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她出院。苏茉本人倒不急着出院,她更想知道宋朝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难道是因为突然发现她的病情比想象中严重苏茉正揣测,就看到了一个熟面孔。“那么,你们考虑一下。”杨培明陪同一对夫妻到苏茉旁边的床位。男人穿着灰扑扑的粗布工作服,袖子挽起,露出黝黑粗壮的手臂。他大幅的挥舞着手臂,“我们不用考虑,我不检查”杨培明微笑,“反正今天的住院费已经交了,不如坐这儿考虑一下,占个床位睡一晚上也不算白交那些钱。”他说完不再管那对夫妻,转过头对苏茉说:“宋朝还没下手术,你多等会儿。”他和苏茉一共才见过两三面,却像已经认识多年的老友一样,态度亲切随意。苏茉没有细究这些细节,对他点了头,总之是要有宋朝的医嘱她才能出院。灰扑扑的男人拖了脏兮兮的球鞋爬上床,白色的床单上滚上一层土。穿着碎花上衣的女人和他说道:“孩子他爹,还是做个检查吧,昂”一副乡里女人的粗壮身板,声音却十分伏低做小。“不做你个败家老娘们一个检查二百多,这些快一千了”黝黑的男人盘腿坐在床上,大脚趾从袜子的破洞钻出来,正对着苏茉。碎花女人没有底气的小声劝说:“身体重要,钱没了咱们不还可以再赚吗。”“那可是一千我起早贪黑多久才能赚回来孩子不上学了家里不吃饭了不检查,出院”“今天都请假了,工钱也没了,咱就休息一天吧昂”碎花女人低声细语的和他商量。黝黑的壮男人戳着她骂:“都是你这败家老娘们,我都说没事了,非要来医院”“你早上都晕了。”“碎花”低声说。壮男人不再理她,枕着手臂仰天睡觉。碎花女人在旁边安静的陪着。苏茉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翻翻手机,看看小说。从三四点等到七八点,苏茉没有等到宋朝,黝黑男人的弟弟却来了。“嫂子,我大哥怎么样”来的男人膀大腰圆,满面油光,身上的衣裤倒很干净。“没啥事,医生让做检查,他死活都不做,这会儿睡着了。我寻思着他假也请了,钱也花了,让他在这儿歇一天,也不算白花住院的那些钱。”“医生让做啥检查啊”油光男问道。“好像是脑子啥的,我也不懂。”她从身上翻出折了几折的检查单给小叔子看,“你在大饭店做大厨比我们懂得多。”油光男随便看了看,“我也不懂这是啥,不过,大哥既然没啥事就不用检查,现在医院开这些检查都是坑钱的,一个检查好几百,他们医生有提成。”女人后悔不竭的搓搓手,“亏你来了,不然我啥都不懂。”“没的事,这不也没花吗,”油光脑袋的大厨问道,“都这会儿了,我大哥吃饭了没”“还没吃呢,他好容易休息一会儿,我就没叫他。”“那我出去买点,咱一起吃。”女人赶紧拦住,“不用了,我回家做点拿来就成。”“嫂子跟我客气啥,我一个当厨子的,还不能请我大哥吃顿饭了”小叔子大步去了。苏茉也饿得很,正要订外卖,小王护士端着盒饭来了,她笑嘻嘻的说:“杨医生让我送来的,饿了吧”“杨医生”苏茉和杨培明真的一点都不熟。“杨培明杨医生,就是成天没个正经的那个医生,之前还给你看过脚呢。”小王护士以为她不记得杨培明了,“他说宋医生下手术不知道得什么时候呢,不吃就浪费了。他就让我把学生给宋医生买的盒饭给你拿来了。”“这不好吧宋医生下了手术吃什么”“没事,一会儿有人肯定还会给宋医生买,不会让宋医生吃凉的。”小王护士意有所指的说。玩文字游戏,苏茉很有天分。她问道:“现在的医学生都这么尊师重道”“哪呢,这不是别有目的嘛。”小王护士瞥了一眼办公室,顺手把盒饭放下,“别人献殷勤,咱们能沾光干嘛不沾”急诊办公室三面玻璃,一面朝绿色通道开门,一面对着临观室,方便照看病人。此时办公室里坐着一个人,看起来似乎是个姑娘,但从苏茉的角度看不十分清楚,当着小王护士的面,她也不好偏过头仔细看。正巧这时,油光男拎了四个饭盒回来。“叫我哥起来吃吧。”碎花女人推了推灰扑扑的汉子,“孩子他爹,吃饭了。”汉子睡得很熟,没有反应。“孩子他爹”她又用力推了一下,黝黑的男人顺着枕头往一侧歪去。油光男毕竟在大酒店当厨子,见过大世面,他感觉不好,上前使劲儿晃了几下大哥,“哥、哥。”