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都南京。虽已是月上西楼,可街上的繁华依旧不见消弭,仅次于京城。沿街的店铺都还未关门,尤其是林立的酒楼中,喧闹声此起彼伏。谁也不曾注意到,一个掩着面的黑衣人,快马从一座私宅中奔出,经过那喧嚣的街市,又朝北面急行而去。马上之人,正是墨恩。他无意于两侧的烟火流连,面无表情不愿停顿哪怕一眼,而片刻之前,如此冷漠的他却在那处气派的私宅中,低声下气唯唯诺诺地俯首与人说话。“义父,荆王被捕,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唉这荆王始终太过浮躁,难成大器。他私下里干的那些勾当,只会阻碍我们的计划。”说话之人,脸色略显阴柔苍白,语气温和,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却似乎稀疏寻常。“是。义父,许多过往,就连我也从未听说过。这次他要不是骗我义父出事,将我支开,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嗯,可眼下,他毕竟是我们的第一人选。我已派人截了他一回,”他放下手中茶盏,顿了顿,继续淡淡道:“败了。眼下,只能看你了。若是不成,让他闭嘴便是。”“是,义父。”因着戴琼莲的关系,李慕儿无数次来过这文渊阁,本该十分熟悉的。可真到了此地当差,却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里。书卷气。这是李慕儿进门后的第一印象。厚重的书简规规矩矩、整整齐齐地码在一层层高架上,散发出的纸墨味香飘四溢。饶是有不喜欢这味道的都人点了檀香祛味儿,也盖不过满满一屋子的书香。李慕儿私心觉得,若是钱福来了这里,必定沉浸其间,不能自已了。“女学士,你怎么”戴琼莲盯着眼前与她穿着同样朴素宫装的李慕儿,诧异的不行。“我已经不是女学士了,”李慕儿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吐吐舌头道,“我们俩可是命中有缘,你当过我的差,如今我也要来当你的差了对了,我如今被贬,也不好继续住在御赐的雍肃殿了,你住在何处我与你同宿可好”戴琼莲愣是不信,一番絮絮的问话持续了好久,才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拉过李慕儿的手道:“好,真好女学士,我知道这话不该说,可是,我好开心啊”李慕儿站在门口,环顾着整个文渊阁,闻言也是一笑。这文渊阁,除了藏书、编书之外,其实还是阁臣入直办事之所,即朝廷内阁所在。以文渊阁中一间恭设孔圣暨四配像,旁四间各相间隔,开户于南。阁东为内阁办事处,门上高悬圣谕,严申规制:“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而阁东诰敕房装为小楼,以贮书籍,李慕儿与戴琼莲只配在此供职。且即便是并立的门户,又隔着中一间,但内阁议事时,她们须得回避再三。饶是如此,李慕儿亦很开心自己戴罪之身得了这好地方。因为总还能常见到朱祐樘的面。这不,刚想着呢,便看到朱祐樘从远处匆匆走了过来。同行的还有一位老人,李慕儿认得,是文渊阁大学士邱濬。此人学识渊博,不趋时骛,如今七十已经出头,却还在为国为朱祐樘劳心劳力,李慕儿十分敬佩他。只是此刻可没空表达对他的敬仰,李慕儿头不能抬,却还是忍不住偷偷地去瞄朱祐樘。直到戴琼莲提醒她该回避了,她才失落地咬了咬唇,悄悄往后退步。“你,给朕与大学士沏壶茶来。”、第二七六章:深得吾心“你,给朕与大学士沏壶茶来。”那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时,李慕儿十分诧异。她不确定,他是否在唤她。因为她以为,他该不想再看见她才对。朱祐樘再次不爽。将她贬至此处,便是留着还能见她的后路。而今见着了,她还是这副不给回应的模样,当真叫人失望不愿再多说什么,朱祐樘放下手指,拂袖入了东阁。好在片刻后,李慕儿终究端着茶水恭恭敬敬走了进来。