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祐樘的话正说进了李慕儿心坎,她当然想知道从前在家虽爱玩爱闹,可毕竟是一介女流,朝堂之事,父亲为官,她是一无所知。父亲对她可谓宠爱有加,向来有求必应无微不至,怎么会是坏人若真是冤屈,朱祐樘在刑部已答应替自己翻案,如今能亲自勘查,岂不方便“好我答应做御侍,留在宫中。那条件呢”朱祐樘毫不掩饰得逞的表情,说道:“条件自然是在这期间你不能杀我啊。”“你是不是傻这里是你的皇宫,宫里全是你的手下,我武功尽失,怎么杀你。难不成我还能把你掐死,用茶盏把你砸死吗”朱祐樘听得笑出了声,“朕和你说笑呢。条件是你须得向尚仪局学这宫中礼仪,你得向朕跪拜,行礼,当朕是你的主子。还有一点,从此以后你不能再叫李慕儿,记住,你的名字叫沈琼莲,字莹中,乌程人。”李慕儿心伤,她不是没有料到这一层,可一想到从今日起她要改名换姓,抛弃过往,忘掉自己,心内感慨怎能平复。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情绪,问道:“交换条件呢”“朕可以放李嬷嬷出刑部,找个地方好好安顿,叫她过上平常日子。”“真的”李慕儿稍一迟疑,扑通一声跪下,“皇上。”朱祐樘使劲憋住笑,却看得出来十分满意。萧敬也忍不住轻轻笑道:“沈御侍可真算得上能进能退能屈能伸了。”“礼仪这三天我会慢慢学,总之不会在人前露出马脚。我知我身份特殊,不能被朝臣知晓,我现下不想死呢,你不说我也会注意的。希望你说话算数,我身边之人尽死,若能让嬷嬷从此安宁,也算偿还他们一丝恩情,解我心中愧疚”李慕儿说着眼眶终于渐渐泛红。朱祐樘不再说笑,他突然意识到,他以为封她为官是赏赐,轻松逗她顽乐,其实却堪比在她伤口上撒盐吧见她难过,不禁又开始于心不忍,“朕答应的,必定做到。你且宽心,三日后朕于乾清宫等你。”他深深望了她一眼,终是起身离去。李慕儿呼了口气,跌坐于地。从此世人面前再无李慕儿,只需要皇帝口中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可关于李慕儿的恩怨情仇,能否轻易地一笔勾销呢李慕儿只能想想嬷嬷,心中方才得到些许释怀翌日天犹未亮,李慕儿便被银耳拉着起身,各自开始梳妆打扮。李慕儿打着哈欠,不太熟练地挽着头发。银耳见状,在旁指挥道:“姐姐,你之前受伤,发髻都是我顺便梳的。今后可不同了,你做了御前女官,装扮都得规规矩矩才是。我教你个简单的式样,万一以后我碰巧不在,你也得自己会不是呐,你看,把所有头发顺到后面,往上挽起,一窝丝儿攒好,用带子系上,再扣上髻子。多出来的碎发呢,掩在髻子下面,最后往上边儿插戴头面就是了。”她絮絮的一连串话语,李慕儿无法全然听明白,只觉得她像春日窗下的一只黄鹂,滴滴丢丢地唱个不停,却不叫人觉得聒噪,反而活泼可爱的很。李慕儿再次觉得,初次见面时以为她不善言谈,分明就是看走眼了。手忙脚乱一番终于梳好发髻,李慕儿已经抖着手在吁长气。从前在家有丫头伺候,后来总是随意往头顶一扎,系个发带便是,哪梳过那么复杂的头路啊银耳咯咯一笑,走到了她身后教她,“这支窄的,是在前头的;长得像小山的,则是后头的;这支长着脚,最长的,从上往下插在髻子顶上。”李慕儿依着教导,终于将这些制作精巧的金玉头面一一放对位置,晃了晃脑袋道:“你瞧瞧你瞧瞧,这宫里头连梳个发髻都这么多花样,麻不麻烦”说着便欲起身,却被银耳按住,“你的领子呢”李慕儿摸摸脖颈,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待她拿过一件狭长的白色护领,沿着衣领帮她折好,她才奇怪问道:“这不是纸吗”银耳又变出一枚金扣,连纸带领一同锁住,方答:“可不就是纸吗一日一换,省得洗涤,宫人们都是要这么穿戴的。”方便什么啊,李慕儿只觉得磨着脖子疼,不由伸手去拽。可薄薄的一层宣纸,哪里经得起抓,稍一触碰便会褶皱,再大些力怕是就会扯破。也许这也是为什么宫里要用这种纸护领,扭个头都困难,能不举止端庄吗做完这一切,银耳还不忘补充一句,“姐姐,一会儿你就会知道,比起接下去要学的宫廷礼仪,这穿戴的规矩可简单多了”、第六章:御侍谢恩银耳的话不会错。