他脑子里闪过电视剧中常出现的一幕,惊疑的探下汉子的鼻底,手立刻像触电一样抽回来,“大哥大哥”油光男嚎啕声几乎要掀了留观室的天花板。“碎花”本来还一脸茫然,看小叔这样激动,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哇哇哭起来。小王护士赶紧过去,一面按电铃,一面准备抢救。很快就有医生跑过来,苏茉一侧的帘子被刷一下拉上。被架到帘子外面的“碎花”还在哭,油光男抹了把眼睛,死死的盯着帘子。这时,宋朝走进留观室,身上穿着绿色的刷手服。他没有直接来找苏茉,而是和管床护士说了几句话匆匆就走了。管床护士去办了事,过来对苏茉说:“手续办好了,你可以出院了。”苏茉道谢,把自己随身的几样东西收拾好正准备走,就见宋朝换了完全称不上有品味的牛仔裤和休闲衫,推了一把轮椅走过来。“走。”他对苏茉说。“去哪”苏茉问。“停车场。”宋朝没等她同意,就把她弄上轮椅。苏茉没有懂,“停车场”这时,隔壁床的帘子里忽然传出:“20:24,抢救无效,死亡。”碎花哇的一声大哭,把整个临观室的目光都吸引过去。油光男直接窜进帘子,“我哥不可能死”“很抱歉,我们已经尽”帘子突然被拽下来,露出被油光男压在地上的医生。油光男的大拳头一拳下去,医生的脸直接被压在地上,红肿了一半。“我大哥进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你们说是不是因为我哥不肯做检查,你们把他害死的”油光男边打边吼,“是你们害死了我大哥”“请你冷静”护士上去阻拦。“你滚一边去”“呀”护士被甩了一趔趄。“就是你们害死的不然人躺在医院怎么突然就没了”油光男大吼。宋朝反身从后面双手架住油光男,赶来的医生护士或帮忙把人控制住,或把地上的人扶起来,一时乱成一团。油光男奋力挣扎,一脚踹中面前来帮忙的住院医,住院医直接扑倒在地。宋朝顶住他的膝盖,油光男被宋朝制住不得动弹,头使劲向后撞,却被轻巧的闪过。油光男显然有很多街头斗争的经验,他背过手去扳宋朝的头,这次躲无可躲,宋朝迫不得已放开手。油光男回身就是一记上勾拳,宋朝左臂将拳压下,右手迅速猛击对方颌部,油光男被打蒙了,半天反应过来,朝四周胡乱指:“你们根本不是医生你们就是一群杀人的土匪我告诉你们我跟你们没完”一直哭泣的“碎花”这时吓得什么也不敢说,过了半刻才知道过来扶起小叔子。油光男跟着嫂嫂站起来还在骂:“你们等着就你不得好死”手指的人分明就是宋朝。宋朝看都没有看他,走过来推苏茉的轮椅。“你没事吧”苏茉惊魂未定。“没事。”宋朝带她来到停车场,在一辆奥迪a4面前停下脚步。他打开车门,把苏茉抱到后座扣上安全带。“你家在哪”宋朝握着方向盘问。“我不住在家里。”宋朝接着问:“住哪”苏茉无声的叹了口气,“北土城附近有一家酒店。”除了行驶的微小声音,车里再听不到其他动静。苏茉想问问宋朝为什么送她一定不是出于对患者的关心吧那么,是对旧日情人的同情还是向曾经认识的人伸出援手“我们也曾在爱情里受伤害,我看着路梦的入口有点窄,我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听到来电铃声,苏茉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号码,“喂,爸。我在哪我在余杭。什么嗯你先冷静,我很快回去。工作没事,好,回来告诉你。”苏茉握着手机盯着前方的后视镜,收到的消息太过庞大,脑子里的东西仿佛都被挤了出去,一片空白。过了30秒,苏茉才开口说话,“我妈得宫颈癌了。”她直勾勾的盯着后视镜。“几期”宋朝问,仿佛是在问“明天天气怎么样”一般冷静。“不知道,医生说不乐观。”苏茉机械的答了这句话,脑子里大片大片的空白,混杂着嗡嗡的响声。“先送你回酒店。”宋朝说。“我得回去”苏茉突然大声说。“你现在什么忙都帮不上。”宋朝淡淡的说,依旧朝最初的目的地行驶。宋朝把她送回酒店,拿过她的手机给自己打了个电话,然后扔了一句“我没有来,你不许离开酒店”就走了。苏茉茫然的看着墙壁,还无法消化母亲患上癌症的事实。