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光芒与他藏在暗影里的脸形成了鲜明而强烈的对比。陈守逸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双手合拢,从容向来人深深一揖。太后看似不紧不慢地吃着茶,其实正在暗自观察徐九英。后者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但她往嘴里塞茶果的速度却并不比平时慢多少。太后很是疑惑。她来了这么半天,却仍旧没说明来意,未免有些奇怪。总不会真是为她殿中的吃食而来吧吃着糕饼的徐九英其实也很踌躇。和太后的这次谈判至关重要,可说他们母子今后的命运都决定于今日,怎么才能在不激怒她的同时,逼她答应自己的条件直到吃完大半盘果子,徐九英终于下了决心,开口道:“有件事”太后却也同时说道:“最近”两人都停了口,最后还是太后笑着道:“你先说。”徐九英耸了下肩,说道:“我就是想问问,窦怀仙的事太后是怎么个想法”太后暗自叹息,徐氏果然为此而来。他们计划对付窦怀仙时,就预料到徐九英会有所动作。为此她和东平王还商量了几个应对之策。谁知那些对策一个都没用上。从头到尾,徐太妃那里都毫无动静。不但窦怀仙被革职时她无动于衷,甚至后来他们赐死窦怀仙,她都没有显露任何阻止的意图。既然当时已经决定袖手旁观,此时又何必再来追问“这件事”虽是如此作想,太后还是温言道,“你就是不来问,我也要向你解释的。”徐九英嘴里叼着一个吃了一半的果子,静待她的下文。太后缓缓道:“窦怀仙典兵既久,又不听号令,独断专行。有他在,我们很难掌控局势。”“是你,不是我们。”徐九英拿下嘴里的茶果,生硬地说道。听出她的不满,太后有些无奈,但还是试图安抚徐九英:“我知道你和窦怀仙有来往,所以对我的做法抱有疑虑。这无可厚非。但是我可以在这里保证,这件事绝没有针对你的意思,你不需为此担心。”“既不是针对我,”徐九英拖长了语调,“太后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实情”太后回答:“你不识字,不知前代之事。窦怀仙手握重兵,稍有不慎,就会掀起血雨腥风。我不告诉你,一来是不想消息走漏;二也是怕你担惊受怕。”徐九英斜睨了她一眼,嗤笑道:“那赵王怎么倒知情呢任谁看了这情形都会觉得他才是太后的盟友吧。”“窦怀仙的份量你应该清楚,”太后轻叹一声,“单凭我一个人动不了他。我只能先借助赵王之力。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我很清楚赵王的野心,我不会和他有进一步的联系。我理解你现在的顾虑,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并没有背弃盟约的打算。同时我也希望你能看清现在的局势。到目前为止,南衙重臣都宁愿相信赵王,而不是我这样的妇人。枢密使也是首鼠两端,态度暧昧。我若不掌握神策军,如何能与他们抗衡”“所以你就把窦怀仙拉下来,把陈进兴推上去”“窦怀仙桀骜不驯,我无法预料他的行动。神策中尉里,至少要有一个我能掌控的人。”“太后觉得陈进兴是个能掌控的人”徐九英吃吃笑道,“还是说你听信了三娘的话,认为先帝给我留了一道密诏,令窦怀仙听命于我我猜这才是你急于除掉他的真正原因”太后的用心被徐九英一语道破,不由脸色微变。她动了动嘴唇,但最后还是明智地保持了缄默。徐九英见她不说话,自行接了下去:“若是那样,我可以明确告诉太后两件事。第一、先帝从来没有给我调动神策军的权力;第二”说到这里,她意味深长地一笑:“太后确定陈进兴效忠的人是你么”从笼中取出上好的顾州茶饼,用小槌敲下一块,放入碾中细细研磨。研好的茶末用茶罗筛过数次,置于青色瓷盏之中。须臾瓶中水沸,乃取水少许,注入盏中调成茶膏。待茶、水交融之时,开始注水点茶。注水时茶筅回环击拂,令盏中泛出厚厚一层细密浓白的汤花。