邱濬虽年事已高,倒还不至于老眼昏花,怎会认不出眼前女子就是常年侍奉御前的女学士是以对她毫无避讳,顾自上奏着要言之事。“皇上,日前老臣上疏广图籍之储,不知皇上可有决断了”“邱爱卿,文渊阁藏书,足够严密规整,且典藏甚多。这提议费时需久,倒也不急于一时吧”“皇上,”邱濬摇摇头,耐心道:“这经籍图书保存中,已出现了种种严重问题。单说现今内阁所收藏的经籍与永乐时内阁的文渊阁书目相比较,已不能十一。近十年,在内未闻考较,在外未闻购求,如不采取措施拯救尚存的经籍,老臣是担心,将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邱濬说话间,李慕儿已为两人倒好了茶水,退到了一边。但他说的话,李慕儿倒是十分同意的。文渊阁内阁虽是秘境,这藏书的西阁却显得懒散随意多了。上回她还在这里碰上了太皇太后和郑金莲来找书看。这说明什么说明藏书之地,不仅得朱祐樘特许的她能进得,后宫的主子,至少也是随意能进得的。这样只出不进的情势下,“已不能十一”也是必然的。“嗯。”朱祐樘轻轻应了声,拉回了李慕儿的神识。自知不能越矩再待下去,李慕儿又默默移步想要离开。她的举动显然引起了朱祐樘的注意,只是朱祐樘此刻大概是沉浸在与邱濬讨论的事宜中,叫住她纯属本能,本能地问道:“女学士,此事你有什么看法”李慕儿一怔,大着胆子凝住了他。他刚拿起茶杯,眼神闪烁了一下,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喝了口茶。李慕儿突然觉得好笑,拱手如往常一般自信答道:“回皇上的话,微臣读过邱大学士所著的大学衍义补,当时读到广图籍之储的条目时,也是一眼带过,觉得非必行之举。今日听大学士一番良言,莹中却终于明白大学士之用心。今世赖之以知古,后世赖之以知今。当我们为今世缺少赖之以知古的东西而遗憾时,就当为后世拥有赖之以知今的东西而努力。文渊阁内的图籍,不但保存了古今帝王丰富的统治经验和臣民必须遵从统治的道德规范,同时又记载了从古至今的山川、人物、风俗、物产和朝廷礼乐刑政的演变和发展。这些精神文化财富有多珍贵,不容忽视。”“女学士所言极是,”邱濬立即接道,“太祖掌世之初,便极注重访求遗书,既平元都,得其馆阁秘藏,又广购于民间,没入于罪籍。故明初图籍储存不减前代,为一时盛况。迄至太宗,虽急于经营北京和北部边疆,犹聚众千百纂集永乐大典,以备考究。是以,老臣要奏请皇上加强典籍的管理工作,自吾而下,至专司其职的翰林典各官,皆需重视。”李慕儿点点头,“如大学士所言,便从此刻开始,就要积极清理现存图书,访求所缺,珍贵的图籍,务必抄誊正副,使一书而存数本,分别藏于内阁、国子监、南京国子监。各藏书之处也要加强管理和保护,防止遗失和虫蛀湿坏等。”李慕儿说完,与邱濬相视一笑,以示对彼此观点的赞同与欣赏。而朱祐樘一口口不徐不疾地饮着茶水,半晌才淡然开口道:“嗯,那就依邱爱卿所言,行事吧。”茶杯离开双唇,他的嘴边却分明挂着丝浅浅的笑意。李慕儿忙碌了月余。她主动揽了一些抄图籍副本的活儿,这本不该是她可以触及的,但有邱濬在前,朱祐樘在后,倒没人敢提出异议。戴琼莲工于书法,自然也帮上了忙。这一日,戴琼莲埋首抄录,李慕儿则捧着一本略显陈旧的书籍读得津津有味,两人都没有发现,身后渐渐靠近的天子。直至朱祐樘自顾自在长案对面坐下,两人才蓦地抬头,立时惊慌失措。朱祐樘也不责怪,拿过她情急之下从手中滑落的那本书,扫了一眼。这本厚厚的册子,装订得并不规整,纸张也有些泛黄,看来应当是购于民间的轶事杂谈之流,入不得眼。可方才分明看见她目不转睛专注的模样,才被她吸引了过来。朱祐樘不禁好奇问道:“有什么好东西吗”“有”李慕儿重重地点了点头,又觉得欠有礼,补充了一句道,“回皇上的话,奴婢方才看到一条有趣的传说,道龙生九子,各有所好,却不为龙”朱祐樘被她的“奴婢”二字说得皱了皱眉头,不太爽快,旋即端出一派皇帝的架势来,道:“朕就是龙龙生九子你且说说看,九子各是何等名目”“是,皇上。”李慕儿随之开口,将方才所看一一背来,“老大囚牛喜音乐,蹲立于琴头。老二睚眦yázi,嗜杀喜斗,刻镂于刀环、剑柄吞口。老三嘲风,平生好险,今殿角走兽。老四蒲牢,生平好鸣,吼声惊四座。老五狻猊i,形如狮,喜烟好坐。老六赑屃bixi,龟形有齿,气大好负重。