“低头”“哎哟”李慕儿脑门儿上又吃了一记打,郭尚仪那不冷不热的声音再次传来:“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低头低头,双眼不能直视主子,知道吗”尚仪尚仪,顾名思义是执掌宫中礼仪教学的。这郭尚仪年纪不大,脾气可不小,自打进门以来就没露出过一丝笑容,活像李慕儿欠了她几百万两银子似的。李慕儿抿抿嘴,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心中可是将朱祐樘一顿好骂。“双手交叠放在小腹,目视下微屈膝。”“左上右下”“落身,双手拘前,欠。”“举手齐眉,双膝跪下,叩头至地。”这一天下来,她是腿也痛来腰也酸,简直比从前一连练上几个时辰的剑还要疲惫。好不容易熬到郭尚仪出门,她立刻趴到了床上不愿再动弹。银耳呼了一口气,走到她身边,捂嘴偷笑道:“慕姐姐,你这么快就受不了了啊”“嘘,”李慕儿累归累,脑子却还清楚,“银耳,今后可不能带这慕字了,我如今啊,姓沈,名琼莲,字莹中”她故意将尾音拖得老长,惹得银耳又噗嗤一笑,“嗯,我记住了姐姐,你也不能怪郭尚仪难为你,她们都是宫中老人了,混了多少年才坐上这官位。可你呢,嗬,进宫区区几天,就独得皇上恩宠”“打住”她话还没说完,李慕儿一手哗地挡在她面前,速度之快让银耳只觉一阵掌风狠狠扑面。可她雷声大雨点小,立马又垂了下去,嘟囔着说道:“我这被折磨得半死,怎么倒都成了他的好了”三日时光转瞬即逝,李慕儿在郭尚仪教习下,礼数总算体面了些。弘治三年三月廿四,司礼监一早前来宣读圣旨,赐以官服。银耳早早便陪着李慕儿等候,帮助她套上缎靴,穿上长袄长裙,梳好发髻,罩山松特髻,戴上庆云冠。一切穿戴整齐,银耳不禁赞叹,只见眼前人儿长袄缘襈看带,绣有禽鸟图案,长裙横竖襴并绣缠枝花纹,衬得脸庞凝脂如玉,却又威风凛凛。李慕儿步出偏阁时,辰时伊始。三日来她学习宫规官制,方知乾清宫是朱祐樘寝宫,而东面庑房为宫内六局一司的办公地点,是以她的住处被安排在乾清宫西面闲置的一间庑房。乾清宫面阔九间,她要去中殿拜见朱祐樘并谢恩,只消走过偏殿和西暖阁的距离便可到达。可她足下似被注了铁,竟是举步维艰。只好徐步而行。殿前站着一众侍卫,几个内监,分明他们目不斜视,李慕儿却总觉得有人盯着自己看。咬咬牙,抹了把脖子上细细浸出的薄汗,她提步迈进大殿。殿中宝座上,端坐着的朱祐樘正挥笔提墨,见她进来,一时愣住。这是第一次,他看到她盛装模样。没有杀气腾腾,没有狼狈不堪,也没有脂粉飘香,没有官宦之气。她五拜三叩,她礼数周全,她恭谨谢恩,她称自己“臣沈琼莲”。朱祐樘感觉过了一世。前一世的李慕儿,这一世的沈琼莲。直到萧敬提醒,朱祐樘才回过神来,李慕儿还在下面跪着。“平身。”他放下手中的笔,照礼制他当再交待几句,可此刻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静静盯着殿下的李沈琼莲。“谢陛下。”李慕儿起身,低头等着朱祐樘说话,好接一堆她早已练好的“臣谨记皇恩浩荡”之类的话,可殿上那位却一直不说话。李慕儿纳闷,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却见到朱祐樘死死盯着自己,似沉思似探究,吓得她赶紧又低下头。一室寂静。“你过来。”朱祐樘突然来了一句。幸好李慕儿没有忘了规矩,道了声“臣遵旨。”遂恭敬上前几步。“上来。”朱祐樘又说。李慕儿不敢违抗,走到龙案边,萧敬身旁。“再过来。”李慕儿想这厮定是要害自己,再往前走可是僭越了。她瞄了眼身旁的萧敬求救,不料这衷仆竟冲她点点头会意地往后让了步,李慕儿嘴角抽了抽。“皇上有何需要,尽管吩咐。”李慕儿又作揖。“唉”随着一声轻叹,细嗦衣料摩擦声音,眼前出现了一双黄靴。紧接着领口处伸来一双手,为她将领口竖好。那双手无意间划过她颈上的肌肤,手指微凉,惹得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惊得抬头,正好撞上对方双眸。