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颢穿过桌桌人头攒动的宴席,走到云檀的桌边,少女抬头莞尔一笑,“你再不回来,菜都凉了。”等他坐下,她便像往常一样笑嘻嘻为他夹菜,也不问方才他去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邻桌总有怪异的眼光向他们投去,云檀毫不在意,她已经吃饱了,搁下筷子,默默望着上颢吃饭。他吃东西的样子从容又紧凑,他喝汤的频率,咀嚼的次数,挑饭的动作,甚至一口咬下去的份量仿佛都有着精准的刻度。云檀是为像心适意而活的,在她看来一个人要养成如此机械的习惯是件非常残酷的事,她望着他,心里涌起一股温柔怜爱之意, 他的严谨自律恰好是她理想中男人应该具有的品质,于是她对他的柔情中又多了份景仰。客栈外的矮墙边有三棵葱茏的灌木,上头的花开得格外繁盛,朵朵千瓣,色白芳香,看上去很是清雅。少女闻到了花香,旋过头去望向窗外。上颢没多久便吃完了,他搁下筷子,用巾帕擦了擦嘴,见对面的姑娘正痴痴地望着某处,便循着她的目光,发现了灌木与鲜花。“那是什么花”云檀凭窗而望,轻声问道。“那是荼蘼花。”他瞥了那株白花一眼,皱了皱眉,“荼蘼是春季最后一种花,开至荼蘼,所有花事便都结束了。”少女听罢,莫名原因地心头一震。此时清风拂过,恰巧吹落了一地白花,单薄纤巧的素色花瓣仿佛带着某种哀悼的情愫纷纷委顿在泥土中,怆怆然令她想起了那句: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我听说荼靡的花语是末路之美。” 云檀出神地喃喃。军人点点头,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所以这样的花,你最好永远别去喜欢它。”*********、往事:高门氏族由于云檀身子欠佳,经不起车马劳顿,上颢随着她一路走走停停,待到两人回到皇城时,已然过了半个月。上氏府邸张扬豪阔,坐落于皇城中心,繁华之地,内有亭台殿阁,葱茏绿树。府中的建筑原本都以灰黑为主,以彰显武将世家的沉肃之气,可自从上铭赋闲在家,疏理战事后,开阔静穆的府邸里变多出了几座秀丽的楼阁,几处缤纷的院落,里头装着几房绝色美妾,以让上铭在闲暇时光娱目骋怀。云檀第一次见到上老将军时,只觉得他像是从演绎里走出来的。上铭与那些龙骧虎步,燕颔豹目的威武将军简直如出一辙,他说话的声音浑厚有力,走起路来稳若泰山,一举一动都流露出显耀人物身上才具备的赫斯之威。上氏一族经年不倒纯是因功显贵,这个氏族每一代必出翘楚,他们出生入死,立身扬名来光宗耀祖,延续富贵。上老将军便是其中之一,他打骨子里对功绩有一种猛烈的,奋不顾身的追求,就像好色之徒看见绝色美女时燃起的炎炎,得不到手誓不罢休。云檀刚穿过那道朱红的大门,便被一股森严压抑的气氛笼住了全身。她一路走,一路看。府里的侍从个个表情恭敬,神色审慎,迈着悄声无息的步子来来去去;爬满绿藤的游廊外盛开着举世罕见的奇花异卉,它们色泽鲜艳却缺乏野花野草的勃勃生机,放眼望去死气沉沉,宛如虚假的生命。云檀走了没多久便感到胸闷气短,这地方晦暗阴深,她无法展颜欢笑,空气中仿佛流传着一种无形的规则,时时敦促她唯有保持沉肃才能活下去。两人从西过东,弯弯绕绕,穿过几处绿柳垂杨的庭院,方步入一处凉亭时,迎面遇见了上隽。云檀好奇地斜眼瞧他,发现他与上颢全无相像之处。上隽的容貌酷似上铭,他须眉如戟,额头方窄,脸颊的线条透露出一股硬朗的男子气概,可惜眼睛浑浊无神,不似父亲的目光炯炯。他的鼻梁高而挺直,这大概是这张脸上最吸引人的地方,但上隽的腮骨横张,闭嘴不言时尤甚,因而透出一种刚愎的骄傲。就云檀浅浅的阅历来看,这种刚愎的神情往往出现在那种资质平庸,却自负有才,又从未得到机会发迹的人身上。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云檀一样具备一眼看穿上隽的本领,由于他的脸色较白,冲淡了五官的威武气,却又不像寻常纨绔子弟那样油头粉面,所以在皇城中很受姑娘青睐。