老七狴犴biàn,形似虎,有威力,生平好讼。老八螭chi吻,好张望,是宅院守护。老九貔i貅,生性凶猛,招财进宝。”朱祐樘听得有意思,却还是回对了句:“拗口难记”李慕儿噗嗤一笑,道:“不难记,我教你一句口诀,囚睚嘲蒲五子狻,赑狴负螭九子全。琴剑殿钟炉角烟,重衙碑脊避火安。”她言语间分明又忘记了身份,朱祐樘总算听了进去,默默地在心中重复了一遍,才开口道:“龙生九子,只可惜,朕唯有一子。”、第二七七章:唯有一子“龙生九子,只可惜,朕唯有一子。”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慕儿的笑容蓦地僵在了脸上。朱祐樘这才察觉到不对,李慕儿是那种经了苦难埋于心底的人,她不显露便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她已经不在意,而在无意之中揭了她的伤疤。此刻朱祐樘就犯了这样的错。可要解释与安慰,却显得画蛇添足。因此气氛突然就有些尴尬。无奈之下,朱祐樘只好转移话题道:“此番荆王之罪,除了违背人伦、横行乡里之外,可还有别的发现”说到这个,李慕儿倒想起来,当初墨恩与鞑靼的义巴来勾结,到底所为何事,确实还没有查清。荆王府中,除了无法无天以为,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忠叛国的迹象。既然不清楚,李慕儿自然不敢乱污蔑了荆王,摇头说不。“重阳节后,朕便要开始审查荆王府上下,一一宣判。你看,可还有什么要交待给朕的”朱祐樘自然明白,她孤身入荆王府,能做到这种地步必然是收服了几个帮手的,若她开口,他自然会看在她的面子上饶过他们。谁料李慕儿神色变了一变,似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人或事,弯腰恭谨道:“皇上,臣唯有两个要求,请皇上判原都梁王妃何氏自尽,削去原都昌王妃茆氏的封号、冠服。”朱祐樘疑惑,“这是为何何氏已薨,茆氏实则有功,何需有此下场”李慕儿眼神怅然,“声名利禄,皆是虚妄。心中愧疚,恐怕唯有自罚,才能抵去二三。两位王妃如是,奴婢亦如是。”她不自称微臣,而称奴婢,是强调自己正在受罚。朱祐樘听闻此言,却并不气恼,反而欣慰于她总算愿意讲句真话,当日自请有罪,果然是因为心中有愧。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个人还是没有说清楚,朱祐樘一想起来便觉得心中窝火,起身应了一声,而后匆匆离去。她不肯说,他只有自己去查,去捉拿那个名唤“墨恩”的男子。九月注定是个多事之秋。对荆王府一部分人判罪之后,很快又迎来了皇太子千秋节。这无疑是皇宫中最当欢庆的喜事之一了。要不怎么说岁月如梭,李慕儿初去鞑靼时,太子还是个襁褓中的小婴儿,如今终于处理完墨恩之事回宫,太子已眼看着将要周岁。虽然这个千秋节的前几个晚上,李慕儿都没有睡好。可对太子,李慕儿心底还是十分喜欢,丝毫不能将皇后所做的那些是是非非与他联系起来,只觉得他分外可爱,讨人欢喜。当时册封太子的礼仪没有赶上,此番千秋节,李慕儿自然也琢磨着能表份心意。遂写了幅对联,上书:“飞浪炎波周岁喜,龙笛远吹此生欢。”千秋节当天,朱祐樘赐百官同宴于午门,皇后抱太子于后宫接受命妇朝贺,李慕儿则找人开了后门,将自己的对联与朝廷的官僚的贺礼放在一起,送进了坤宁宫,算是了了自己的心愿。皇宫里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大臣们送的礼摆满了半个坤宁宫,内使们正忙着整理摆放礼物。忙乱中,只听见有小都人轻声讨论着:“哟,你看这夜明珠,可是顶呱呱的宝贝。”“啧啧啧,看呀,刘健那老头这么寒酸,只送了一小盆鲜花,真不知好歹。”“这儿也有一份寒酸的,只一副对联,瞧,还不知是哪个不识趣的送的。”“嗬,我知道那个,是从前的女学士托人送来的。”“这可就难怪了,女学士今时不同往日”“嘘,小声点儿,少管闲事,快去干活。”另一个大一点儿的都人低声呵斥道,随手接过那对联,塞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