点好茶后,陈守逸将瓷盏置于托上,恭敬等待来客的评价。客人此时却立于窗前,随手翻看陈守逸案上的那方石砚。察觉到陈守逸的目光,他放下砚台,转过身对陈守逸微微一笑。此人大约四十多岁年纪,身上也穿着宦官衣饰,脸上虽然还没有多少皱纹,两鬓却已有了几缕霜白。他缓步走到茶盏之前,却并不急于享用茶汤,而是凝神观察盏中浮沫。不多时,瓷盏中的乳花便开始消退,现出下面的水痕。这时那人才抬起头,温和地笑道:“似乎有些生疏了呢。”陈守逸赧然道:“太妃不吃点茶,这几年确实有些疏于练习。”“上一次和你斗茶好像还是四年前的事”来客颇有感慨之色。陈守逸回答:“是。”顿了顿,他又自嘲道:“如今技艺生疏,不堪匹敌。父亲此番若为斗茶而来,恐怕是要扫兴了。”这人正是刚刚上任的左神策护军中尉、前宣徽使陈进兴。听见此语,陈进兴白他一眼,嗤笑道:“说得好像你以前赢过似的。”陈守逸也笑了:“父亲说话还是这么不留情面。”“演了好几年的父子反目,突然要改回来倒有些不习惯了,还想着要损你两句,”陈进兴笑道,“这几年害你吃足苦头,真是委屈你了。”“戏做足了,太后才会相信,”陈守逸道,“儿子还没恭喜父亲呢。”他整了整衣衫,郑重向陈进兴下拜,恭贺他晋升之喜。陈进兴笑着扶他起来,和蔼道:“父子之间,何须如此客气说起来,我能有今天,也都是你的功劳。”“这儿子可不敢居功,”陈守逸起身后道,“计策原是太妃想出来的。”陈进兴点头:“当初太妃找到我时,我其实并不看好她的计划,中间变数太多,太容易出现漏洞。没想到她竟然真的能做到。”“太妃的才智的确容易被人低估,”陈守逸道,“就算是先帝,当初听完太妃的计划,也直说太妃疯了。若不是后来别无选择,能不能说服先帝配合也很成问题。”与其说先帝为徐九英留了后手,不如说先帝是按照徐九英的意愿在行事。大概没人能猜到,无论是刻意在两位神策中尉之间制造矛盾,还是遗诏上那语义不详的“大事不决者由太后裁断”,其实都是出自徐九英的授意。陈进兴没有置评。陈守逸以为陈进兴听完,怎么也会夸赞徐九英几句,不料半天都没听见养父说话。他转头看去,却见陈进兴正一脸古怪地看着窗外,像是大惑不解,又像是哭笑不得。陈守逸也疑惑起来,小心翼翼地唤他:“父亲”陈进兴回过神,指着窗下一排排郁郁葱葱的植物问他:“我记得你以前只爱养兰花,怎么现在都改种这些东西了”陈进兴指的是陈守逸种在窗下花盆里的葱姜蒜。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在意,直到刚才无意中看见,才突然惊觉,在他们缺少联系的几年的,养子的趣味已变得如此不同。陈守逸面皮微微泛红,不好意思告诉养父,这是为了方便随时烹煮食物给太妃享用才种的,摸着鼻子回答:“这些好养活。嗯,好养活。”、第45章送走养父,陈守逸坐回书案前,将那片红叶从观台底下取出,拿在手里把玩。思绪不由自主飘回到四年以前。那是元德二十四年的暮春。因为曾经跟随过的宫教博士年事已高,请旨出宫安度晚年,陈守逸特意告假送行。两人言谈甚欢,不觉忘了时辰。回转居所时,宫中已是掌灯的时候。檐下灯影昏黄,仅能在台阶正中投射出一块微弱的光区。陈守逸直到踏上石阶,才瞥见台阶上还有一个抱膝而坐的人,不由吃了一惊。这人身处暗影之下,看不清面目,只能依稀辨认出显露在明暗边缘的一片樱草色裙摆。陈守逸定了定神,提灯照向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照射,那人似乎有些不适,微微偏头,抬手在眼前挡了一下。这浓艳的样貌,是徐九英无疑。陈守逸认出她,将灯移到一边,温言问道:“婕妤怎么坐在这里”徐九英看了他一眼,没说话。“难道是又饿了”得不到回答,陈守逸只好自己推测。他微笑推开房门,向徐九英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从花盆里摘取葱叶数根,又用小刀切下几片生姜,与巴掌大的十数条干鱼混在一起,加上一点清酒,在风炉上蒸熟。