云檀发现上隽走路的时候非常注意仪态,他的肩膀不够宽,便竭力昂首挺胸,显出挺拔的英姿;他的右腿行动不便,便借力于左脚,再用宽大的长袍掩饰自己跛足的缺陷;若非仔细观察,几乎没有人能发现这上家长子是个跛子。他故作姿态的模样让少女感到非常可笑,而他阴邪的眼神却让云檀不敢让鄙视的情绪浮于表面。她一边走一边悄悄瞟上颢,他自从走进了上氏府邸,整个人都变得异常警惕,宛如走进了龙潭虎穴,随时都要应对突发的危机,尤其是碰见上隽的时候,她觉得这对兄弟随时都会自相残杀。当晚,云檀被安置在东边的逸云阁里。那是一处清幽的院落,位于上府最深处,由一堵高墙隔绝了萧索的后街,将里头的人封锁起来。自此以后,西容城外拥有过的种种自由与快乐统统都风流云散。云檀成了笼中鸟,网中雀。她被禁足于狭小的庭院,身边只有一个名叫楠儿的侍女照顾她的起居。上颢一直没有来看她,而将军府里无论白天黑夜都安静得可怕,她偶尔走到院子里赏花,四周却静得诡异,连张口说话都显得突兀异常。*********自从上颢回到皇城,一场战争便在府中悄悄打响了。上铭怒火中烧,却并没有发作,他依旧像往常那样保持着威严冷酷的表情,对小儿子颐指气使。上颢每天都被父亲派去校场,一来为了让他远离逸云阁里的姑娘;二来,城内又招了一批新兵,擢升了一批将官,白华帝苏昂似乎有了新的征伐计划,连月下令加强练兵,上铭需要能人掌管军务。除此之外,上隽也不是省油的灯。上颢有多忙,上隽便有多闲。自从他摔坏了腿,上铭便对他别无所求。上隽的母亲过世得早,只留下了这么一个儿子。上家大夫人曾是个美艳绝伦的女人,只要加上些天然潇洒的风韵,便能绝代风华,可惜她偏偏循规蹈矩,终日拘足于后院,对夫君温良顺从,唯唯诺诺,好在上铭那时正处于心思单纯的年纪,格外看重妻子温柔善良的品性,两人倒也琴瑟和鸣。可惜天妒红颜,这位夫人命薄,二十一岁时便因病溘然长逝。那时上隽只有四岁,作为上家唯一的男孩,他从小为母亲溺爱,父亲珍视,自然而然地养成了好逸恶劳,妄自尊大的个性。上隽年方弱冠时,上铭就给这唯一的亲生儿子冠了响当当的左将军名号,同时又免去了他躬亲出征的义务,于是他成了士兵们最讨厌的那类将官成天只会躲在帐幕中发号施令,并且喜怒莫测,乱施恩威,让下属们愤愤不平又不敢声张。时至今日,上隽的意志已然被消磨得十分薄弱,对他而言,纵欲酗酒才是男子气概与力量的体现,并非优秀品质或疆场上的功绩。此番上颢从边关归来,仍然没有中他的杀招,教他好一阵不痛快,可上颢擅自娶了个出身卑微的姑娘,惹怒了上铭,又让他幸灾乐祸,转怒为喜。清晨,上隽难得起了个大早,在回廊上遇到了准备去校场的上颢。上颢行色匆匆,他跟往常一样军容整齐,仪态英拔,只是脸上流露出一种阴暗的怒容,好像随时准备跟人大打出手一样。“看来很快又有仗打了,”上隽懒洋洋地倚靠着石柱,挂起未雨绸缪的笑容,“你一走,逸云阁里的小美人可就寂寞了,需不需要为兄替你去抚慰一番”上颢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如果你确信我不会活着回来,那就尽管去吧。”他说着快步从上隽身边走过,身影交错之际,军人的甲冑撞到了弟弟的肩膀,痛得上隽龇牙咧嘴,险些迸出眼泪来,可他为了颜面硬是一声不吭,只缩了缩肩又握紧了拳头,然后便挺起胸膛,装作怡然自若。这副忍气吞声的模样恰好让上颢看见,他蓦然回想起自己将近二十年的人生。多年来,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逆来顺受,而上隽只需忍受一下倏忽即逝的伤痛,便又能潇洒自如,任性妄为,他忍不住回过头,很是憎恨地看了他一眼。当晚,上颢从校场回来后,上老将军的怒火终于按捺不住了。云檀当时正坐在窗边望着绵绵不断的细雨出神,远处的阁楼里忽然爆发出激烈的争吵,伴随着刀剑出鞘的仓啷声,少女吃了一惊,紧接着便听见了桌椅倒地的杂音,以及男人的嘶吼和侍女的尖叫。