手机忽然传出一阵喵咪的叫声,是宋朝的短信,上面写了几个可以订餐的a的名字,然后是酒店的wifi和密码。大约至少在a的使用方式这一点上,宋朝还是相信她的智商的,所以没有写上每个a的使用方法。苏茉两条腿都不好动弹,虽然生活基本可以自理,但要说上下楼大概是在不可能完成的范畴之内。她被困在酒店的房间内,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胡思乱想而已。苏母要治病,肯定需要一大笔钱,这些钱从哪来她虽然有点积蓄,但绝对不够癌症的治疗费用。作为家里的独女,她唯一的选择就是去做多份工,之前有朋友推荐她给电台写播音稿,她本想拒绝,据说那位女主播很难合作,现在只能答应了。苏茉又想,她一个人常年在外,大约也有三四年没回家了。妈妈得宫颈癌会不会有心情上的因素是因为她没有听从父母的意愿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吗她努力甩开这些想法,她觉得这有些荒谬。如果生老病死都可以用作道德绑架,那这个世界的荒唐就有甚于1984。可就算如此,她也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毕竟以传统的伦理,父母是从不会有错的,错的是她离家多年不归。、第五章两天后,宋朝一大早提着药箱来接苏茉,他面无表情的给苏茉换药,又面无表情的载她去医院。宋朝眼底一圈青黑,苏茉猜他昨晚刚值了大夜班。沉默的时间太久,苏茉忍不住问道:“你现在不是主任医师了吗怎么还和住院医一样”“主任医师不是主任。”这是整条路上,宋朝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第二句是:“下车。”苏茉一瘸一拐的走进住院部,先看到的是苏父。“你妈的病有救了”苏父激动的说,“你认识的那个小伙子,就是钟云起真是好人不但找来了妇科主任来给你妈看病,还找到了幽州最好的妇科专家咱们家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人家好”苏茉本能的回头看了眼宋朝,但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宋朝已经离开了。“那专家怎么说”苏茉问。“韩大夫说要等报告出来才知道,昨天你妈做个检查流了好多血,我和你妈商量可能是咱们没给红包,医生下黑手。你去问问钟先生咱们给多少合适。”“是什么检查”“说是什么常规,对了,是要取白带。”“等我找人问问再说,先去看我妈。”苏母的病房已经挪到了肿瘤科,此时钟云起正在床边安慰苏母。他抬头正见到苏茉,“你回来了,在余杭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苏茉敷衍了一句,“还好。”苏母的手一直在颤抖,说她有多么多么后悔,“一定是吃猪肝才得癌症的”,“一定是吃咸鱼才得癌症的”,“一定是吃皮蛋才得癌症的”。她就一样一样这么数下去,数够了又说她还有好多事想做,她还不想死,她还想看苏茉结婚。苏茉干涸着眼睛,一遍一遍对妈妈重复“不要担心,还没有确诊,就算是癌症也有不少活过很多年的例子”。尽管她知道,癌症和死亡界限暧昧。她就这样重复着相同的话,直到苏母念叨累了睡着。出了住院部,苏茉抹了下眼睛,把泪水吞回去。她很怕妈妈会死,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翻开通话记录,找到宋朝的号码。苏茉按了一下,又马上按断,宋朝现在应该在休息,不好吵醒他。她改成一条短信:“请问妇科常规查白带流血情况严重吗”他睡醒应该能看到吧。“苏苏”钟云起在此时追上来,“你去哪我送你。”“谢谢,我已经叫车了。”苏茉礼貌的说。“那我陪你等一会儿。”钟云起向她身边靠了一步,表示自己奉陪的决心。“不用麻烦了,你还有事要忙吧”“不麻烦,我是事情忙完了才来的。”钟云起又靠进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