他双眸深邃悠远,瞳仁清澈见底,似着一汪春水,倒映出她的容颜,莫名的吸引力,卷着相望的人心,让李慕儿险些跌了进去。李慕儿又惊得低头。好在此时一个女子声音传来:“皇上,今日可还回坤宁宫用早膳”李慕儿这才注意到长案那头还有个女人,她作宫女打扮,又比一般的宫女打扮得精致些。再瞧她脸蛋圆扑扑的,一双大眼睛眨一下,纤长的睫毛就跟着微微打颤,低着脑袋一副乖巧模样,李慕儿觉得实在可爱娇俏。这定是在朱祐樘跟前服侍的大宫女,这么说来自己根本不用管他的生活起居,李慕儿想到这儿不禁开心地弯了嘴角。朱祐樘也已经回过了神来,他绕过李慕儿往案前走去,回宫女道:“自是回的。”又停下脚步尴尬地咳了声,“今日就这样吧。明日开始你便每日辰时在此等朕下朝,伺候文书。”“是。臣恭送皇上。”李慕儿轻嘘一口气。“还有。朕让马骢在乾清门等着,你且去送一送他吧。”朱祐樘说完就带着小宫女走了。萧敬见李慕儿还怔愣原地,便开口提醒道:“沈御侍,皇上走了。”李慕儿白他一眼:“你怎么不跟去”萧敬倒也没有生气,笑嘻嘻地说:“老身同你一样,也是伺候公事的。老身要回司礼监当差了,沈御侍快去吧,那马同知可要等急了。”李慕儿撇撇嘴,目送萧敬离开,心内矛盾。不是不想见马骢的,三年多来有哪一日不曾忆起当年两小无猜的情谊,可如今叫她怎么忘记他的父亲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李慕儿到的时候,马骢正与身旁牟斌说着话,牟斌是他在锦衣卫的好兄弟。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在牟斌面前喊出李慕儿的名字。“这位是”牟斌看着穿得颇为隆重的李慕儿问道。“在下是皇上新封的御侍,沈琼莲。马同知是在下旧识,皇上特准我送他到宫门。”李慕儿弯腰拱手。“不敢当,沈御侍多礼了。在下是锦衣卫佥事,牟斌。你们只管叙旧,我就先行告辞了。”牟斌是个识趣儿的,遂拱手告辞。李慕儿这才打量起马骢来,他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极是气派,本来就硬朗的脸部线条,更显得他气宇不凡。“马同知穿这官服,很合适。”她笑着开口。马骢却听着讽刺。从她进入他眼帘开始,他就惊艳不已,从不曾想过会有今日,他们竟隔着宫门,同朝为官。“你还好吗慕儿”酝酿了好久,终是只憋出这么一句。李慕儿四下看了看,拉过马骢向宫门走去,又立刻放开了手道:“我早已不是什么李慕儿,在你眼前的是沈琼莲,你可要记住了,否则我又是难逃一死。”马骢听得更加讽刺了。只好扯开话题:“伤可好些了胸口还疼吗”“好多了。那踢我的太监不过三脚猫的功夫,”李慕儿冷哼一声,“要是我武功还在,十个他也不是我的对手。”马骢嘴角抽了抽。“说来都亏你们马家本事厉害,处处能为皇上分忧。这一个月来我也曾打坐练功,想冲破封锁,”李慕儿踢了踢踩到的碎石,接着说道,“可一点儿屁用没有。”马骢只好不说话了。二人很快走到了午门的东侧门,马骢一路只顾看路,没怎么说话,此时却依依不舍起来,“你在宫中万事小心。”“嗯,死不了。”李慕儿接道。“若有危险,要懂得自保。”“嗯。”“宫里不比外头,今时也不同往日,凡事不可强出头。”“嗯。”李慕儿把头低着,马骢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想起从前她在自己面前说话,从来都是昂着个小脑袋,趾高气扬,颐指气使。“那我走了。”“嗯。”“保重。”“嗯。”马骢终是转身走了。李慕儿这才抬起头来,默默念道:“嗯。你也保重,骢哥哥。”若是马骢此刻回头,他会发现,李慕儿抿着嘴,眼眶泛着红,却又带着丝天真的笑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不曾离去。印象中,李慕儿的印象中,童年岁月中,这个背影占据了很大一部分。因为他总是将她护在身后,那如今成熟健朗的双臂,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