接着炉上支起一块铁板,将两块冷蒸饼切开,两面涂抹熊脂,洒上一点细盐,置于铁板上烤脆。再加上一碟盐水煮豆子、一壶温酒,很快几道还算像样的吃食就摆到了徐九英的面前。徐九英却并没有碰她面前的吃食。这不太像徐婕妤一贯的做风。陈守逸以为是这几道菜不合她口味,挑了下眉,有些歉疚地说:“这几天着实太忙,很多东西来不及准备,确实粗陋了些。”徐九英举箸,要向蒸鱼下手时,却又停在半空,许久不动。这着实让陈守逸惊讶。他仔细打量,见她的神情全不似往日那般无忧无虑,反而颇有困扰之色。再细细回想,从见到他的时候起,徐九英到现在好像一句话没说过。“是不是”他探究地看向她,“是不是陛下又和婕妤吵起来了”大约两年前左右,皇帝冷落过徐九英一段时间。陈守逸至今都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只听到那一天皇帝来过徐九英这里,最后怒气冲冲地离开。直到戾太子事变以前,皇帝都未曾踏足过徐九英的居所。事情发生时没有其他人在场,仅有几名在外间侍奉的宫人曾经隐约听到皇帝的喝斥声。他也私底下问过徐九英,却只得到一个“有些口角”的敷衍回答。戾太子伏诛以后,皇帝不知怎么想起了徐九英的好处,又开始常常召她伴驾,并在不久之后就将她从才人一路升至婕妤。以徐九英的性子,再冲撞一次皇帝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有件事”徐九英终于哑着嗓子开口。她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招了招手,让陈守逸附耳过去。陈守逸依言凑了过去,听她在耳边低语。只听得两句,他就睁大了眼,惊愕地问道:“婕妤确定”徐九英瞪他:“这才多久,怎么可能确定”“多久了”他又问。“已晚了七八天了。”她答。“也未见得就是吧,说不定只是晚了几天而已。”陈守逸犹豫着说。“以前都很准的,”徐九英看上去有些烦躁,“万一是呢”陈守逸想了想,说:“奴婢有认识的朋友,应该能弄到打胎的药”徐九英愤怒地推了他一下:“我现在没心情说笑”“不是说笑。”徐九英的动作猛然一顿。她审视了陈守逸一阵,见他神情严肃,才确信他没有说笑。“你这出的什么馊主意哪有上来就劝人打胎的”她气愤道。“婕妤自己也清楚吧,”陈守逸轻轻叹气,“要是真的,这孩子可来得太不是时候了。”皇帝的身体并不强壮,后宫已有七八年未曾添丁。戾太子叛乱以后,皇帝自己也放弃了再生男嗣的希望。皇帝一年以前就命赵王的次子入住宫中。这番举动意味着什么再明白不过。如今朝野上下都已接受这个结果,只待皇帝什么时候正式下诏,就能定下未来天子的名份。这时突然冒出来个皇子,岂不是又要天下大乱听徐九英方才的口气,虽然也有激愤,但语气并没有特别尖锐,想来她对自己现在的处境也是心知肚明。陈守逸抚着额头道:“之前都以为大局已定,不管是拉拢的还是投诚的,都已经把该做的事情做完了。这时候婕妤出去传个消息,说你有孕了,不是搅局么最后生出来是公主还好,这要是个男丁奴婢都不敢想到时候会是什么局面。”“凭什么啊,”徐九英嘟囔,“明明是正经的皇室血脉,又不是野种,凭什么让我打掉”“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陈守逸劝道,“陛下看着可不像个有寿数的人。到时他可以撒手人寰,一了百了,你们孤儿寡母又怎么办婕妤一没有强大母家支持,二不通政事,连认个字都困难,怎么和他们斗依奴婢看,倒是悄悄打掉的好,至少还能保住性命,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这”徐九英犹豫道,“不是还有你么你帮我的话,说不定可以呢”“奴婢算什么东西”陈守逸苦笑,“就是加上奴婢了,也不够给他们塞牙缝的。”徐九英何尝不知他说的是实情,闻言沮丧道:“难道真的只有打掉这一条路”陈守逸又从头想了一遍所有的可能性,摇头道:“至少奴婢想不到更好的办法。”