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与内监大着胆子上前打量,才发现那哪里能算是个身影,分明就只是件衣裳而已。一名内监深吸了口气,似鼓足了勇气,绕过衣裳小跑了进去。烛火逐盏点燃,整个仁寿宫从一片黑暗中早早醒来。众人站的站,跪的跪,围在床边,不敢抬眼去看煞白着脸的太后。而太后呢,她扑在随后赶到的她最信任的一位嬷嬷怀里,瑟瑟发抖不敢抬头辨认。“太后娘娘,是真的,”那嬷嬷继续安慰道,“您大着胆子自己看一眼就知道了,真的只是件衣服,还是您自己的衣服呢,怎么会是鬼呢”“不不不,”太后显然尚未平复心情,“她还同我说话了,她还同我说话了”“娘娘,她到底对您说了什么呀”“她说,”太后身子一颤,喉咙愈加发紧,导致声音听起来倒比这门口的衣裳还要阴森三分,“她说,我在找东西去哪儿了我去哪儿了还有,还有水声,我听见有水在流,不,也许是血,是血”听了这番语无伦次,所有人顿时脸色大变。气氛突然变得安静起来,仿佛刚才的惊魂尖叫都不过是场错觉。难道,是真的有鬼,而这鬼,金蝉脱壳了“不会的,娘娘,”就在此时,刚才那名最先进门的内监又大胆道,“方才是有个宫娥在仁寿宫外寻东西,娘娘是不是听错了”嬷嬷嘴唇也有些发紫,却忙不迭接道,“是啊娘娘,准是这样没错,娘娘听错了,”她又转头冲内监吩咐,“明日叫人去找到那宫娥,深更半夜在宫里随处晃悠,该当重罚。”“是是是,娘娘,我把衣服拿过来您看看,这不过是您平日里穿的一件中衣,定是被风吹到地上了。”内监故意将话说得轻松随意,倒确实让太后心安了下来,慢慢把脸挪开了些,想要探个究竟。眼看太后就要抬起头来,房里的窗户忽然被风吹开,“咚”的一声又落回去,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太后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得再次提起,瞬间联想到刚才白影飘过的那一幕,便又失声大叫了起来。叫声刹那间传遍四周,划破了夜的宁静。李慕儿听说这桩事的时候,正与银耳在院中晒着太阳瞎比划剑招。银耳不是块学武的料,怎么教也学不会。“怪不得今日皇上下了朝就直往仁寿宫赶去,原来是太后受了惊。那,太后现下可好些了”李慕儿将用来练习的树枝折断,一面侧头问坐在小凳上刚讲述完事情原委的何文鼎。“唔,该是还没有呢。你可真够心宽的,昨晚那么大动静,你真个一点儿没察觉”何文鼎又咪口茶,颇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味道。“嗯,我睡得死了。”李慕儿话还没说完,便被一脸紧张的银耳制止道:“嘘,姐姐,最近可别说这些犯忌讳的字眼,那东西脏的很,保不齐就来咱这里了”“哈哈,”李慕儿忍不住大笑,“银耳你还真信这些鬼神之说啊依我看哪,八成是有人装神弄鬼,有什么好怕的文鼎,你说是不是”何文鼎点点头表示赞同,“对,我也不相信有鬼,听仁寿宫的人说,可能就是场误会,太后娘娘自己吓了自己罢了。”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太后娘娘必定是有什么心虚之处才会这话李慕儿可不敢真说出口,只放在心里头默默想着。还没等她想出个什么花样,院外突然传来敲门声。这可把刚听完鬼故事尚在联想的银耳吓了一大跳,整个人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李慕儿与何文鼎哈哈捧腹,一齐走过去开门。来者正是昨夜仁寿宫的那名内监。他自介名叫林炎,是奉了朱祐樘口谕,宣李慕儿去仁寿宫的。这事儿同她有甚瓜葛为何要宣她去见太后李慕儿心中不解,婉转问道:“公公,皇上只宣我一人觐见吗”“哦,不是的,奴婢请完女学士,就转道去六局一司,请崔宫正和郭尚仪。”崔宫正和郭尚仪这两人又与此事有何关系李慕儿愈发困惑,只好依言前往仁寿宫。何文鼎也好奇的很,便借口去找朱祐樘秉事,也一道跟着去了。仁寿宫外把守的侍卫似乎多了一层,看来太后果然受惊不轻。而李慕儿却被直接带进了太后寝室。