惊赵青河亲她的骇然举止,更惊自己对他的抗拒无力。因她从前最恨的,就是这种近身暧昧的无耻冒犯。那个家里,由她为老不尊的爹带头,夫人姨娘个个偷吃,姐姐妹妹房里不静,得宠的男仆们放肆无比,可以比得半个主子。而她有双技傍身,那时她爹说话还有用,加之刘彻言也有拿她换权力的大打算,谁也不敢碰她半片衣角。只是,刘彻言自身行为放浪,越到后来,常做出一些亲昵的动作吓唬她,明言她的清白掌握在他的手里。对此,她从不妥协,一旦对方动手,就穷凶极恶撕咬回去,哪怕拼个两败俱伤,也绝不让他得逞。她记忆中,自己要是折骨割伤,她也一定不会让刘彻言好过,那些激烈的冲突不是一次两次就数完的。然而,面对赵青河突如其来的亲密,她竟是一个巴掌都没能煽过去。她,恼他,气他,火他,但就是没有那种再排斥不过的厌恶感。她的脸仍在烧,还有遗落了很多年,却立刻唤醒了,被人无比珍视的心动。夏苏分辨不清自身的心态,只觉迷惘迷惑,干脆撇过头去,在眼不见为净中,以为生赵青河的气,其实,更是生自己的闷气。气得满耳听不到周围的喧闹,沉浸自己的世界发呆,赵青河的声音却清晰而来,引她转头看去。“我得更正。”赵青河不懊恼,不自责,漆眸点点星火,眉关微锁。不看赵青河的脸还好,看到了,夏苏的气就冲着他去了,冷霜白面,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