少女从窗口探出身子,向声音的来源处张望。只见雕花的木门陡然被人撞了开来,两个侍女惊慌失措地跑下台阶,尔后便是上颢,他看上去艴然不悦,紧紧绷着脸,迅速步上回廊,径自往逸云阁的方向走来。云檀连忙关上窗,坐到梳妆台前理了理云鬓。十几日不见,她发现自己竟有一丝紧张。没过多久,门被推开,上颢走了进来,楠儿识趣地行了个万福礼,悄悄退了出去。云檀旋过脸看着他,他应是刚跟人打了一架,戎装被扯得乱七八糟,嘴角边沾着血迹,眉梢也破裂了,淌下一行殷红的鲜血,不过他好像已经习惯了随时跟人动拳头的日子,对脸上的伤满不在乎。“有水吗”他的声音十分沙哑。“有。”云檀立刻走过去,给他倒了一杯水。军人在桌边坐下,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出什么事了”少女关切地问道,她笑意盈盈的脸上难得多出了一份惶恐。“没什么事,小打小闹罢了。”他对她微微一笑,这个笑容不像往常那样沉静和气,它看上去深藏着怒火,甚至还隐隐跃动着杀机,少女不禁闭上嘴,不再说话。上颢此时还没有从方才的争斗中缓过神来,他的耳畔依旧回荡着上铭张狂又志在必得的危言。“别以为拜了天地就能完事,只要上家不承认,她永远都没有名分”“你再敢说一个不字,我就把她充去做营妓,只消半个时辰,她就会脏得跟路边的烂泥一样”他记不清究竟是哪句话突破了他关防惟谨的理智,只记得自己突然扑上去揪住了上铭的衣襟将他往墙上撞,桌子椅子稀里哗啦地倒了一地,侍女们尖叫着东躲西藏,上隽冲过去抓他肩膀,将他往后拖。“你的小美人要是真的被丢进了军营,我可要第一个尝尝她的滋味呢”上家长子一边阻止他,一边不怕死地笑道。他抬起手肘猛击上隽胸口,尔后抽出腰刀,回头就往他身上砍,要不是上老将军眼疾手快,及时抄起一把木椅架住了那一刀,上隽恐怕真的就当场暴毙了。云檀见他皱眉沉思,便取出一条丝帕,轻轻将他脸上的血迹擦干。他这才回神,重新看向她。这次,他的神色平静多了,既没有凶狠的戾气也没有跃动的杀机,于是她释然莞尔,“没出大事就好。”*********、往事:对峙“这些日子委屈你住在这里,”他拿起桌上的紫砂壶,又在杯中蓄满了水,“放心,这种日子不会长的。”“没事,我挺喜欢这院子的。”少女违心一笑,她天生就有一种本事,即使言不由衷也能笑得甜美酣畅,不过这一套在上颢这儿行不通。他很了解她,即使他们聚少离多。他知道她拥有一种自由自在的灵性,生来对明山秀水的飘渺诗意,蓝天白云的鲜活灵气格外敏感,这能让她出落成一个风韵别致的美人,却对当一个久居内室,操持家务的世族贵妇而言毫无裨益。云檀见他心情阴沉,便想要逗他开心,于是轻轻笑着说起话来,“昨日,我在院子里赏花,忽然听见墙外有小孩子在唱歌,他唱得特别好听,我悄悄走到墙边听了很久,守门的侍卫以为我要逃,像防贼似的盯着我,一刻都不放松。”说完,她自顾自唱起了童谣中的段落,少女的歌声很轻,而且时断时续,上颢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渐渐的,一种安宁祥和的气氛游走在满室的幽暗之间。她的歌声令他没来由地想起了田野上穿花而过的粉蝶,摆动在春风中的嫩柳,还有山间的涓涓细流,总之那都是一些生机勃勃的景象,与他终年无波无澜的心境截然不同。窗外依旧阴雨连绵,房中很暗,桌上点着一支蜡烛,少女的长发在幽亮的烛光下像流光的黑缎子一样漂亮,他伸手抚摸她长发,凉丝丝的触觉让他一阵清心。云檀唱完了歌,便笑盈盈地望着他。她仿佛拥有脱世的灵神秀气能让他暂时忘却尘世烦恼,上颢有时觉得自己确实性情古怪,需要一种与世隔绝的美丽才能感到安逸。“我知道你爹不喜欢我,因我人微身轻,配不上阀阅巨室。”云檀柔声道,她依旧是笑盈盈的,看上去那么平和,好像没有世事能令她不满,“不过也对,我这人生来就随心所欲,做不成大事,若要当高门士族的女主人是绝不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