檀香味阵阵飘来,虽不算沁人心脾,倒让闻者静气凝神。李慕儿行完礼,偷眼探看着屋内众人。太后在床上躺着,没有什么动静;朱祐樘坐在床边一张凳上,看不清神色;皇后坐在他身侧,也是难得的默默不语。跪了好一会儿,也没人叫起。直到崔宫正和郭尚仪到了,朱祐樘才一并说道:“起来吧。”、第五十三章:如此巧合这厮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李慕儿暗自屈了屈发酸的膝盖,就听到皇后声音传来:“几位大人都是宫里最有才干的,昨夜的事想必你们也听说了,本宫和皇上的意思是,”她顿了顿,眼神重重看向李慕儿,“请几位好好查一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是要她们查这闹鬼事件,李慕儿诧异,不由望了身边两人一眼。她们也是一副震惊表情。“本宫知道你们有所疑惑,若这是桩寻常案子,大可交给锦衣卫办理。可事关太后娘娘凤体,又是在后宫发生的事情,只能委托给各位大人了。”皇后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还彬彬有礼,李慕儿三人自然不能拒绝,只能低头应是。“那好。太后娘娘喝了安神汤,睡得正熟。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这位孙嬷嬷。”皇后交待完这一切,转头对朱祐樘说,“皇上,臣妾也乏了,咱们大可宽宽心,交给她们查去吧。”朱祐樘从喉间“嗯”了一声,真就和皇后一道走了。何文鼎没见着李慕儿出来,眉头一皱,不安地跟上朱祐樘。这叫什么事儿啊李慕儿瞄了眼床上脸色极差的太后,又接受了几道来自郭尚仪和崔宫正不善的目光,在心里叫苦不迭。她又不是何乔新,能查出个什么鬼来鬼对啊,是叫她查鬼呢还是查人呢万一真如她所料,是太后心里有鬼,自己吓自己,那又叫她查什么鬼呢李慕儿这边懊恼不已,却见郭尚仪和崔宫正已经行动起来,围住孙嬷嬷开始轻声问话。郭尚仪和崔宫正皇后故意给她下套欲让她出糗倒是可以理解,可为什么要她们和她一起查呢李慕儿低头寻思了片刻,突然唇角一勾,恍然大悟,而后立刻来了兴致,大步走到孙嬷嬷面前,也开始听她解释起一些细节。“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衣服我已经叫下头的人收起来了,免得太后娘娘看了又发慌。至于水流声,昨晚无风无雨的,我们实在想不出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她一番阐述下来,话里话外其实都透露出一个信息:所谓的“鬼”大概只是太后的幻觉,可大家又谁也不敢说是太后错了。“衣服就在那柜里,别的东西我们都没有移动过,万岁爷吩咐了,几位可以随意察看,等太后娘娘醒了,也可听听娘娘怎么说的”孙嬷嬷这话一说完,郭尚仪和崔宫正都显得有些意兴阑珊,她们不约而同地认为,此番调查多半是做做样子,最终只能不了了之。不过,女学士也查不到,那便是对她“光明仕途”的又一个讽刺吧想到这里,两人心中放松了不少。可李慕儿哪里如她们一般只顾着想前景,她眉间紧紧拧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张望着,俨然已经进入“战斗”状态。看了半晌,她终于开口:“嬷嬷,此事大有可能是个误会,根本没有什么鬼。”切,郭尚仪和崔宫正暗自嘲笑,这不明摆着了吗就连孙嬷嬷也不屑地只是嗯了声。李慕儿却问:“但是衣服无端落在门口,殿外凑巧有宫人路过,这些巧合未免也太过巧合了吧”孙嬷嬷想了想,反问道:“女学士是怀疑那宫人吗她远在殿外,屋里头发生了什么,她哪里能控制”“那窗户呢嬷嬷方才说了,昨夜无风无雨,那窗户,又怎得被风吹开了呢”“这”孙嬷嬷斜眼瞄向了窗檐,看来是被李慕儿说得生了疑。李慕儿又欲开口,郭尚仪眼疾手快,抢在她前头道:“孙嬷嬷,我也正想问你,调查过那名宫人了吗还有,太后娘娘的衣服,能否拿出来让本官看一眼”“春潭,去把衣服取出来。”孙嬷嬷轻声使唤了一名小宫女,答复道,“夜色深了,侍卫说没看清长相。我们也已经派人到各宫去问了,都说夜里没有人私自出门。”此时衣服被递到了众人面前,李慕儿没机会摸着,只好在旁细细打量。郭尚仪和崔宫正一寸一寸捏在手里,实在没发现有何机关。李慕儿也觉得,还真没什么异常,不过等她们摸完了,她还是象征性地拿过来看了看。孙嬷嬷在旁暗忖了一会儿,估计也琢磨出不对,愈加压低声音道:“难不成殿外的那个不是宫女,而是那东西遁了出去”郭尚仪和崔宫正面面相觑,李慕儿在她们背后苦笑摇了摇头,一会儿觉着是太后臆想,一会儿又觉着真的有鬼,看来这仁寿宫的人,是靠不上了李慕儿顾自踱到一边,先检查了下窗檐,然后顺着太后床尾,缓缓走向房门。直至走到门外,她才停下步来,微笑着与殿外侍卫打了个招呼,又回了进去。脚步刚一跨进,床上躺着的太后便发出了呓语:“谁谁在那里”众人慌乱跪下,唯有孙嬷嬷一人匆匆到她床头抚慰。片刻过后,太后娘娘情绪似乎平复了些,起身冲着最远的李慕儿招招手,道:“女学士,你过来。”李慕儿一惊,赶紧上前。“女学士,说来哀家同你很早就认识了。”李慕儿看不清太后神色,想来应该是憔悴的,因为此刻她的声音,全然不如李慕儿初见她时那般中气十足了。“是,承蒙太后娘娘还记得微臣。”“嗯。哀家记得,你有些胆量。”这话说的,看来太后是信任李慕儿调查此事的。李慕儿遂大胆问道:“太后娘娘,您说您那夜听见水声,是怎样的水声”太后一时间没有答话。直到李慕儿已经失望而郭尚仪和崔宫正开始偷笑时,她才突然回神似地说道:“很轻,很细。不只是那晚,有时候白天也能听到。周围越安静,哀家便听得越清。”周围越安静,便听得越清李慕儿又陷入沉思。“好了,如果你们都看过了,就先出去吧。哀家好累,还需要休息。”“是,太后娘娘保重凤体。”三人恭谨应着,纷纷退出殿外。、第五十四章:浣衣宫人李慕儿走在最后头,冷得咯咯发抖。太后殿里炭火十足,外面风可大的很,李慕儿不禁将暖耳往下再拉了些。暖耳暖心,朱祐樘这厮,定是知道六局一司都有人在嘲笑她,才想着让郭尚仪和崔宫正和她一起调查,好让她为自己正名,也教她们刮目相看。她刚才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便觉得心里暖的不得了了。等等,暖耳李慕儿顿步,回头。宫中几乎人人都用暖耳,更何况各宫主子。她想起方才在仁寿宫见到的太后放在一边的暖耳,耳部的设计可是比她的还要厚上几层,毛茸茸的好大一个,一看就极为舒适暖和。李慕儿等到郭尚仪和崔宫正都走远了,终于忍不住,回去求太后娘娘赏赐那顶暖耳。孙嬷嬷有些不满她急于邀功,讽刺道:“什么女学士,你这还没查出个眉目呢,就急着讨要赏赐了”底下的人眼里也生出分不屑,不料太后却特意起身道:“算了,就赏她吧。那日皇后也说喜欢,改明儿叫尚服局多做几顶。”没想到太后还真肯了,看来是真心希望李慕儿能帮她“驱鬼”什么的。那么李慕儿,就去找找这只“鬼”吧。她先到尚服局绕了一圈,没找到。她并不气馁,神色中甚至带着股早已预料到的坦然。而后果断转身,往浣衣局去了。浣衣局极远,李慕儿走了良久,越走越觉得心里头不安。从太后宫里出来时,她就已经想好,若是真能抓了“鬼”,于她而言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可是这会儿,初时的激情已经不在,她开始有些犹豫:若事情真是如她所料,她到底该不该像初进宫时那样,再放肆一回思忖着,脚步已跨进了浣衣局的大门。天寒地冻,皂角味重,李慕儿的第一感觉是冷,阴冷。浣衣局原本是二十四衙门之一,由内务府的宫人充任,地方也不在皇城之内,而是远在德胜门以西。可后来,大概是为了给主子盥洗衣服方便,宫里的浆家房渐渐取代了浣衣局,也不再是颇有威望的官务场所,反成了犯事儿宫女服役洗衣处。可想而知,在这里当差的男男女女,都是或犯了宫规,或得罪了主子,或老弱无用,才被打发过来的。里头几个宫人,自李慕儿进门后,连头都没有抬起,兀自在冰冷的水盆中涤洗着衣服。她们的表情麻木,像绑着线却自己会动的傀儡,麻木到让李慕儿都有些害怕起来。真不愧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